第四十九章 燕大一夜(上)

张潮在燕京录完《将将三人行》之后,并没有马上回福海,而是委托工作人员,将自己的机票改签到了周日下午,并给家里打了电话。

张潮母亲虽然担心,但奈何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张潮哄她这两天会有三人行节目的工作人员陪着,才勉强让母亲挂了电话。

和窦文韬等人告别后,张潮来到楼下,打了车,直奔中关村大街。三人行的办公室在朝阳,中关村在海淀,沿着北三环的一路奔袭20多公里,张潮就站在燕京大学的古色古香校门口。

他这次能在燕京游玩的时间只有不到24个小时,前生是中文系学生,今世注定走文学路,那么自然要来燕大朝朝圣。这时候的大学还没有太严格的门禁,基本都是可以自由进出的,尤其是周末。校内也只有图书馆、实验室这些地方需要凭证。

张潮下车的地方是燕大的西门,算是燕大的正门。抬眼看去,是古典的三开朱漆宫门,具有浓郁的民族特色。不过这并不是明清两代皇室园林遗存,而是在1926年由校友集资修建,因此又被称为校友门。

北方城市讲究面南背北,按这个传统,南门才应该是正门。但是燕大建校之初就把西校门作为了主门,这是由当初主持燕园规划的美国人墨菲确定的。

墨菲在绘制校园规划图时,从玉泉山上的古塔得到灵感,认为学校的主轴线,应该指向那座古塔,主校门位于主轴线上。因此他一反传统,将主校门以及校门内的办公楼朝西放置。

这样的设置,却暗合了燕大一贯的叛逆青年气质,也不知是不是巧合。现在刚开学没多久,又是周末,所以燕大的校园里处处都是悠游自在的大学生,一派清闲胜意。

张潮随着人群从西门正式进入燕大校园,经过校友桥,路过勺园,越过贝公楼草坪,来到鸣鹤园,这里仅一小湖与一湖上小亭,格外小巧玲珑,别有味道。

逛着逛着,张潮不禁感慨,燕大不愧是由九座古典园林的基础建设起来的最高学府,可以说处处是景、步步是画。

不知不觉,张潮来到静园草坪,这是燕园内最大的一块草坪。在这个和风煦日的春日,这里到处是在此休闲的师生。

就在张潮要略过此地,继续游览的时候,注意力却被十几个在盛开的樱花树下激烈讨论的身影给吸引住了。

原因很简单,因为其中有个女生用近乎于高亢的声量喊道:“张潮注定只是文坛上的一颗流星,他的光芒很快就会消逝!”

人的听觉对自己名字的发音永远是最敏感的。张潮好奇地往樱花树下靠了靠,顺便很有偶像包袱地用围巾挡住了自己的小半张脸。

只见这些人的后面,有一幅绑在两棵树的枝丫间的横幅,写着大大“文学争鸣会”五个大字。

这十几个人看样子基本都是学生,唯有一人明显年龄要大上两轮,长得头大身圆,尤其两眼一大一小、一高一低,不用细看,张潮就知道这是燕大中文系著名学者兼喷子,孔磬冬。

孔磬冬显然不是来参与学生间的争鸣的,应该是旁听或者主持。

女生斩钉截铁的结论喊完以后,一个男生开口了,他不疾不徐地说道:“如果张潮仍然沉迷于网络论战和通俗小说,那么我会同意你的看法。但你有没有注意到他最近在《花城》上发表的《少年的巴比伦》这个小说?应该说颠覆了人们对他的认知。

《少年的巴比伦》不仅是一部风格纯粹的纯文学作品,而且张潮在其中展示了在他这个年龄段,难以置信的文学技巧。他不仅在3万字的篇幅内建构了一个完整的文学生态,还将现实和回忆进行了多重叠加,形成一个叙事的迷宫,让我想起了王小波的《万寿寺》……”

这名男生讲了足足五分钟才停下来,仍然意犹未尽。这时另一个女生接过话来说道:“我认为《少年的巴比伦》最重要的贡献,是在文坛上开辟出了‘县城叙事’或者‘县城书写’这种崭新的文学领域。他抓住了身处大城市边缘或者夹缝中的小县城青年的精神特质,写出了他们的迷茫、焦虑与遗失。

文艺作品中其实有一些反映县城生活的例子的,例如电影导演贾章科,他拍的《小武》《站台》都在讲内陆小县城的青年人生活。但是张潮的《少年的巴比伦》又很不一样,但是具体哪里不一样,我也有点说不上来……”

这时候其他人又开始叽叽喳喳就这个问题做讨论

张潮默默听着,心里还是比较佩服这些显然才大一或者大二的燕大学生的水平。上一世自己也号称热爱文学,但是在大一的时候显然还没有这个解读水平。

看学生们聊了半天,都说不到点子上,张潮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说道:“我来说说吧。”

众人这才注意到旁边多了一个与他们年龄相仿的小伙子。一个女生问道:“你是哪个系的?我在中文系怎么没见过你?”

张潮笑道:“非要是中文系的才能参与讨论吗?”

女生道:“虽然不一定是中文系的,但我们都是争鸣社的,这是我们的内部活动。”

这时候孔磬冬开口道:“争鸣社的宗旨就是文学讨论不论专业、不论年龄、不论性别、不论贵贱,只论观点。如果这位同学有好的见解,为什么不能让他说说看呢?”

既然来做主持人的老师都开口了,其他人自然也就闭嘴了。

张潮还是有些意外的,在他的记忆里,孔磬冬至少在网络以及媒体上的形象是非常乖戾、毒辣的,给人非常不好相处的感觉。但是现实中接触,却很有师长的风范。难怪他开的两门课一直都极受欢迎,一座难求。

张潮整理了一下思路,慢条斯理地说道:“贾章科电影里的县城青年,都是一些社会边缘人物,例如妓女、小偷,还有,呵呵,文艺工作者。他们不仅被当地社会‘边缘化’,而且普遍都有一种自我身份认同障碍,他们的迷茫是带着强烈的惶恐感的。

但是《少年的巴比伦》中的陆小路,是一个国营厂老师傅的学徒,从身份上说,他属于社会的主流人群。而县城在经济浪潮中,要么成为大城市的附庸,进一步丧失了自己在文化上的独立性,以及社会人群的封闭性。要么适应不了经济结构的转型,陷入被时代抛弃的困局中,工厂倒闭、年轻人出走,县城逐渐空心化。在这种形势下,即使像陆小路这样的‘主流人群’,也不可避免地陷入精神上的荒芜和困顿中。

他那些漫无目的地游走,更像是一种自我放逐。所以从主人公的气质上,两者就有着根本的不同;而主人公的气质,又决定一部作品的气质……”

渐渐的,最后一丝晚霞也敛去了残留的光线,北方夜空浓厚的黑色笼住了天地。校园里华灯初上,光影绰绰中,张潮在草地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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