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雷声大作,金蛇狂舞,乌云滚滚,但,就是没有雨落下来。百姓们依旧在兴奋地狂喊着,官员们依旧在震惊的懵逼着,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徐阶第一个发现不对劲了。“万岁,萧风呼雷引电,确实像那么回事儿,可这光打雷不下雨啊,看来道法终究有限啊!”嘉靖也紧张地捏紧了拳头,他心中的狂喜和紧张几乎同样到了极限。狂喜的是师弟的道法比张天师还猛,道门终究不是骗子。紧张的是如徐阶所说,百姓欣喜若狂,若干打雷不下雨,此事如何收场而且如果就这样结局,是否也说明了师弟的道法确实有限,他自己飞升可能有希望,背着我是不是就够呛了萧风抬头望天,漫天的乌云和闪电就像在他头顶盘旋一样,但一滴雨都没有。什么情况萧风迟疑着看向桃木剑的剑尖,却发现那张符纸好端端的挑在剑尖上,根本就没有烧着。是刚才的白磷水沾得太少吗萧风将符纸再次浸入水中,这次十分仔细,确定整张符纸都被白磷水泡透了,并且特意多泡了一会儿。然后挑起符纸,假装做法,挥动木剑,等到符纸差不多干了,他用尽最大的力气抡起木剑,力求让符纸跟空气产生最大的摩擦力。“雨来!!!”符纸依旧好端端的挑在剑尖上,就像一根永远也吹不灭的生日蜡烛一样,嘲笑着萧风不切实际的愿望。萧风快步走到白磷水的大碗前,用手指沾了一下水,放到鼻子下面。一股浓重的白磷味道,随即手指传来烧灼的感觉。水没问题!萧风拿起一张空白的符纸,沾了白磷水,用手拿着猛地一挥,符纸应声而燃,化作飞灰。见了鬼了!萧风呆立在法坛上。此时狂喜的百姓们也终于渐渐发现有些不对劲了,开始交头接耳。“萧天师怎么了,那张符纸是没有烧着吗”“这是怎么回事萧真人道法不够请不动龙王吗”“可前面的风、雷、电都很顺利的呀,难道龙王比这三位神仙都难请吗”“当然如此,结果永远比过程重要啊,这还用说吗”“不一定吧,如果结果比过程重要,人们还上青楼干什么想生孩子吗”“你龌龊,难怪你没儿子,想来是成天放空炮!和萧大人一样,一顿操作猛如虎,结果……”结果有人给了他一耳光:“不许这么说萧大人,萧大人是大好人!我打死你个忘恩负义的混账!”“谁他妈的敢打老子,老子我……咦爹你啥时候来的……”台下乱哄哄的一团,徐阶为首的文官集团再次松了口气,站直了刚才软下去的腰杆。看来老天有眼,也知道天下是读书人的天下,不能让道门出风头,太给面子了!萧风闭上眼睛,在心里再次翻开天书,仔细地看着写着符箓的那一页。他忽然发现,这些符箓的颜色是不一样的。大部分符箓和普通字一样,是金色的,但有几个字,却是红色的,血红血红的,就像流淌的金色河流中落入的一滴鲜血。雨字,就是红色的。萧风忽然明白了,虽然这次天书没有给他更多的提示,但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萧风苦笑着抬头看看天,又看看下面等着看他和道门笑话的百官,看看嘉靖期待的小眼神,看看百姓无比渴望的一张张脸。狂风仍在继续,刮起地面上干燥到极点的尘土,漫天飞舞。再不下雨,真的就要大灾了。自己准备的那些后手,够不够用啊……“张无心,过来!”今天是道录司的主场,张无心作为道录司的官员,自然在场。不但他在,因为老丈人是道录司的一把手,他还夹带了家属安青月过来的。张无心走到法坛之下,仰头看着萧风。“张无心,你是我好兄弟吗”张无心一愣,心说咱俩啥关系呀,一起扛过枪,一起啥过娼,绝对是过命的好兄弟呀。他点点头。“如果今天我让你只听我的话,其他人,谁的话都不管,你敢不敢”张无心微微一笑,心说这还用问吗你一句话,就算是圣旨……然后忽然想到了什么,表情有些僵硬。“包括青妹的话吗”萧风也是一愣,没想到张无心最大的顾虑居然是在这里:“包括!”张无心很是犹豫了一下,最后咬咬牙:“好!只听你的!”萧风笑了笑:“你帮我守住法坛的台阶,在雨点落下来之前,谁也不许上来,不管是谁!”张无心嗯了一声,也不再多问,向后退了几步,站在法坛台阶的第一个平台上。众人离得远,不知这俩人说了点什么,只看见张无心走上法坛的第一个平台。这个法坛的台阶很狭窄,只能容一人上台。法坛很高,所以中间拐角处留了两个小平台。萧风冲着嘉靖的方向拱手喊道:“师兄,祈雨之法,需要专注,请师兄下旨,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事儿,都不许人上法坛!”嘉靖连连点头:“自然如此,师弟放心,朕绝不让人上法坛去惊扰!”萧风从身上拔出绣春刀来,在自己的右手食指上“刷”地割开了一道口子,鲜血顿时滴了下来。这个动作让所有人都呆住了,嘉靖更是跳了起来,把望远镜紧紧地扣在眼睛上,以为自己看错了。百姓们也呆住了,啥情况啊,祈雨做法还用得着割破手指头吗这是要和神仙拜把子吗萧风一把抓过符纸,用手指在符纸上开始写“雨”字符箓。那手指一挨上符纸,血流的速度陡然加快,就像符纸在大口吸着他的精血一般。手指在符纸上滑动得很慢,就像狂风中有无数只手,在抓着他的胳膊,不许他继续写一样。那是天地灵气所聚,不许凡人扰动天机。那是天地慈悲所在,不愿凡人以命博天。那是天地威严所在,不准凡人胜天半子。萧风忽然明白了,为何龙虎山的符箓宗会日渐衰落,终至再无灵验。想来有过前辈高人,洞彻了天机,或不愿,或不能,告与后人得知。萧风用左手抓住了右手的手腕,咬着牙往下硬写,绷紧的全身微微发抖,脸色也变得青白无比。百姓在台下离得远,也没有望远镜,只能看清动作,看不清萧风的脸色。但有资格拿着望远镜的几个人却看得清清楚楚,嘉靖和徐阶自然都在其中。嘉靖一把挪开了望远镜,扣得太紧的眼眶上还带着一个红色的圆圈,冲着萧风扬起手高呼。“师弟,快停下,快停下,这雨咱们不……”徐阶和高拱同时跪倒在地,一左一右抱住了嘉靖的两条腿,他们是真不敢用手捂住嘉靖的嘴,否则肯定直接上手了。“万岁,不能说,不能说呀!民心不可失,民心不可失啊!”嘉靖愣在当地,他明白徐阶和高拱的意思。这种场合下,他身为皇帝,绝不能说出“这雨咱们不求了”!天坛万千百姓,来自天下各地,嘉靖的这句话一出口,若是最后下雨也还罢了,若是就此风停云散,大旱依旧,各地百姓的怒火就将烧遍大明王朝。你清高,你了不起,你心疼你师弟,你把天下百姓放在了什么位置你还算是个皇帝吗你皇帝是什么,大家说!皇帝是船,百姓是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答的好!正是如此!虽然大部分皇帝在心里都没拿这话真当回事儿过,但当众否认是绝对不行的,那是找死!如果嘉靖今天敢说出这句话来,萧芹半夜都得笑醒,然后都不用等到大饥之时,就可以提前起兵了!得民心者得天下,未必,因为得民心的未必是一个人,张士诚当年也不比朱元璋得的民心少。失民心者失天下,肯定,因为一大堆想得民心的人惦记着呢,你失了自然有人会得,然后就是王朝更迭!嘉靖像根柱子一样杵在地上,手还扬着,嗓子里却像堵住了一团棉花,后半句话无论如何也喊不出来了。但嘉靖从来不是束手待毙之人,眼看萧风的身体在狂风中已经明显站不稳了,甚至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伸手招来了陆炳。“什么话都别说,冲上法坛,把萧风给朕带下来。就告诉百姓萧真人忽然发病了!”陆炳犹豫地看了法坛上一眼,萧风的样子,说发病确实也很像,难为嘉靖片刻之间想出这么好的借口来。只是……万岁啊,你刚刚才下过旨意,不许任何人上法坛打扰萧风的,百姓们都听见了呀!嘉靖怒道:“愣着干什么快去!”张居正也跪倒在地,嘉靖的两条大腿都被徐阶和高拱抱完了,张居正没有可抱的了,只能拼命磕头,泪流满面。“万岁,万万不可啊!臣亦知此事凶险,想来萧大人也早知道了,否则不会让万岁下旨的。万岁金口玉言,万不可出尔反尔,百姓虽不明其由,但若被有心之人利用挑唆,则大事不好啊。万岁,民心不可失,民心不可失啊!臣相信萧大人不会有事的,请万岁坐下吧,百姓都在看着啊!”嘉靖缓缓落座,脸色铁青。若是两年之前,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下令,那时的他,修道胜过一切。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开始习惯了增强大明国运,当个明君圣主的路线,这也让他现在变得格外为难。“陆炳,你替朕想想,用什么办法,能不让百姓看出来,又能阻止萧风的。朕觉得越来越不对劲了!”陆炳沉思片刻,然后果断地摇摇头:“万岁,众目睽睽啊,没有这种办法。”就在这时,被安全绳困在第三根树杈上的冤大头忽然大喊起来。“萧大人吐血了!萧大人吐血了啊!”众人一惊,这才发现这家伙手里也是有望远镜的!他居高临下,设备高端,自然能看见其他百姓看不见的细节。嘉靖大惊,也赶紧拿起望远镜来看,徐阶和高拱不敢放开嘉靖的大腿,用一只手抱着,另一只手拿起望远镜,三人形成了一个海盗常用的瞭望阵型。萧风的确是吐血了,他也觉得很悲催。自己已经猜到祈雨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却没想到惨重到这种地步。现在狂风中隐藏的力量已经不光是在阻止他了,简直是在殴打他。他感觉自己的胸口发闷,眼冒金星,摇摇欲坠。这时萧风忽然很无厘头的想到,师兄当年被一群小宫女勒脖子时,是不是就是这样的感觉难怪自己骗他什么靠劫数入仙境,他信之不疑呢,眼前还真是金光四射啊!“雨”字的符箓要比正常的汉字笔画更多,更难写,萧风已经写完一多半了。可学往后写,就越艰难,犹如逆水行舟,推石上山一般。第三根树杈上的主播还在大声播报,无意中成为万千百姓瞩目的中心,这种网红快感让他忘记了自己随时会被雷劈的风险。“萧大人右腿一软,单膝跪地!萧大人还在动!好,萧大人站起来了,他站起来了!”“萧大人又跪下了,他又站起来了!又跪下了,又站起来了!又跪下了,又站起来了!”嘉靖狠狠地将望远镜拍在面前的香案上,望远镜的两个镜片碎裂了,铜壳也被拍扁了,可见批量供货后都会偷工减料,远不如样品质量好。“陆炳!把萧风给朕拉下来!抗命者斩!”陆炳无奈地看了一眼边哭边劝的张居正,和恨不得捂住嘉靖嘴的首辅徐阶,转身就走。他是锦衣卫,锦衣卫只听皇帝的,不用考虑对不对。几十个锦衣卫在陆炳的带领下来到法坛下,陆炳仰头看着张无心,张无心也在低头看着他,他心里咯噔一声。原来萧风早料到了这一点,他把张无心叫过来,原来是因为这个啊!“张无心,万岁有旨,让开路,让我们上法坛去。”张无心连连摇头:“不对吧,万岁刚刚明明下旨,不许任何人上法坛干扰萧风的。陆大人没听见吗”陆炳不敢高声喊:“张无心,万岁刚才又给我下了密旨,让我上法坛去,你先让开!”张无心伸手:“旨意呢让我看看,只要旨意是真的,我立刻让大人上去!”陆炳怒道:“是口谕!你让我拿什么给你看你不信我吗”张无心苦笑道:“陆大人,你讲点理。万岁刚才高声下旨,全场都听见了。你现在跑过来小声跟我说万岁又给了你不同的旨意,你要是我,你信哪个呢”陆炳想了想张无心倒也不算是胡搅蛮缠,这才明白萧风为何要让嘉靖先下了明旨,忍不住又气又急。“我是锦衣卫总指挥使,难道你连我的话也不信了吗”张无心无奈的苦笑:“陆大人,若是平时,我肯定信你啊!可现在一个旨意是万岁亲口下的,一个是你的话,你要是我,你信哪个呢你的话再可信,难道还能有万岁亲口下的旨意可信吗”陆炳知道说理肯定是说不过张无心了,因为万岁要干的事儿就没理!晓之以理不行了,他只能动之以情。“张无心,你回头看看,萧风就快要死了!你难道想眼睁睁看着他死吗”张无心没有回头,他不用回头,光从嘉靖的反应,和第三根树杈上的现场直播,就知道萧风的情况肯定不好。他半枯半荣的脸上微微颤抖几下,眼眶里含着水光,淡淡的一笑。“陆大人,我答应了萧风的。他不是给我下的命令,他问我,张无心,你是我好兄弟吗我说是,我答应了他,今天只听他的话。他不是傻子,他要干什么自己心里有数,轮不到我替他做主,也轮不到你们替他做主。陆大人,请回吧,或者,你们打倒我,踩着我的身体走上去。”陆炳焦急地看了一眼嘉靖的方向,嘉靖则直直的盯着他,显然对他的办事效率极其不满。陆炳在心中盘算着,能不能跟张无心动手的问题。一动手,百姓们很可能看出端倪,这种情况是要极力避免的。而且这法坛的台阶只有一人宽,自己只能一对一,人再多也用不上。别说张无心此刻居高临下,就是在平地上,自己应该也打不过张无心。这时身边的陆绎偷偷溜走了,把安青月拉到了嘉靖面前,然后又把她带了过来。安青月脸色苍白的看着张无心:“师兄,你先下来,好不好。陆大人说的是真的,万岁刚才亲口对我下旨的。”张无心温柔地看着安青月:“青妹,我连陆大人都不相信,我能相信你吗除非万岁亲口对我说。”安青月的泪水唰地流了下来,她当然知道张无心为什么这么说。张无心咬死不相信陆炳和她的话,他就不算抗旨,也就不会连累任何人。陆炳沉声道:“我带你去万岁面前,让万岁亲口给你下旨!”张无心摇摇头:“你想骗走我。我答应了萧风,替他守着法坛。道家护法,责任重大,陆大人应该知道。”陆炳忍着气:“那我让黄锦过来给你宣旨”张无心摇摇头:“我不信你,不信青妹,若是单单信了黄公公,岂非厚此薄彼我只认两样东西,要么是万岁亲口下旨,要么是盖了玉玺的圣旨。”事情陷入了死局,嘉靖不可能众目睽睽走过来对张无心下旨。而只要嘉靖不过来,任何人来传口谕张无心都可以不信。就算黄锦来让张无心去见嘉靖,他也会选择不信黄锦,既然不信他就不用去见嘉靖,嘉靖也就没法宣旨。天坛祈雨,谁也没带写圣旨的家伙事儿来,更别提玉玺了,从这里跑回皇宫拟旨盖印再拿回来,黄瓜菜都凉了!就在僵持不下的时候,台上的萧风再次跪倒在地上,这次却不是单膝,而是双膝落地,他撑不住了。“雨”字符箓还差一笔,这一笔,他无论如何也写不下去了。就在这时,台下忽然传来一个老者的声音,他的声音里带着犹豫,带着颤抖,也带着恐惧。“萧……萧大人……这雨……咱们……不……不求了吧!”..7..(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