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辞城

安有些惶恐不安。

他越发地看不透嬴政了。

这个时年只十来岁的孩子,无论智慧还是地位,都是高人一等的。

这样的人面前,没有谁人能够保有十分的安全感。

自己被谋算倒没有什么,安在意的是秦喜和秦乐两个小孩子。

这两个小儿,并非是安的孩子,跟他也没有什么血脉关系,然而这却是他一手带大了的。

安出身墨家。墨家不禁绝娶妻生子,可是安对于娶妻生子没有兴趣,耽搁到今,已经二十七岁,无妻无子,以往,除却义理和工匠手段之外,没有别的爱好。

可,自从前年太子政将农会身死之丈夫的遗孤带了来宫中,交予他抚养之后,安便就变了一个人。

对于义理,他不再上心;对于匠作手段,也不再费心费力。

工作和生活的重心,从那些东西上,转移到了秦喜和秦乐两个小东西身上。

他一点一点地看着这两个小东西从什么也不会说,只会哭的小小废物,渐渐长成了可以咯咯地笑,长了牙齿,能够吃点肉,能够穿着胖头鞋蹬蹬蹬地跑,一边跑一边模糊地大叫着爹爹,摔倒了就大哭一顿,给糖吃才不哭的小废物。

这两个小废物是没有用的,所以安不希望嬴政着手利用他们。

利用废物,然后必定被废物坏事,之后很可能就要迁怒废物。

嬴政蹲下身来,蹲在秦喜和秦乐的面前。

两个小孩子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惧怕,他们只是揪着小老虎的耳朵和尾巴。

先前养的肥猫也威风凛凛地衔着小老虎修长的尾巴,是不是凶恶地“喵呜”一声。

小老虎委屈巴巴地看着秦喜。

秦喜笑嘻嘻地,一口咬在它的耳朵上。

“你们俩,倒是很大胆嘛!”嬴政将小老虎从两个小孩子的魔爪下拯救出来,扔在一边,瞪着两个小孩子:“是该读书了,该给你们找个老师了!”

安向前走了一步:“太子殿下,臣下觉得,他们此时还不到可以开始读书的年纪。”

嬴政回头看了一眼。

“你在怕?”嬴政问道:“你怕什么?”

“臣下没有……”

“你怕朕给他们两个找的老师是草包,还是说,你怕朕给他们找的老师是天底下绝无仅有的人物?”

安下意识退了一步:“臣绝无置喙之心。”

“没有?”嬴政轻笑:“我看你是满心都想要劝说朕改变主意,对的吧?”

“臣下……”

“好了。”嬴政摆了摆手,语气变得温和可亲:“你是朕的心腹,这两只小东西,是朕的‘儿女’。”

“虎狼不食其手足、骨血,朕非是虎狼,岂有加害心腹、子女的道理呢?”嬴政摆了摆手:“只是看他们年龄渐长,觉得应当找个老师,学一学文字而已。”

安松了一口气。

“就叫我师兄来教授他们吧。”嬴政说道。

安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不要怕。”嬴政语气依旧那么的温和:“朕不会害这两个孺子,我的师兄,则就更不会对他们不利。”

“只是呢,师兄他即便是回到咸阳,愿意为我制定政制,也绝对不会触碰具体的权力,不愿意担任什么官职,我总要,给他找些事情做做。”

“先前在‘铜铁炉’那边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所以那样具体的事情,还是就暂时不要叫他接触了,暂且给他几个小孩子带一带吧,修养身心。”

安张了张嘴。

嬴政罕见的给了他行事的理由。

这让安更加不安了。

但,嬴政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他再去拒绝,那就是去找死的。

所以他不能拒绝。

……

你在看什么?

争流瞪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的小孩子,手里的饴糖和豆干完全吃不下了。

他小心地转换了一个角度,侧着身子。

然后偷瞄一眼,发现那小孩子仍然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争流有些恼火。

他纠结了一下,将手中挑着一坨饴糖的木棍递给小孩子。

小孩子喜滋滋接过木棍,将饴糖赛进了嘴里,然后继续目不转睛盯着争流。

争流简直抓狂,他有些生气地将手中的豆干塞给小孩子,自己坐在一边。

小孩子又喜滋滋接过豆干,一边吃饴糖,一边吃豆干。

可他总还是看着争流。

争流挠了挠头,把自己头上戴着的草蚱蜢取了下来,递给小孩子,小孩子叼住饴糖,接过了草蚱蜢,不再看争流,迈着小短腿得意走掉了。

争流叹气。

他看了一眼在厨房里做饭的麝月和兰箬,又看了一眼书房紧闭的门,百无聊赖地坐在门前的石阶上。

书房里,徐青城坐在鞠子洲面前,他手中持拿铁剑。

鞠子洲一手喝着热水,一手放在桌上。

“有什么话就直说,没必要这么一直看着我,我长得又不好看。”鞠子洲说道。

“我想知道,真的有可能吗?”

“什么有没有可能?”鞠子洲放下水杯。

“我现在,大概猜得到你想要的是什么了。”徐青城说道。

他此时的表情,是鞠子洲从认识他到现在,最认真的。

这代表着,他,是真的,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你倒是说说,我所想要的是什么。”鞠子洲若无其事地端起水杯喝水,一口一口。

他的右手,一直平放在桌子上,一直对着徐青城。

徐青城看着鞠子洲的手,顿了顿,放下手中铁剑:“我先说好了,我是没有恶意的。”

“我知道的,你只是想得到答案而已。”鞠子洲说道。

说着,他抬起右手。

徐青城一脚将铁剑踢到鞠子洲面前:“我看了你写的一些东西。”

“然后呢?”鞠子洲点了点头,面若平湖。

“有关于土地制度变革的那些东西。”

“然后呢?”鞠子洲继续问。

“你想把土地变为私有,对吧?”徐青城问道。

“一定意义上,是可以这么说的。”鞠子洲点了点头:“然后呢?”

“你还想教授氓隶读书认字?”徐青城狐疑。

鞠子洲点了点头,并不否认:“是的,我是这么打算,然后呢?”

他平静得像是在说:“我今天想吃鱼。”

徐青城被他感染得也变得平静了:“你的义理,是向下兼容的。”

“是啊。”鞠子洲目光之中,满是探寻:“然后呢?”

“你想把氓隶庶人,变成民,变成百姓!”徐青城笃定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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