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章 天理人心

萧风问得明显心虚,徐璠答得理直气壮,就是傻子现在也能看出来,徐璠占尽上风,萧风只能旁敲侧击,希望能尽量败得不那么惨。萧风沉吟许久,才缓缓说道:“松江府没有天灾,没有兵祸,家家安居乐业。他们卖身给徐家,既于理不合,也解释不通!”徐璠大笑起来,终于呀,他终于出了这口气了。看着一向无所不能的萧风,如今被自己逼成了这样,他实在是太痛快了!你知道真相又能如何你含沙射影又能如何你的各种暗示吓不倒我,你还能有什么办法就算皇帝在旁边听着,我也不怕。因为皇帝知道,徐家并没有那么多钱,因为这些的徐家根本就没花过钱。不但皇帝知道,甚至天下每个人都知道,这些农户一定是主动投靠徐府的,而不可能是徐府逼迫的!民间一个举人,都有几十人上百人投靠。堂堂首辅,有几千人卖身投靠,有何奇怪说到底,这不过是官僚阶层钻朝廷制度的漏洞,占些朝廷的便宜罢了。这还是朝廷的钱,不是皇帝的小金库。皇帝是不会为这点事难为当朝首辅的。今天这堂公案,最后只会不了了之,可就在这公堂之上,萧风,你输了!“萧大人,你翻来覆去地暗示这个于理不合,那个解释不通。可这天下于理不合,解释不通的事儿多了!他们就是贱骨头,就是愿意给别人当奴作仆,难道不行吗难道犯法吗你翻来覆去,语无伦次,拖拖拉拉,不肯承认自己毫无办法,这就是你萧大人的风骨吗你不是天下第一才子吗不是连严世藩都斗不过你吗你有本事就依法依规地把我击败呀”堂下百姓哗然,纷纷往前拥挤,想要更高清地观看这一场精彩的大战。真是活久见啊!从萧大人出现后,还没人能在这顺天府的公堂之上如此挑战他呢,今天算是抄上了!“加钱加钱!这属于额外的项目,不加钱就赶紧往后退!”“加什么钱老子给你的五百文,本就是可以看全场的!”“看全场是没错,但只能看标清的!想看得更高清,你就得往前挪位置对吧想往前挪位置,就得加钱!”“老子是自己凭本事往前挤的,为什么要给你钱”“那你在这个位置看得高清不高清想不想继续体验”“这个位置确实比刚才的位置高清多了!”“差大哥,是我啊,黄三儿啊!把他们往后推!他们不肯多交钱!对,鞭子抽起来!墨水洒起来!”“我去……你们官商勾结……别抽啊,后面的别挤了!差大哥别推了!尿都挤出来了!别,别,别洒墨水儿!我早上新换的衣服,还没下过水呢!我加钱,我加钱,加多少钱”堂下的票价上涨,堂上则剑拔弩张。海瑞气得浑身发抖,怒视着徐璠,可他毫无办法。那两个农民代表已经瘫在堂上了,心里叫苦不迭,好端端的当什么代表啊,枪打出头鸟啊!后堂的陆炳和黄锦都在看着嘉靖的脸色,嘉靖的眼睛微闭,面色如古井不波,一副事不关己的架势。郭鋆聚精会神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哼哼声已经不知不觉地停止了。萧风叹了口气:“徐璠啊,本来我是想给你父亲留点面子的。可你既然这么说,那我也没办法了。”徐璠轻蔑地看着萧风,心想你就不用装模作样了。当初的文武之争,是我小看了你,可这次是你小看了我!当初的窝囊气,昨天晚上牢房里受到的惊吓,老子今天就一并还给你。今日之后,全天下都会知道,你萧风在我面前一败涂地!到时那些还在观望的官员们,更会倒向徐家!“萧大人不必故弄玄虚了,你宣判就是了。若你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不顾律法,公然乱判,朝廷自也不容!”萧风看向海瑞:“海大人辛苦了,这案子结束了。可以退堂了。”众人愕然,海瑞也看向萧风:“萧大人,这……还没宣判呢……”萧风惭愧地冲堂下百姓点点头:“我萧风御下不严,让刁奴闹事,萧风难辞其咎。就请海大人给我个面子,不要宣判了,我自己的家奴,我自己处罚,之后再商讨如何处理吧。”堂下一阵哗然:怪不得萧大人迟迟不愿宣判,原来这两个农民代表是萧大人的家奴这一下不但海瑞蒙了,徐璠也蒙了,但他反应很快,立刻嘲笑道。“萧大人想了半天,就想出这么个馊主意来吗把两个诬告的奴才收到你的门下保护起来,避免挨打流放可萧大人你可能忘了点事儿啊,他二人是我徐家的奴仆在先,我是有公契的。你现在来这一手,问过我了吗当然,若是萧大人一定想保护这两个奴才,我也不是不能把他们卖给你。只是萧大人出得起价儿吗”萧风看着徐璠:“你想要多少钱呢”徐璠嘲讽地笑道:“这两个奴才可价值不菲啊。让我想想,就一个人十万两银子吧。萧大人是京城首富,这点银子难不倒你吧。”堂下百姓再次哗然,这他妈的都不是趁火打劫,这他妈的是趁火刨祖坟啊!这两个家伙,既非国色天香,又没看出啥天赋异禀,就算全身都是金子打的,也不值这么多钱啊!萧风叹了口气:“他二人当你的奴仆,你一文钱都没花。现在转头就要我一个人十万两,这年头买卖奴仆这么好赚的吗”徐璠大笑道:“买卖要讲个两厢情愿,你想买,也要我想卖才行。萧大人最好快点考虑,也许一会儿就涨价了。”海瑞痛苦地看着萧风,他之前已经被徐璠在松江府大堂上羞辱了一番,但感觉上远没有今天这么痛苦。因为那时候他还有希望,还有精神支柱,还认为萧风能帮他解决问题。就像孩子在学堂被霸凌了,觉得还能回家找父母一样。可海瑞现在的感觉就像是,在学堂里被霸凌后,回家告诉了家长。家长到了学堂,又被对方家长霸凌了一次!每个被霸凌的孩子,最后的防线都是父母,如果自己的父母都无力对抗,那么这个孩子也就绝望了。海瑞现在就已经绝望了,他看着萧风,忽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想过会对年轻的萧风有这种感觉。当初他被萧风欺负过,但他最后明白萧风是为了做好事;可现在他和萧风被徐璠欺负了,徐璠却是在做坏事!“徐公子,我有哪句话说过,我要处罚的家奴是这两个农户代表吗”徐璠大笑道:“哦萧大人见风使舵的本事果然高强啊。你本来是想说这两人是你的奴仆,让我给个面子含糊过去的对吧可惜我没给你这个面子,让你狼狈不堪,你现在又往回找补,想强行挽回尊严。可惜这堂上就这么几个人,你说的不是他们,难道还能是我不成哈哈哈哈哈哈!”萧风淡淡的微笑着,看着徐璠,徐璠的笑声由大到小,越来越没底气,直到后来笑不动了。“徐公子,为什么就不能是你呢”“你……你休想浑水摸鱼,瞒天过海!你就是撒谎也得说个靠谱的!我怎么可能是你的奴仆”萧风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慢条斯理的打开,微笑着冲徐璠挥了挥,众人都看见了上面的文字和手指印。“就请海大人验一下吧,看看这卖身契是不是真的。”海瑞吃惊地接过那张纸来,嘴里不由自主地念了出来,声音里带着极度的不可思议。“今有大明首辅徐阶之子徐璠,因仰慕大明次辅,文玄真人萧风的人品才华,自愿以一百两银子卖身为奴。此约立定,银人两讫,双方以指印画押。从此后徐璠为萧风之奴仆,当守为奴者本分,生死自安天命。立约人,主:萧风;奴:徐璠,公证人,巧娘。某年某月某日。”某年某月某日,就是昨天。主人是萧风,奴仆是徐璠,大家都知道。公证人是巧娘,大家耳熟能详。徐璠已经不止是亚麻呆了,甚至都有些压脉呆了,就像脉搏被人压住了一样,完全失去了心跳。什么情况啊海瑞在放什么屁呢什么呀我就仰慕萧风的人品才华了还仰慕到把自己卖了一百两银子的地步徐璠冲上前要抢那张契约,萧风一挥手,两个捕快拉住了他。“徐公子要看,就拿给他看,不过抓住他的两只手。防止他狗急跳墙,把我的宝贝契约给吃了!”两个捕快抓着徐璠的手,海瑞把契约凑到徐璠的面前。徐璠瞪大了眼睛,反复看着契约。最后在捕快的控制下,徐璠还用手指在指印上比画了一下,然后整个人差点瘫倒在地。没错,这就是他的指印,他惊恐地看着自己的那个手指,白白净净的,一点印泥都没有,显然是洗过了的!徐璠忽然狂吼起来:“我知道了,这是你伪造的契约!你是趁我在牢里昏倒之时,用我的手指盖的指印!你这是陷害,你这是枉法,你这是……你这是……你这是干什么呀!!!”徐璠的吼声里带着悲愤和哭腔,他足够聪明,已经知道萧风这个坑挖得有多深了,可他却毫无办法。萧风诧异的看着徐璠:“徐公子,你这是怎么了明明你昨天晚上说的,仰慕我的人品才华,甘愿卖身为奴的,怎么转眼就不认了呢”徐璠大吼道:“你放屁,我仰慕你个屁啊!我从没有卖身给你过,我冤枉!”萧风淡然道:“哪个卖身为奴的不会后悔呢可契约就是契约,口说是无凭的。若是为奴者一张嘴喊冤就可以反悔,就可以推翻契约,那岂不是天下大乱了吗那还要契约有何用”徐璠全身打了一个寒颤:“这契约上的证人是谁这是你瞎编出来的证人,对不对”萧风摇摇头:“这个证人很多人都认识的,就是我萧府的管家。你若不信,可以随便找人来问。若是想让她上堂做个证,也可以。反正如今女子抛头露面也不算什么坏事,我萧府更是不在乎。”“昨夜我在顺天府大牢里!你,是你黑了我!顺天府是你的地盘,你可以为所欲为!”萧风淡淡的说:“那徐公子就请拿出律法依据来,看看是哪条哪款说不许在牢里签订契约,又是哪条哪款说不许管家当证人呢”徐璠大吼道:“这契约上只有指印,没有亲笔签名啊!为何没有亲笔签名”萧风淡淡的说:“大明哪条律法里说过,契约必须有亲笔签名的万一你不认字呢”徐璠急怒攻心,嘴角冒出白沫:“我从没收过你的一百两银子,既然我没收到钱,这契约就还不能算数!”萧风诚恳的点点头:“你说银田两讫这四个字,就能说明对方已经拿到了钱。我这契约上也写明了银人两讫,自然也就说明你拿到钱了。不过这件事儿上,我比你要讲究多了。我记得你昨天拿到钱后,藏在了你的腰带里,不信你翻翻你的腰带看看”徐璠系着的是一条当时富家公子常见的一巴掌宽的丝绸缝制的腰带,里面有暗缝,可以藏一些纸张手绢之类的。徐璠伸手摸索,然后再次呆住了。旁边的捕快帮他把手从腰带里抽出来,从他手中拿到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堂下百姓再次哗然,都觉得萧风确实比徐璠刚才要讲理多了。徐璠光凭着契约就认为是铁证如山了,那现在你既收了银子,又签了契约,自然就是铁证如山再如山,铁证如出了!徐璠绝望了,他知道自己输了,而且输得很惨,甚至连命都会输掉。接收点投靠的土地,这点罪过自然死不了,可当了萧风的奴仆,死不死就很难说了呀!所以徐璠必须最后挣扎一下,他绝望地嘶吼道。“我是堂堂首辅之子,我家中是世家大族,我不缺银钱,为何要卖身为奴这根本就不合情理!”萧风冷冷的看着他:“你说过,这天下于理不合,解释不通的事儿多了!也许你就是贱骨头,就是愿意给别人当奴作仆,难道不行吗难道犯法吗你东拉西扯,语无伦次,拖拖拉拉,就是不肯承认这铁证如山的事。朝廷判案不是只要看律法和证据的吗至于合不合情理,又有什么关系”徐璠瘫倒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海瑞也震惊的看着萧风,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明知道是萧风阴了徐璠,可按律法和证据,他却无法反驳萧风。既然无法反驳,就只能同意萧风的说法。如今徐璠是萧风的家奴,不管这事多么魔幻,但按律法和证据就是如此。那徐璠的性命荣辱,可以说都在萧风举手之间了,萧风就是当堂打死徐璠,也没人能阻止。当然这事最后一定不会这么结局的,否则首辅之子真成了奴仆,整个大明朝堂就要成笑话了。徐璠心里也清楚,父亲不会允许,皇帝也不会允许,只是无论如何,他这次都一败涂地了。“萧大人,老夫久在京城,教子不严,让他在家中胡作非为,愧对乡里,辜负朝廷。他那番屁话,纯属强词夺理,荒谬至极,感谢萧大人苦心孤诣,一一指正其谬误。海大人,你便当堂将他打杀了吧,老夫就当没有这个逆子!”众人一惊,看向人群中,徐阶没穿官服,一身布袍,混在人群中,就像一个平凡的老书生一样。他此时嘴角颤抖,眼中含泪,确实是十分的悲愤,这是装不出来的。只是他这番悲愤,一小半来自于儿子的不争气,一大半来自于萧风的缺德。儿子再不争气,那也是自己的儿子啊,他不过是犯了点错而已,可他,还是个孩子啊!萧风你就不一样了,你虽然年纪轻一点,但你位高权重,老奸巨猾!你阴了我儿子,给你当奴才,我徐家祖宗的棺材板都要按不住了呀!上官听审,不管你在乎不在乎他的意见,给个座位是通行的礼法。海瑞是很重规矩的,他赶紧起身:“徐大人既来听审,就请上堂,来人,看座!”徐阶摇摇头,走到堂上,并不落座,而是站在徐璠的身边,看了徐璠许久,狠狠地一巴掌扇在了徐璠的脸上。徐璠本已瘫坐在地,被徐阶这一巴掌直接打趴下了。徐阶气得全身发抖。“海大人,萧大人,我不是以首辅身份来听审的,我是以这逆子的父亲身份来上堂的。这逆子在前面一番屁话,其实不但两位大人,就是在场百姓都能听出来,完全是强词夺理呀!若是我大明法司断案,如此僵化,死抱着律条不放,不顾天理人情,那律法又所为何来呢”萧风点点头:“徐首辅高见,那以徐首辅的意见,该当如何呢”徐阶慨然道:“律法有常,世事无常。若以有常之律法应对无常之世事,必有疏漏之处。故而若有按律法教条,则明显有悖于天理人心之案,当以特例查漏补缺。若非如此,则法成恶法矣!”萧风微微一笑:“徐首辅此言,振聋发聩,萧风深以为然,不知海大人以为然否”若放在以前,海瑞必然会犹豫的。但经过此事后,海瑞的心态也发生了变化,他默然点了点头。徐阶松了口气:“如此,此案两位大人可有结论了不管判这逆子何罪,老夫都绝无怨言。”海瑞点点头,他知道,这事儿说到底也就是个徐璠和农民勾结,偷逃朝廷地税在先;又翻脸不认账在后。这种罪过惩罚并不会太重,只不过是丢面子而已。不过看徐阶今天的态度,已经是不在乎丢面子了。海瑞举起惊堂木来,正要宣判,萧风挥了挥手,笑着看向徐阶。“徐首辅啊,你说了半天了,但我可没承认你儿子卖身给我是假的啊。这事儿,咱俩还得掰扯掰扯呢。”..7..(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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