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狼虎狼,食我羔羊。
秦王嬴政登上了新近用青石板铺成的道路。
道路平坦,石板是工匠一块儿一块儿打磨过的。
无我羔羊,何养我爹娘?
青石板道路的尽头是台阶。
台阶之后便是祭天用的天坛。
嬴政走到了青石板的尽头,上了层楼。
天坛之类的东西,为什么非要是在很高的地方呢?
他有些疑惑。
随后这疑惑自然释然。
并非是抛诸脑后,而是他得到了答案。
很多问题,在脑海里过一遍,自然也就有了可以解释它的答案。
虎狼虎狼,食我肝肠。
踏遍台阶,走上天坛。
祭坛是圆形的,看似平坦,然而施工时候总有些细微的弧度。
嬴政居于祭坛中央,面前是装满了六牲的供桌。
如今的局势,嬴政是很清楚的。
正到了自己需要做出抉择的时刻。
无我肝肠,何以充腹膛。
这一份抉择,本应该是不存在的。
因为按照原定的计划来的话,按照与鞠子洲的约定来的话,按照朝堂里的秦人的期望来的话,按照自己所学到的义理来的话,按照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来的话……
按照那么多的情况中的哪一种都可以。
按照那么多的道理中的哪一条都可以。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哪一条道理,他都不应该审杀韩王。qula.org 苹果小说网
他都不应该一打下韩国来,立刻就大批大批地得罪本地地贵族,不应该立刻与这些地头蛇为敌。
他们本来可以是朋友的!
但他偏偏没有那么做。
他不愿意。
不想!
没有什么道理,没有什么情况,没有什么来由。
依照内心深处最朴素最不理性最不讲道理的心愿来看。
嬴政,不想那么做!
他就是要杀掉这些虫豸。
杀他们和不杀他们,理由或者利弊都很多。
只是,嬴政并非出于这些利弊的考虑。
他想的话,可以很轻易地想清楚这一切。
但他什么都没有想。
依着情绪,他用了重法,向前追溯刑罚。
他很清楚,这些人身上必然会有能够让严苛的秦法将他们判死的罪。
当世的大部分贵族身上都会有这样的罪。
以往没有人觉得这是罪而已。
因为没有这样的意识,他们做事根本就没有遮掩。
稍一打听,也就出来了。
因此,虽然是秦法判杀了那些人。
但实际上,嬴政很清楚,是自己想杀他们。
自己这样想,他们才会被秦法度量。
他们才会尊严扫地。
一切的一切,真的没有太高明的政治考量与利弊衡量。
只是,因为,我想!
过程是符合法律的。
但法律终究是为统治者服务的。
是被统治者操纵的。
而现在的统治者,想治罪!
想杀他们!
一切,其实跟法律的严苛程度没有太大关系,不是吗?
嬴政这样想着。
祭天的时候到了。
典仪开始了。
轰隆隆的鼓声。
编钟悠扬。
笙瑟起来。
天兵骤降,斩虎杀狼。
仪式感很足。
但其实,嬴政觉得并没有什么意义。
也没啥作用。
就是唬一唬台下不经常见到祭天、不常听音乐的人而已。
他用手指戳了戳供桌上的肉。
很硬,估摸着是半熟的。
半熟的肉,嬴政曾试吃过,总的来说是不好吃的。
哪儿的什么野神这么没品位,会喜欢吃这种东西?
放在鞠子洲那种人面前只怕他都吃不下去吧?
无非是祭完天,拿了去给人吃罢了。
至于为什么煮个半熟。
这大概是因为以前食物紧缺时候,这么多的肉需要留着慢慢吃吧?
煮个半熟,用盐巴腌渍了,可以存放更久。
嬴政没有念什么祭天的文稿。
他根本没有叫人准备那东西。
无聊!
斩虎杀狼,取我羔羊。
但是祭天总要说点什么,总要做点什么的。
更何况是如今面对着这样的选择。
阳光有点刺眼。
嬴政将头上的发髻打开。
他本来就没有穿着什么华丽的冕服,自然也就没有戴着高冠。
戴着高冠、穿着冕服,做什么都是不方便的。
也没有多少傻逼喜欢整天穿戴那么多东西。
很重的,很累的!
那些东西大约是要炫富吧,别人连完整的遮蔽身体的衣服都没有时候,你却穿了袖口都能够拖地数尺的肥大衣服,足以证明你比别人更富裕,也足以彰显自己不用参与到任何实际工作里面去的状态。
就那样,也是无聊得紧。
取我羔羊,奉养我爹娘。
披了发,阳光就不那么能够刺到眼了。
想了一会儿,嬴政又将脚上的鞋子、足衣踢掉。
赤脚踩在冰凉的石板地面上。
有一次他这样看过月亮之后,就很喜欢这种实实在在踩到地面的感觉了。
披发跣足站在这庄重而严肃的地方,嬴政没有什么不自在。
天罚无量,诛虎除狼。
面对过很多事情。
学习过最精妙的义理。
管理了一整个国家。
他诛杀过许许多多的人。
大部分是挡了路的人。
粗粗算来,该有几万人了。
大约比一场大的战役里战死的人要多吧。
从智谋上看,从理性角度出发。
从矛盾的发展层面入手。
嬴政都有经验,也都可以做到。
诛虎除狼,取我肝肠。
这次的事情,如果按照一贯的秉性,按照自己的理智程度,按照“秦王嬴政”做事的经验看,是完全没必要的。
收拢民心,嬴政其实有更好的办法。
只是不开心!
只是不愿意!
只是。
我不愿意!
理性一点很好。
冷静一点很好。
像以前那样,更好。
取我肝肠,充填我腹膛。
但我忽然不愿意了!
嬴政,不愿意那样做了!
嬴政用头发遮了大半的视野,看向没太多温度的太阳。
感受着脚下的冰凉而真切的触感。
以前孜孜以求的那个目标。
在过去的某一刻里,似乎就变得索然无味了。
感觉其实没有什么必要,也没什么意义!
无聊!
无聊!
无聊!
过去的自己,所追求的,真的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
嬴政笑了笑。
他很少这样笑。
也几乎没有曾笑过这样开心。
因为他是理智的,是理性的。
是审时度势的。
他与父亲做出切割,与旧友勾心斗角。
他与所有人为友为敌。
他一直在试图掌控一切。
包括他自己的兴趣爱好、思维情绪。
他一直很成功。
所以他很少获取到什么乐趣。
也几乎没有怎么感受到过太多的,作为人的情感。
但他现在厌倦了。
不是感到疲累和无以为继。
而是感觉没意思了!
计划正在稳步施行。
世界按照他的意愿一步一步朝着既定的目标走过去。
他甚至可以估量到以后世界的变动。
以及自己要面对的事情。
一切都在掌握当中了。
好生欣慰。
好生无趣!
他只有二十岁。
但他已经可以看到往后二十岁。
他将会稳步地达成自己的目的。
真是无聊!
嬴政想笑。
没有什么笑起来的理由。
就是想。
所以他笑了。
就在这庄严神圣的时刻。
放声大笑。
笑得肚子疼。
好放肆!
但没有人认为他得放肆有什么问题。
很多人以为他是被什么神明得赐福弄得很开心。
台下的乐声更加欣喜。
嬴政笑了一会儿,笑出了眼泪,于是捂着肚子,擦了擦眼角的眼泪。
他第一次这样的笑。
体会很不一样。
“朕杀死韩王,杀死诸多韩国世代的贵族,并非是喜欢杀人,也不是有什么需求。”
“只是因为朕想!”
他这样放声说话:“因为他们违背了秦法,也因为,他们在欺负人。”
“欺负人、违背法,那就是做了坏事。”
“做了坏事,但不受责罚,那么就是相关的制度不好;而不去修改这个制度的国家,则是很烂的,应该被推翻的。”
“朕出兵韩国,杀死韩王、韩国贵族,就是因为这个!”
“做错了事情要受罚、欺负了人要受罚。”
“相关的制度不好要改;国家很烂就要被推翻。”
“这些事情要有人去做。”
“现在是要朕与你们一起做!”
“今日是韩国,我们把欺负人的人杀了;犯法的人惩罚了;坏的制度修改了;烂的国家推翻了。”
天台上,嬴政觉得自己的声音比平时高一点。
这大约是脚下的天坛的造型或者选材有什么奇异之处吧。
“但这些事情我们还没有做完!”
“天下那么多个国家,我们现在只解决了韩国的问题。”
“我们只让韩国境内的人不再受人欺负了。”
“只让韩国犯法的人受了惩罚了。”
“只把韩国坏的制度修改了。”
“只把烂的韩国推翻了。”
“我们还没有做到全部!”
“还是需要,继续做下去!”
“朕,想要继续做下去!”
“秦人,秦政,想要做下去!”
嬴政向下看。
天地肃然。
杀机渐起。
他笑了笑,在供桌上拿了个水果。
啃一口。
很甜,很凉。
从没有这样放纵过自己的情绪。
这样一折腾,内心无比舒畅。
比以往思考任何义理时候,都要舒畅。
比学到了任何的理论时候,都不差分毫!
嬴政比任何时候都要快乐。
“朕觉得,这就是正义。”
“而阻挠我将这件事情继续下去的人,或者神。”
“就是不正义的!”
他这样说着,走下了祭坛。
一步,一步。
试图刺杀他的刺客早已经被人活活打死了。
前路无人阻拦。
只是他没有穿鞋袜,大约不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