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下班了,张继阳带着郑能的两个研究生还在办公室整理XJ野外考察采回的岩石标本。办公室四个办公桌中间的空地上,已经摆满了按采集时间、地点和种类排列好的标本,张继阳拿着野外记录本一一核对,还要商量每次标本接下来怎样处理。
对研究生来说,导师出了问题,论文将来怎么做都还不知道。虽然张继阳努力地宽慰他们——不管怎么样,总要做数据、写文章,终究是要把学位拿下来。但他们还是点心不在焉,完全没有了在野外的机灵劲。张继阳不放心,自己又拿起野外记录本,把样品和记录再核对了一遍。
就在这时候,郑能来了。
这是张继阳回来以后第一次见到郑能。他瘦了许多,白晰的脖子上明显看到几股青筋凸起,两鬓的头发似乎也见了几丝花白,脸上少了平常那种泛着书卷气的专注神情,显得有点恍惚。两只眼睛更加深陷,反衬得鼻子比一般人隆起许多,甚至给人有种不协调的感觉。
郑能勉强笑着点点头,算是跟大家打了个招呼。张继阳想不出什么特别的话来安慰他,就把野外的主要发现讲了一遍,然后一起看了几块特别好的标本。郑能非常赞同他的想法,又给他出了一些主意,去到哪些实验室找谁做分析测试。qupi.org 龙虾小说网
谈起学术问题,郑的表情自然了很多,思路依然敏锐。跟张继阳交待完工作,郑能转身又对两个研究生说:“你们跟我来我办公室,我跟你们说一下你们下一步的安排吧。”
看着两个研究生低着头跟着郑能离开,张继阳心里也感到非常难过。他知道,这次事件差不多已使郑能的学术生涯走入了绝境,不但对两个学生,而且对张继阳的未来,都增添了许多未知数。本来,跟着郑能这样正处在快速上升期的导师做论文,对将来的发展是非常有利的。但现在,这两个研究生估计是要“过继”给其他导师了。而对张继阳来说,也需要与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共事。
郑能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对张继阳说,“继阳,你这会急着走吗?如果不急,等我一会儿,我跟他们谈完,咱们一起去吃个饭?”
张继阳指了指还摊在地上的标本,说:“郑老师,我还要把这些再对一下。我等你吧。”
郑能点了点头,“那你辛苦一点吧,我先带他们过去了。”
两个小时后,郑能和张继阳坐在研究所边上的一个小饭馆里,点了两个菜,两瓶啤酒,边吃边聊。说起来,这还是他们两个第一次单独在外面吃饭。
郑能喝下一大口啤酒,叹了声气,开始跟张继阳谈起了他的故事。
“继阳,别看我在所里好多年了,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深交的朋友。本来只想埋头做学问,对其他的事没啥子兴趣,也不想跟别人争什么位子。没想到这次可是栽了大跟头了,不想去惹事,可它自己就莫名其妙粘上身了。”
郑能带的女研究生乔秀梅,是两年前从下面的一个地质队招过来的。她大学毕业后工作了好几年,年龄也有近30岁了,在地质队工作时结过婚,但很快离了,单身来江城来读研究生。乔秀梅人长得挺漂亮,郑能长得清秀挺拔,两个人一起跑野外、出差开学术会议,外人看起来颇有点郎才女貌的感觉。
乔秀梅对导师郑能,不能说没有一点对优秀男人的崇拜之情,但郑能自己还是保持了冷静。然而,郑能的夫人学历不高,眼看自己已经显老,这样一个年轻漂亮又单身的女研究生常呆在丈夫身边,心里就有点不放心。偏有些多事的家属,添油加醋地跟她说哪里的教授又跟学生好上了之类的八卦新闻,好心提醒她要多留意。这让她总是疑神疑鬼,平常就唠叨几句,可又没有什么证据。
一个月前,也就是张继阳他们出野外去的一星期后,乔秀梅他们年级的研究生要中期考核。因为白天还要赶着应付部里安排的实验室论证工作,所以郑能只好晚上在办公室加班,跟乔秀梅讨论她的论文工作,修改演练中期考核报告的PPT。
大约九点多的时候,突然下起了大雨,办公室没有雨伞,无法回家,两人干脆继续工作。一阵大风伴着雨水从窗外直飘进来,沉浸在修改报告中的两个人惊觉而起,手忙脚乱地把窗户关了,挪开了窗台边上的一些资料图件,却没留意到,风还把原来半开的门吹闭上了。
雨下了一个多小时,郑能夫人在家等不到人,带着雨伞来办公室接他,发现门是关的。敲开门,惊愕地发现乔秀梅和郑能都在里面,两个人表情还有些尴尬。而更巧的是,办公室角落里还摆着一张折叠床。那是郑能前几天日夜加班赶实验室论证报告太累,打开了临时休息用的,图方便摊在那里也没收起来。
郑能夫人顿时发作起来。本来她脾气就比较爆,想起传到耳朵里的一些风言风语,一时怒上心头,更是扯着乔秀梅衣服头发又骂又打。那天晚上所里恰巧还有不少同事和研究生也是工作晚了,因为大雨没有走,听到吵闹声,当时就围上了十几个人,有拉架的,也有看热闹的,还有人乘机掏出手机拍下了郑能夫人与女研究生撕扯的照片,就是后来放在网上的那几张。
郑能连连感叹地说:“继阳,许多话,我跟别人也都没说。虽然咱俩年龄差了十岁,但我觉着倒还挺投缘。我很欣赏你,是因为我知道你跟我一样,也是个非常适合做学问的人。看得出来,你心里有自己的追求,将来前途一定比我强的多。”
“乔秀梅是个不错的女生,勤奋、聪明,长相也不错,就是命不好啊。她当初跟她大学同学谈了恋爱,毕业时不想分开,就一起去了地质队工作。结婚后,她一直还想做学问,要读研究生从地质队出来,她丈夫却不能理解,一心想赶快生孩子过安稳日子,两口子吵到最后干脆离了婚,她一个人来了咱们所。”
“但是,说真心话,我是不可能跟她有什么事的。且不说我在国外的时候就深知师生关系是个大忌,就说我爱人吧,虽说脾气不好,我们感情还是很深的。快20年了,风风雨雨的,一起走过来,不容易呀!我出国做博士后的时候,她坚持没跟去美国,一个人在家带着孩子伺候老人,就这么坚持过来了,你们都不知道有多难。现在难关总算是熬过去了,生活也稳定下来了。她对这种事非常敏感,是太担心熬出来的幸福会突然失去呀!”
张继阳愕然道:“郑老师,原来真实情况是这样的,你这完全是蒙冤呀!你为什么不跟所里解释一下呢?我觉着大家会理解的!”
郑能摆了摆手说:“继阳,我们都不太了解现在的社会啊!最初我以为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两口子打架,不关别人的事。我原来还准备着,等我爱人平静下来解释清楚,再赶去XJ跑野外呢。后来事情上了网,就完全变了味。我总感觉好像是咱们所里有些人,有意无意地推波助澜。开始我还认为清者自清,无需解释,不理它就算了,可等到有报社记者给我打电话,才发现不知不觉间竟然发展成了大事,再去解释,已经没人相信我了。我爱人后悔极了,天天以泪洗面,其实这才是最让我痛苦的。她自己也去找过所领导了,但他们只能表示同情,无能为力,因为上面的领导已经签字批示了要严肃处理。这个网络的力量,实在是太可怕了!我从来没想到,众口铄金这件事,竟会有一天会发生在我自己的头上。”
张继阳对事情的真相唏嘘不已:“郑老师,我觉得这事对你太冤屈了,我们总得想办法向大家解释清楚吧!”
郑能喝干了杯里的啤酒,摆摆手说:“现在事情闹得这么大,所里也很难处理。这段时间里,我算想通了。上星期我已经向所里交了申请,准备辞职应聘到西南,找个偏僻一点的研究所去工作了。现在科研条件哪里都差不太多,也许西南环境闭塞,干扰少一些,更能让我静下心来做研究工作。也就一两年,那件事情引起的风波也就该平息了,毕竟总是莫须有的事,我理不亏。没有必要这个时候顶着风头去掺乎,白白把自己扯进去。”
“其实今天想跟你聊的,主要是咱们这个项目的事。我走后,课题可能就得拜托你了。沈智明这人我不熟悉,但他的专业显然不太合适,不知道为什么所里会把他拉进来,我已经没资格再去跟所里理论了。我的那两个学生,都要靠这个课题做论文,这是他们一辈子学术生涯的起点,希望你能多帮忙担待一些,别耽误了他们。我跟所里要求,把他们转到老孙门下,正好他最近几年没招学生,他也答应下来了。他们两个你已经很了解了,都是能培养出来的好孩子。可能要额外多花你不少精力,但他们也能帮你干些活。你虽然自己还年轻,可早晚也会带学生的,现在就算提前演练吧。至于乔秀梅,她留在所里已经不合适了。读研究生是她一生的梦想,已经做出了这么多的牺牲,也不能因为这事毁了。我正想办法联系,把她转到我大学同学的门下,换个地方把研究生读下去,希望后面的路她就能顺利了吧!”
张继阳酒量不大,二两白酒就上头。他早就听说郑能酒量更小,平常基本不碰酒。现在一瓶啤酒下肚,白皙脸上已经泛起几片不均匀的绯红。最后提起乔秀梅,话语里面也听得出来明显带着伤感。
张继阳虽然没有明显的酒意,但刚了解背后的真相,情绪还是有些激动。他一口喝干了自己杯中的剩下的啤酒,盯着手中的空杯,深吸了口气,郑重地说:“郑老师,咱们在所里相处这段时间非常愉快,我的为人你也很了解。你放心,我虽然在所里资历浅,学识也不够,但你交待的事,我一定尽心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