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03E13–七月–分崩离析

夏令营结束之后,国中生们搭乘着巴士再次回到了学校。

因为活动列表上最后一个活动是野炊,等国中生们从学校解散的时候,天边已经显露出了暗色。

“明天见——”

“明天见。”挥别了像是逃跑一样随着回家许可立刻消失的幼驯染,诸伏高明掩着唇打了个不明显的哈欠,还没等他迈出下一步,急匆匆地从身旁冲过,卷起一阵风的少女就高喊着“明天见”消失在了诸伏高明的眼前。

“……啊,明天见。”

他站在原地愣了一下,还是补上了这句小桥葵听不见的道别。

不知道是不是离开了摇晃的车厢后还有些许的不适应,诸伏高明有那么一瞬间,感到了轻微的恍惚。他似乎不止是在和友人轻快地再见,而是在和什么更沉重的东西道别。

他晃晃头,把这张毫无根据的感觉丢在脑后,拍了拍身前挂着的背包:“KIKI,你先回家还是跟我一起去商店?”

睡了一路的大猫艰难地睁开眼睛看了看他,毛茸茸的脸上满是澄澈的呆滞,粉色的小舌头都露出来一截。

嗯……一看就没睡醒。

兄长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好心地把那截舌头卷了卷推回去,轻声解释起来:“景光被你一个人丢在家里肯定有点不高兴。今天既然有空的话,我去把他之前想要的那个周边买回家吧。”qupi.org 龙虾小说网

“KIKI也是,不是馋新口味的汽水好久了吗?”

犬井户缔打到一半的哈欠断掉,它舔舔同样粉嫩的鼻尖尖,郑重地点了点头。

“说起来,今天回去的话,你也要洗头了……”诸伏高明抓住立马准备逃跑的猫的后颈,温和地询问,“KIKI,让妈妈帮你还是我帮你?”

犬井户缔:……

可以的话哪个都不想选,有没有人能尊重一下动物的习性啊?

天挣扎着挥舞了一下四肢,但柔软的爪垫拍在诸伏高明的手上除了让他心情愉悦外毫无作用,因此最终除了尾巴也跟着缠上诸伏高明的手腕外毫无改变。

被揪住命运的后颈皮的大猫只好弱气地哼了一声:“……喵呜。”

非得选的话……还是选会小心地注意不会把水浇到他耳朵上的高明吧。

“我倒是没问题。”诸伏高明抱着把它放回地面,习惯性地最后叮嘱了一句,“路上注意安全。”

回应他的是猫猫挥舞着挥舞着就乘以2了的毛茸茸的大尾巴。

世界寂静无声。

但是似乎本来就该是这样的。一个安宁而和缓,供人安睡的凉爽夜晚。

诸伏景光像是以往每次睡午觉一样,安静地闭着眼睛,趴在妈妈抱来的毯子上。但这次,他纤长的睫毛不再随着呼吸微微颤动,以往平稳而有力的心跳声也消失不见,身下的“红毯”冰冷而干涸,散发出让人头脑空白的铁锈味。

人在看见超乎想象的画面时,第一反应往往不是惊讶,而是茫然、困惑,就像面对不想接受的事时,第一反应往往是否定一样。

犬井户缔抱着难以言喻的不安感打开门后,在熟悉的通往二楼的阶梯口裹足不前。

气味不会骗人,声音不会骗人,他的头脑一片空白,剩下的唯有不想面对的心情。

这间宅子里满是死亡的气息。

他茫然地看着楼上,像是在看一个自己从来都没见过的世界那样,恐惧而视若洪水猛兽。

时钟仿佛都停止了片刻,在连空气都凝固了的世界里,他尾音颤抖,不自觉吐出的话轻得像是一阵微风:“骗人的吧……”

仿佛终于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不得不面对现实,像个成熟的大孩子一样去解决而不是逃避问题,犬井户缔软着脚向上走了两步,差点从楼梯上滚下来。

他晃了晃脑袋,急促地喘了两口气。

紧接着回荡在死寂的宅子里的不是急促的脚步声,而是地板两声清脆的起跳、落地音,零碎混乱的爪子和地板接触的声音——这种声音非常特殊,几乎听过一次就不会再忘,有着独特的轻快节奏,光是听到就让人情不自禁地微笑。

可这次,声音的主人听起来慌慌张张,甚至又滑了一下,差点摔倒。

诸伏景光几乎可以完全在脑海中复刻出那样的景象了。

那是半人半兽,混迹在人类社会里,努力地试图融入其中的孩子。

在跳跃的时候,他会用尾巴裹住自己,看起来就像是一团跃动着的白色火焰;在而在奔跑的时候,他又变成了四肢着地的姿态,那种富有节奏感的沉闷声响也是由此而来。

紧接着,诸伏景光感觉到——也许不应该说感觉,但是很奇妙的,他就是知道——犬井户缔小心翼翼,甚至是满怀着前所未有的恐惧接近了他。

最先感觉到的是嗅闻。

随着急促的呼吸声,微弱的气流从皮肤上划过,很快就来到了脸颊上,颤抖着长久地停留于此。

接着是小心过头的触碰。

凌乱散落出来的长发落在了诸伏景光的身上,但似乎是觉得仍然不够清晰,细微的窸窣音后,柔软而温暖的触感贴在了诸伏景光的胸膛上。

是在听心跳声吗?可是他身上现在完全称不上干净……

诸伏景光突然感觉到了一点难为情。

他的上衣完全被血浸透了不说,身下的地板估计也是这种惨状,而脸上、手上更是如此,沾上的血早就已经干涸在皮肤上了,黏腻又难受,碰到的感觉一定更糟糕。

别看KIKI平常懒得打理自己,实际上那家伙的洁癖就像猫一样,对于灰尘、泥土之类从来都是敬而远之。

让你见到这样的我,真是不好意思。

诸伏景光以一种奇妙又带着点好笑的心态,在心里道了声歉——虽然这份心情好像再也没办法传达给他了。

最后感觉到的,是皮肤上被打湿的温暖的感觉。

在终于确认了现状,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之后,仅仅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大颗大颗的泪水便溢出了犬井户缔的眼眶,滴在了诸伏景光的脸上。

湿润而温暖的感触只持续了很短暂的一瞬间,那点温度无法染上他渐渐冰冷的皮肤,最后只留下了潮湿的感觉。

啊……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KIKI哭吧?

而且还是那么狼狈的哭法,漂亮的脸全都皱在一起,完全没有平常好面子的作态……

“什么啊……”声音几乎是颤抖着从喉咙里挤了出来,干涩又断断续续,“骗人的吧……Hiro……”

好可怜。

也好可爱。

想要安慰他,叫他不要再哭了,又想要再多看看他,看着他为自己露出这样的表情而感到奇怪的高兴……

但是好像什么都做不到了。

“Hiro,动一动、动一动好不好……不要闭上眼睛,再看看我、再看看KIKI好不好?”像是撒娇一样的声音吐字含混不清,夹杂着难以抑制的哭腔,“呜……”

渐渐的,能听到的声音也变得模糊了起来。

水珠砸落在地板上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呼唤着自己名字的声音……全部都逐渐远去了。

稍微睡一会吧?

没关系的,只是稍微分开一会而已。再醒过来的时候,两个人还会再见的……

……所以,不要再哭了。

我已经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抱着安慰你了。

姐姐说,想要和那个人一起,过上属于人类的平凡生活;

沙耶说,比起事前放弃妥协,还是事后反悔比较好;

高明说,凡事都要尽力而为,因为覆水难收,积重难返。

属于诸伏景光的,那个的小小沙漏里,时之砂即将流失殆尽。

想要再次看到你的笑容、想要继续注视着你、想要看见你的梦映射进现实,想要听见你呼唤我的声音。

不要再留下我一个人了。

伴随着难以抑制的抽噎,有着金色宝石瞳孔的人类按住自己的胸膛,摸索着心的方向,属于小孩子的柔软的指尖一点点地没入了自己的身体。

有一样东西,对犬井户缔来说虽然重要,却也不是非要不可;但对于现在的诸伏景光来说,却是必不可少的必需品。

如果选择被驯养,那就要承担一点哭泣的风险。

假如名字是脖子上的项圈,那么从做下这个选择开始,连接着项圈的锁链也已经化作实物,将他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开。

在无数纷繁杂乱的思绪中,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悲伤,犬井户缔咬紧牙关,全然不顾及自己已经被犬牙咬穿的地方,牢牢地锁住了即将倾泻而出的悲鸣,抓住了那颗正怦怦跳动着的心脏。

他只听得见心里在回响的,那个微小的声音。

不要走、不要离开我,拜托了——

为了抓住转瞬即逝的流星,人究竟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呢?

在滴答的水声中,那双鎏金色的眼眸骤然黯淡了些许。

——不过,从现在开始,我终于得以窥见你平常所见的景色,行走在一条你走过的道路上了。

应该审视夺度。

应该三思而行。

应该随机应变。

但是那个时候,诸伏景光能听到的只有胸中的怦怦,它们越来越响,直到整个世界都被怦怦声填满,急促的鼓点催促着他做些什么。

……他做了什么?记不起来了。

但一切都应该归于平静才对。

那震耳欲聋的声响为什么还没有停止?

它不知疲倦地跳动着,仿佛永远都不会变的太阳,又好像是永远高悬在天边的月亮,宇宙中投来一瞥的某颗行星,自顾自地散发着光芒,却带来了难以言喻的安心感。

好温暖。

他的指尖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冷意,脸颊上似乎沾到了什么黏腻的东西,胸膛上面莫名的沉重,似乎被什么柔软的东西重重地压着,一丝一毫都不肯放松。

……要喘不过气来了。

带来这份温暖的,究竟是什么呢……?

“……我回来了?”

家里似乎太安静了。

天已经快黑了,但不管是一楼还是二楼,厨房还是客厅,灯都没有亮起来。

诸伏高明随手打开灯,怀揣着困惑和不知从何而来的忐忑,一步步走上二楼,对眼前的景象而感到了彻底的头脑空白。

奇异的熟悉感,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一幕一样——

熟悉的走廊,陌生的走廊;熟悉的家人,陌生的姿态……而在铺天盖地的血色之中,诸伏高明几乎是头晕目眩地绕过了倒在地上的父母,双手颤抖。

他第一次觉得那团微微起伏的白色是如此显眼。

就像以往每个睡午觉的下午一样,犬井户缔缩成一团,柔软的腹部紧紧贴着诸伏景光的头,侧着抱住他,头枕在他的胸膛上,而长得不可思议的尾巴就是最好的被子,遮盖住了两人的上半身。

——只是这次他睁着眼睛,神情惶惶不安。

景光的姿态也和往日里相差无几,呼吸悠长而绵软,吹的长尾那一小块的毛发有些湿润,随着气流微微晃动。

——但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忽略的是,两个人身上已经彻底干涸掉的深黑色痕迹,以及空气中弥漫着的铁锈味。

诸伏高明满脸空白,不知道是该感到庆幸,还是该细细感受越过迟钝追上来的悲伤。在他扶着门试图站稳的时候,那双金色的眼睛从黑暗中投来了视线。

几乎是在清醒的瞬间,犬井户缔原本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姿态就化作了焦躁。他的尾尖在空中一抖一抖,湿润着眼睛将诸伏景光抱得更紧了一些的同时,用气音呼唤了起来:“高明……”

“……KIKI,我看见爸爸妈妈了。”诸伏高明听见自己的声音,如坠梦中般虚幻而毫无真实感,“到底发生什么了?”

“我不知道……我回来的时候就那样了。”犬井户缔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又飞快地将头压了回去,紧紧地贴着诸伏景光的胸膛。

小孩子声音还带着小小的颤抖和干涩。

他的动作很快,但诸伏高明在出于本能,下意识逃避现实的同时,头脑却加速运转,尽力捕捉着每个细节——

……KIKI的胸前,是怎么了?

带着一丝越发不详的预感,诸伏高明走过来,慢慢地蹲下,膝盖着地,检查起了两人的状况。

首先是满身狼狈的诸伏景光。

他闭着眼睛,就像是陷入了甜美而安稳的梦乡一样,安稳地睡着,一丝一毫要醒来的意思都没有。

这是诸伏高明收到的第一个好消息——景光身上穿着的衣服虽然已经完全能被称之为血衣了,但他本人却完全没有受到伤害,连一点伤口都没有找见。

但这同样是诸伏高明感到不对的地方。

如果没有伤口……血是从哪里来的呢?

他压抑着不安,看向犬井户缔,寻求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

诸伏高明深吸一口气,突然从小孩子的呜咽声中明白了什么。

——那是景光的血。

可那么大的出血量,景光是怎么活下来的?他脸色红润,看上去没有丝毫失血的迹象。

——那是KIKI的血。

提前回家看到这幕的KIKI一定做了什么,以一种他不能理解的方法保住了景光。

——那是绝不能被发现的事。

两个人如此大剂量的失血,血液已经浸透地板,留下了没办法短时间内抹掉的痕迹和自己的DNA信息。

——这是绝不能被发现的事。

无论是起死回生,还是重伤后的平安无事,都是永远不能对他人吐露的秘密——!

父母的死讯无法改变,也没办法藏下,他需要报警联系警察;景光和KIKI的异样必须藏起来,想办法掩饰住不该存在的东西,比如血迹、血衣;他回家的时候有跟邻居打过照面,短时间内可以说是没有反应过来,时间一长再报警也会有些奇怪……

他是长子,是长兄,是家里两个小孩子唯一能依靠的对象。

诸伏高明咬了咬牙,一把拎起还趴在景光身上发抖的犬井户缔:“KIKI,没时间让你害怕了……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回来的时候,景光和爸爸妈妈一样吗?”

犬井户缔还在无法抑制地发着抖,只能慢慢地点了点头。

最糟糕的一个消息。

犯人也知道这件事——!

“你知道犯人是谁吗,你看见他了吗?”

“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能闻出来吗?”

犬井户缔通通摇头,半响从嗓子里憋出了一句声音细微的话:“橘子的味道……太重了,我闻不出来……对不起。”

对诸伏高明来说细微的气味,对犬井户缔来说却格外明显,那丝清甜的柑橘味和皂香混杂在残酷的铁锈味里,把本就微弱的陌生人的气味彻底盖住。

橘子味?不,是宠物驱避剂。

诸伏高明第一次在气味方面做出了和气味专家不同的判断。

他深吸一口气,来不及思考这条线索有什么用,便安抚似地把小孩子抱在怀里拍了拍背:“KIKI,冷静点。”

但他放在小孩子背上的手和犬井户缔一样,仍然在细微地颤抖着。

“……接下来,我有几件很重要的事要拜托你……”

他注视着犬井户缔惶恐不安的神情,强硬地直视着他的眼睛:“可以帮我吗,KIKI?”

也就是在这个瞬间,他终于注意到了一些奇怪的事——犬井户缔原本雪色的长发末尾,染上了像是被火燎过一样干枯的焦色。

这给了他一点灵感。

小孩子压抑着哭腔,努力打起精神来,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么,接下来我的每句话你都要仔细听好,牢记在心里。”

“第一,今天这里发生的事,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不管对谁都不可以说……”

家里的财物完好,门窗完好——这证明凶手是被爸爸或者妈妈放进屋内的,要么他的职业特殊,要么是熟人作案,而结合完好的财物来看,凶手所需求的并不是钱财。

行凶的凶器是陌生的利器,但凶手在用完它后随手便扔到了屋内——他很有自信不会被发现线索、或者说他没想到指纹的问题?带着凶器上门,说明凶手早有预谋,那么答案只能是前者了。

他不是激情杀人,他早已想好了脱罪的退路,这是一次图谋已久的杀人案。

……而诸伏高明要做的,就是牢牢记住这些细节的同时,更改这里的某些细节。

诸伏高明举着录像机事无巨细地拍摄着现场的每个细节时,犬井户缔从衣柜里翻出衣服,又从浴室里搬来水和毛巾,简单擦洗过后给他和诸伏景光两个人都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诸伏高明从柜子里翻找着家里的存折、值钱物品时,犬井户缔抱着几件沾上了血迹的衣服跑去浴室,将燃烧后的灰烬通通打散冲入下水道。

诸伏高明收拾好背包,从浴室里找出漂白剂倒在走廊的时候,犬井户缔抱着诸伏景光,不安地在旁边看着。

如果一个人有做福尔摩斯的才能,那么,他一定也具备了成为莫里亚蒂所需要的才能。

诸伏高明咬着自己的指甲,拼命思索该如何掩饰这件事的时候,一个堪称是疯狂的念头逐渐从心底生根发芽,又在看见犬井户缔时,成为了决定性的想法。

——把这一切都焚烧殆尽,就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他没办法解释为什么犯人仔细清理了犯罪现场的血迹,却没能发现被抱到衣柜里的景光。血衣已经撕碎烧成灰,冲入下水道死无对证了,可那块范围惊人、难以掩饰的血迹,偏偏是最需要被隐藏起来的东西……

七岁小孩子的话,不会被当做口供,也不会具有法律作用,最多是当作锁定嫌疑人时的参考。

这句话无论对诸伏景光还是对犬井户缔而言,都是一样的。

而既然当事人说的话不会被信任,那么最有话语权的人自然是第一时间来到案发现场的第二目击者了——诸伏高明抬起眼睛,明白那个疯狂的计划正在逐渐具有可行性。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带着景光以最快的速度离开长野。

警察和报纸那边,哪怕不用好好地拜托,也是会尽最大努力保护受害者隐私的,隐匿下事件幸存者的存在虽然有些奇怪,却也不是不能理解;但唯独天神町,是绝对不能再待下去了。

离开的犯人看见新闻,一开始也许会相信,可只要他们还住在这里一天……

迟早会被发现的。

那本应离开的亡魂,仍然没有前往彼岸。

“KIKI,如果是你自己点的火,你能做到烧掉其他东西的同时不烧到人吗?”

得到犬井户缔肯定的答复后,诸伏高明接着追问:“那么,在特定的区域减小火势,保留下文件也是可以做到的?”

“……我会加油的!”小孩子没什么底气地回答道。

“……拜托你了。”

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最后设置好虚假而简陋的定时燃烧装置后,诸伏高明深吸一口气,用衣服隔着指尖推下了鞋柜上的花瓶。

“砰——”

瓷器跌落于地板破碎时,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他尽可能冷静地呼吸着,用指节敲了敲旁边的鞋柜,连被什么东西划伤了也没来得及在意——听到他信号的小孩子同样深吸了一口气。

忍耐着苦涩的心情和咸涩的泪水,犬井户缔咬紧牙关,将二楼点燃。

不灭的火焰升腾而起,照亮了这个弥漫着铁锈味的恐怖夜晚,也照亮了诸伏高明晦暗的神色。

他在做什么?

他可以说是毁掉了现场所有的证据,毁掉了能搜寻到犯人的线索,在这一场冲天的大火后,有个恶贯满盈的家伙也许就能逃过法律,得到自由。

诸伏高明当然想要抓住凶手,把他丢进监狱里,用尽一切力量、想尽一切办法,在法律的范围内让他痛不欲生、明白生命的重量、忏悔犯下的罪行——但他更清晰地意识到了另一件事。

如果这么做会牵连到景光和KIKI的话,无论父母怎么想,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都说死者为大,但活着的人的生活还要继续下去。

所以,即使非得毁掉案发现场也没有办法,他想这么做,他要这么做,他必须这么做——

从此以后,这是只有他能破的案子,是他的责任。

恍惚间,他听到了邻居惊慌的呼喊:“着火了——”

少年深吸一口气,重新背起背包,虚掩着口鼻向二楼奔去。

“……KIKI!景光!”

“先是什么东西被打破的声音,那个时候我就一个激灵,感觉有哪里不对,于是立马停下了手里的活,仔细地听着。”

“时间?哦哦,我有看啊!推理剧嘛,我也经常看的,那个时候刚刚好是整点。”

“然后是什么?然后的声音吓人的很,警察先生,那个也要说吗?整条街都听的清楚吧……”

眼底下一片青黑的青年警察听到她的话,有些头疼地用笔点了点手里的警察手册:“请详细按照事件发生的顺序进行描述,有没有帮助,我们事后会在交叉验证后自行判断……”

“拜托了。”他补充道。

“好吧,唉……说起来也是可怜人。”那位妇女叹了一口气,“不过那家的两个孩子都没有事,真是万幸啊……”

“说到这个……您知不知道他们一家人有没有和谁发生过矛盾,起过冲突?”

“没有的事。”妇女摇了摇头,“诸伏先生是在小学做老师的,文化人,对谁都客客气气的,斯文的很。诸伏太太也一样,温柔的能滴出水来,哪里有跟别人结怨的道理?”

倒是之前住在这的九条小姐,冷淡又不善交际的样子,看起来愁人的很……

她叹了口气,没觉得这是该对警察披露的内容,自顾自地把听来的谣言当做事实,发表了评论:“更何况还是这么残忍的手段……先是上刀子,又是纵火引爆燃气,太狠了。”

正在走访案件现场旁边目击证人的警官闻言,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回头和自己的搭档对视了一眼。搭档显然也有些无言,但好在职业素养还在那里:“非常感谢您的帮助,但是,呃……请不要传播没有根据的谣言……”

“你这话说的,像是谁不知道一样……好了好了,我不会再说了。”妇女下意识地反驳了一句,想明白他的意思后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干脆地改了口,“这样说对那两个孩子也不好。”

“你们要快点找到凶手啊,让那样的人在我们镇上晃悠,也太可怕了点……”

道理是那个道理,但是在第一案发现场的证据几乎都被焚毁的情况下,找到线索谈何容易?

“好的,我们一定竭尽全力。感谢您的配合,之后如果有想起什么新线索也可以拨打我们的电话。”

满脸菜色的警官并没有意识到她说的是“两个”孩子,而不是出现在事件档案里的“三个,”或许他以为那是个约数也说不定。

等离开街角后,他用手肘碰了碰搭档:“鉴识科那边有新进展吗?”

“没有。”搭档翻阅着自己的记录,利落地回答道,“那样的现场还能有什么进展?不要说燃气爆炸和起火,光是灭火就已经是对现场毁灭性的打击了……不过一定要说进展的话,确实有一个。”

看着警官好奇的目光,搭档合上笔记本:“医院方面的最新消息,案件的幸存者醒过来了。”

“……!那样的话……”

搭档瞥了眼青年警官因为想到什么,而显得兴奋的脸庞,不紧不慢地泼了盆冷水:“上面说的是好消息。坏消息的话,我这里也有一个。”

“医院方面传来消息的不是儿科,是精神科。”他看着同伴有些呆滞的表情,好心补充道,“因为受到的刺激太大,那孩子不仅失去了部分记忆,而且还患上了失语症……太复杂的专业术语我也能没听懂,但一句话概括的话就是——”

“从幸存者那里得到犯人信息这条路,已经彻底没戏了。”

被带去警察署后的第二天,诸伏高明在那里看到了一个从来没见过的陌生人:“……您是?”

“你好,初次见面,在下九条正宗。”这位特意前来见他的青年叼着烟从前台投来一瞥,他眼下一片青黑,神情颓丧,看起来像是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青年人回头和旁边的警察交谈了两句,便迈步向诸伏高明走来。

“我是鞘的哥哥……唔,也是龙的哥哥。”他这么说着,就看见了诸伏高明眼睛里掩饰不住的茫然。

青年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啊,抱歉,龙的名字是犬井才对……是这个吧?”

“事情我已经听说了,节哀。”他背对着满脸关心的警察官,自然地压低了声音,把自己的言语藏进了警署内的嘈杂交谈声中,“诸伏君,我这次来只有一个问题。”

“鞘临走前把龙拜托给了我……”青年双手插兜,微微弯腰,“但是,当我知道了他这段时间一直和你们生活之后,我还是想问问看。诸伏君,你是怎么想的呢?”

青年轻声说:“来之前我已经和负责案件的警官交谈过了,他告诉我你的那些亲戚里也有愿意收养你和景光的人,虽然是分开收养,但我想血缘关系还是比较重要的……你要见见他们再做决定吗?”

诸伏高明凝视着他,少年人的眼底仍然有些恍惚,但一晚上的时间却已经足够让他冷静下来了。

“分开……收养?”他重复了一下这个词,似乎有点不理解。

九条正宗摸了摸脖子,忍着掏出一根烟的冲动,只是指尖微微勾了勾:“啊,分开收养。不是你去东京,就是景光……应该是这个名字吧?总之,愿意收养你们的亲戚一个在东京,一个则就在长野,但他们都只愿意收养一个。”

“……KIKI呢?”

九条正宗被这个问题问得愣了一下:“跟我走。”

他这次是真的有点困扰了。

“诸伏君,我不太清楚你是怎么想的,”他斟酌着语言,“但是龙是不适合和别人一起生活的,你也知道吧?”

“我必须带走龙,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他,鞘在东京都给他留了房子。”

诸伏高明没有理解他的这句话,或者说,他不太敢相信自己理解的意思是正确的:“……您的意思是?”

“呃……我不太能离开山梨,而龙也不适合过来……”九条正宗被他过分锐利的目光盯得竟然有些紧张。

诸伏高明审视地上下打量了他一会,慢慢吐出一口气,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回绝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抱歉,我不能让九条先生带走KIKI。”

九条正宗摩挲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掏出来的烟盒,在少年人还是有些紧张却倔强的目光里,露出了一个属于成年人的狡诈的满意微笑。

“这样的话。”他轻声说,“我们也许能达成共识也说不定呢,诸伏君。”

“我把龙……不,我把KIKI留给你,而作为交换,我帮你解决一些小问题,比如东京都的住所,未来的生活资金,收养手续上的一些小麻烦,保证你们兄弟不会分开怎么样?”

诸伏高明眨眨眼,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九条先生给出的,似乎都是对我有利的条件?”

九条正宗摇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睛里终于带上了些真实的钦佩:“不,诸伏君,光是你留下龙就已经帮了大忙了。”

“我可不是鞘,能管得住他。”他自嘲般笑了笑,却也没多少失落,转而打趣了起来,“而且如果他真的跟我来了山梨,到时候把你们拆散的我岂不是要被他吃掉?”

这话听起来像是玩笑,却也未尝不是九条先生的肺腑之言。

能管住KIKI的人,又怎么会在眼里对他有着藏不住的忌惮与警惕?九条小姐对待KIKI的时候,从来都是一揪耳朵二打屁股三罚站,她从不视那孩子为洪水猛兽,而是真切地把他当做人类来抚育。

那只是个小孩子而已。

诸伏高明无声地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目光锐利而坚定。他紧了紧抓着背包的手,向着连夜驱车赶来的青年深深地鞠了一躬:“……之后就拜托你了,九条先生。”

“请多指教。”

“……啊,请多指教。”他眨眨眼睛,“既然诸伏君这么决定了,接下来的事通通交给我就好。”

九条正宗掐着烟,无意般补充了一句:“七天之内,我会全部搞定的。”

如果不算上尸检的时间,从停灵到下葬,刚好七天。

诸伏高明抬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非常感谢。”

人长大的过程,就是和各种各样的事物说离别的过程。

从喜欢的零食从便利店的货架上消失,到停产的小众口味汽水,再到过时的玩具,最后是毕业后自然而然再也不见的同学,走上不同的道路的朋友,不得不告别的家人……

这一切都比诸伏高明想象的要快得多。

葬礼那天的天气阴沉,只有一层朦胧的辉光穿过云层,黑色的长柄雨伞像地面上的乌云一样罩在他们身上,将一切都藏在了阴影里,蒙上一层晦暗的色彩。

在婉拒了所有好心或善意的劝说之后,诸伏高明在父母的墓前最后献上了一束花,带着两个还没缓过神来的小学生搭上了离开长野的特急。

——他还会回来的。

——直到了结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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