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家二兄弟走出云台阁的时候,溶月刚跨过天禄阁的门。
彼时,皇帝盘在临窗的榻上,正在摆弄棋局。
“小女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谢陛下。”
“听说你会下棋?”
“略懂。”
“过来陪朕下一局。”
“是。”
溶月走到坐榻旁立定,皇帝抬手,指着几案对面的一张圆形软垫:
“书房没有外人,你坐着吧。”
“谢陛下。”
天子非要让棋,溶月不敢回绝,捻起黑子落下。
二人在沉默中连下数十子,黑子渐渐显露颓势。
“你的棋艺还不错。”
“谢陛下。”
“呵。”皇帝捏着棋子,笑了一声,笑声不咸不淡,听不出喜怒,“宁溶月,你觉得这盘棋如何?”
“回陛下,白子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管黑子如何挣扎,白子都能料敌在先,不出十步,黑子必输。”
“的确。”皇帝笑意渐深,但只深了片刻,他便唇角陡然一沉,“就像老三对梁太子,处处先一步。”
溶月心下一咯噔,面上却不显:“小女愚钝,不知陛下深意?”
“陈晏安真是天残吗?”
“陛下不信,尽可以查。”
“老三算无遗算,只怕不管朕怎么查,结果都一样。”
“陛下既然怀疑三殿下的身世,昨日又为何要在未央宫,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册立殿下为太子?”
“朕有得选吗?!
他和你合谋,于一夜之间废了朕的两个皇子,朕若不立他,难道要立两个不足三岁的小娃娃吗?!”
“陛下春秋正盛,也不是不可以。”
“宁溶月——”
皇帝眼睛一横,气得怒掷棋子,棋子砸上桌面,从桌面跳起,弹出窗外,坠到地上:
“咚——”
回廊下的宫人吓得瑟瑟发抖,无不伏首在地上,高喊:“陛下息怒。”
然,惹得皇帝勃然大怒的溶月却坐在垫子上一动不动。
她昂着头,一字一句问:“陛下还是疑心太子是陈家子?”
“不错!”
皇帝义正言辞的回答,听得溶月无语之余,又生出一股无名大火。
西汉不似南唐,皇帝昏聩,奸臣当道,西汉帝权稳定,皇帝若肯彻查先皇后一事,早查明白了。
可皇帝只查一半,这一半不仅纵得陈家勾结梁太子,意欲颠覆朝纲,还害得秦长风差点身死南唐。
不,是害得他死过一次!
“敢问陛下,太子殿下身上到底有哪一点像陈家人了?
论相貌,殿下生得面若冠玉,气宇轩昂,不像陈家人,各个其貌不扬,獐头鼠目,一派衣冠禽兽。
论才智,殿下目达耳通,神机妙算,不像陈家人,各个呆头呆脑,蠢如鹿豕,只知道自以为是。
论品和情,殿下洁身自好,一心一意,不像陈家人,各个骄奢淫逸,见异思迁,一肚子的虚伪。
但凡陛下愿意放下猜疑,好好看看殿下,便能看出殿下不止生得像陛下,性情更是和陛下一模一样!”
有吗?
皇帝眼珠一转,细细寻思了一番。
他自觉生得不差,但也没到英俊不凡,不过,子肖母,芙堇生得国色天香,老三像她倒也说得过去。
至于才智,他很自信,不论是和同宗的兄弟,还是和朝臣比,他都是一骑绝尘。
这一点,老三的确像他。
剩下品和情,他对芙堇一见钟情,一往而深,绝不是假做深情,实则荒唐无耻的陈晏安能比的!
老三——
皇帝龙目一扬,瞪向宁溶月。
老三若像陈晏安,怎可能被一个沦落过青楼,和诸多男子纠缠不清,名声尽毁的宁溶月迷了心?!
“哈……哈哈哈……”皇帝忽而哈哈大笑,“朕这些年真是一叶障目,糊涂透顶……哈哈哈……”
眼见皇帝想明白,溶月轻舒一口气,气没吐尽,皇帝目光又是一沉:“宁溶月,你好大的胆子!”
“……”
“朕是皇帝,你一个民女,也敢质问朕?!”皇帝捻起一棋,重重落下,“看朕不杀你个片甲不留!”
溶月失笑,捻起一颗黑子遇落,却听皇帝又道:“宁溶月,如果你输了,去道观清修三年吧。”
“是。”
溶月目光一凛,落下黑子。
偌大的天禄阁里,一时间又只剩下“咚咚咚”的落子声。
二人各下数十步,皇帝气得大袖一挥:“宁溶月,你居然敢赢朕?!”
她不赢,难道真去庙里待三年吗?
“陛下息怒,小女知错,小女发誓,以后若是再和陛下对弈,一定让着陛下,绝对不会赢陛下。”
皇帝闻言,越发恼羞:“再来一局!”
“是。”
“你敢让朕,朕送你去庙里待十年!”
“……小女不敢。”
第二局,皇帝只下了半个时辰,便再没法下下去了。
他捏着颗黑子,一张老脸被气成半青半红。
偏偏这时,溶月还不怕死地问了一句:“陛下,您要认输吗?”
输什么输?!
他与人对弈半辈子,打遍文武百官无敌手,哪怕是廉聿为、元峻一这两只老狐狸,也赢不了他!
区区一个宁溶月,初次和他对弈,居然连胜两局,真是气煞他也!
不行,他不能这么算了!
可不算了他又能怎么样?
老三把她当作宝贝,他今日若敢罚她,老三明儿就敢不认他这个亲爹!
正当皇帝气不过,福保慌慌张张奔进门:“陛下,不好了,廉司徒被太子殿下气得要撞柱明志。”
“什么?!”皇帝急忙起身而走,走了两步,他蓦然一顿,转头对溶月说,“你和朕一起去。”
“是。”
皇帝带着溶月走上朝堂时,廉聿为的脑袋将将撞上柱子。
“咚——”
廉聿为这一撞,撞得十分凶猛,竟撞得脑袋破了一个洞。
只见他横在地上,如注的鲜血“噗呲噗呲”往外淌,一众朝臣瞧见这一幕,无不吓得胆战心惊。
皇帝急忙下旨:“快宣御医!”
福保奔出大殿时,皇帝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廉聿为身侧:“廉爱卿,你没事吧?”
“陛下——”廉聿为仰起血脸,老泪纵横地哭,“太子殿下糊涂,您不能由着殿下糊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