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群山有一种肃清。
斑驳的月光还不是那么明亮。
飞鸟已归入了巢穴。
晚风吹在面庞上很凉。
猛兽的嚎叫在甘谷之中不断地碰撞。
焦海鹏站在一棵树下,望着近处草地上的跳舞的萤火。
疑是繁星落入了人间。
而在不远处的一颗大石头上,坐着一个泥塑一样的人。
他岿然不动,仰头望着天上为数不多的星星。
星星亦好奇的眨着眼睛望着他。
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天地间仿佛只有他,只有风,只有夜色阑珊下的岑寂。
在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陷入自己的世界里,成为一个自由人。
自从长明道告诉了他发生在京都的一些事。
他就成了一个坐定的老禅师。
内心的呐喊,外面是听不见的。
可他表情上的凄然,是真实存在的。
焦海鹏无聊的拔起地上一株不知名字的草。
放入嘴中咀嚼。
苦涩的滋味,令他打了一个哆嗦。
他的旁边坐着长明道。
他正以内功试图逼出体内的毒。
成功了一点点。
一缕缕的白气从长明道的头上升起。
过了许久。
天色全暗。
群山在月光直辖市变成了一团模糊的黑影。
树林在夜幕中愈加幽森。
几头狼在半个时辰之间到访过。
被焦海鹏以刀吓唬走了。
石头上的那个人动了一下。
接着是一声长叹。
仿佛把人生中所有的苦闷在这一刻,一股脑的吐了出来。
长明道亦完成打坐,向那人瞥了一眼。
同样发出一声长叹。
却比那人的音调低了许多。
似乎有格外的意思。
焦海鹏凑上去,为难的说道:“师傅,师伯已经坐了两个时辰了···”
长明道点点头,站起身来,先拿起宝剑,接着很哀伤的说:“随他去吧!有些伤是,是不能用打坐来治疗的。”
他来到了石头下面。
那人低头看了一眼,继续抬头,看着天空。
长明道说:“黄师弟,你看见了什么?”
黄青浦冷笑一声,说道:“老话都是骗人的东西,不是说人死后会变成天上星星吗?那么她到底是哪一颗呢?我看了很久很久,还是没有能找到她,难道是我们分别的时间太长,认不得了吗?”
长明道摇摇头,凝视星空,说道:“师弟,我知道你很伤心,我未尝不是如此,但你我皆是学道之人,何故如此看不透生与死的界限?人死如灯灭,人生若流星。你若思念师妹,只能从她的骨血中见了。”
黄青浦问道:“他长得和师妹有几分相似吗?”
“五六分,或许更多。”
黄青浦面色冷淡,说道:“也就是说,还有几分是跟柳三比较相似了?”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天山上的雪融化了几回,你何必执念不忘?”长明道叹息道。
“师兄,你是意思是说,我心胸狭义吗?”
长明道颔首一笑:“你说呢?”并补充道:“这不是我认识的‘隐居道人’”
黄青浦抖去身上尘埃,跳下石头,笑道:“师兄,你觉得一个无心之人,他又怎么能用心看待这个世界呢?”言讫,身影翩翩,已向山洞走去。
长明道黯然一笑。
焦海鹏从后走来,问道:“师父,你们说了半天,讲什么事?”
长明道叹道:“居于红尘之中,深受情孽牵绊,又有几人能够真正归隐,全身而退呢?”
焦海鹏似乎懂了,又不是很懂。
长明道一转身,向黄青浦追去,并喊道:“师弟,你慢走,我此次前来,还有要事相商。”
黄青浦健步如飞,不予理会,不知不觉,竟运用出“草上飞”轻功,远遁而去。
长明道紧追慢赶,渐渐加速。
蓦然间,两位师兄弟较起了劲,比着闭着足下的功夫。
焦海鹏岂能追得上两位高手?
于是在后面跑的满头大汗。
手里还拎着一个死人头。
速度倒也不慢。
来到关押孩子们的山洞。
师傅师伯早已进去了。
焦海鹏叫了一声:“师父,师伯?”
群山之间,也跟着响起“师父、师伯!”
他缩着脖子,打了一个冷战,钻入洞中。
等走到石室,就听打斗的声音。
接着,一个人大喊:“住手!”
是师父的声音。
焦海鹏心想:“里面是谁打起来了?”
等走进石室一看,中间空地上,正有一人一虎纠缠不休。
黄青浦施展黑乌色的长剑,上卷下翻,宛若游龙一般。
白虎则左扑右击,用尽浑身解数。
猎豹子王彪,长明道两人正在一边观战,面容上均带着愁色。
焦海鹏心道:“这是怎么了,师伯如何和白虎打起来了?”便来到师父身边,问道:“师父,这是怎么回事?”
长明道笑了笑,说道:“全系一场误会,无须担心。”
猎豹子王彪笑着说:“原来这位就是道长天山派的同门‘隐居道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时,白虎和黄青浦斗了一个平手。
黄青浦没用杀招。
否则白虎怎是他的对手?
黄青浦挽了一个剑花,退避三舍。
白虎亦明白其意,也往后走。
黄青浦哈哈大笑:“好一个白虎,好一个灵兽,居然有这般能耐,让多少武林人士手中的剑为之汗颜了!”
白虎则低吼一声,表示回应。
“师弟,你还是改不了那副脾气,喜欢争斗,白虎亦是如此,你们可谓是臭味相投了。现在心情可好些了吗?”长明道说。
黄青浦愣道:“我的心情又不好吗,师兄,是你太多虑了,我没事,我很好,现在让我们把这些孩子送回到城中去吧,顺便也让我见见师妹的孩子。”黄青浦宛如跟之前换了一张面孔一样。
这不是强颜欢笑,焦海鹏看不到任何的忍耐和假装,可他明白,黄青浦不会因为一场比试而变成现在这样,他一定是个厉害的人物,能够隐藏著自己最为真实的情感,把所有的伤痛都藏在了内心别人不会发觉的地方。
看破不说破。
长明道未尝不知道自己的师弟是怎样的性格,他外号‘隐居道人’其实根本就没有归隐,他时时刻刻还在红尘之中,他身在群山之中,身虽然自由,心却是不自由的。
王彪上前和黄青浦见了面,双方客气了一下,紧接着,就该谈谈孩子们的事情了。
孩子数量太多了,四个人根本无法将孩子全部带出大山去。
这里距离南泽城太远了。
约有五六十里。
孩子们又太小了,难以自行离开。
因此,王彪建议,自己和焦海鹏先行回去,去南泽城中该找人来帮忙,那些丢失了孩子的父母,只要听说他们的孩子们找到了,便会不顾一切的到来,有了他们的帮忙,就能把所有孩子带出去了。
长明道很赞成这个办法!
事不宜迟。
焦海鹏和猎豹子王彪寻小径回去。
长明道和黄青浦在山洞中等待。
白虎则在洞口游荡,威吓其他猛兽,令其不敢上前。
在山洞中,找到了一些吃的东西,喂饱了孩子们。
他们乖乖的,坐在石室里,暖和的烤着火,一个挨着一个的睡着了。
大锅中发现的婴儿尸体,惨状不可描述,连同在其他地方发现的尸体,一并堆在一处,方面他们的父母前来相认。
南海派师徒三人的尸体,也被收了起来。
是为了留下证据。
长明道和黄青浦做好了这些事之后,任你是在如何厉害的剑术名家,此刻也累得筋疲力尽,喘着大气,额头流汗了。
长明道坐在石凳上面,背靠着石壁,看着熟睡的婴儿,他们的脸上,这时有了光泽,有了温馨,又有了孩子一般的稚气。
这让他想起了柳长歌。
恰好,黄青浦这时问道:“师兄,师妹一死,你今后有何打算?”
长明道迟迟没有与他讨论这个问题。
关于把柳长歌留在他身边的问题。
他笑了笑,说道:“恰逢乱世,身不由己!我等身为天山门人,有秉持侠道,匡扶正义减除奸佞之重则,你难道忘了师父他老人家曾经告诉过我们什么吗?他说要我们护国安民,想要安民,必须要护国,皮将不存毛将焉附?如今,皇帝年幼, 奸王当道,孤儿寡***臣结党,朝廷一片混乱,江湖之中,强盗四起,鼠辈横行,但这些事,还不是最主要的,远在漠北,随着柳三一死,举国动荡,国防岌岌可危,北方蛮族觊觎汉州沃土许久,恐怕会卷土重来,此番,我将前往漠北边境,依仗力量,守卫北方长城,不让北蛮南下。”
黄青浦席地而坐,很像运气那样,极为认真地听着,双手放在膝盖上,犹豫了一下,面带困惑,说道:“师兄,你是意思是说,你要前往北方长城抵御北蛮,那么师妹的仇怎么办,难道你不想给师妹报仇吗?”
长明道摇摇头,说道:“并非我不想为师妹报仇,而我无时无刻不想说有人仇敌,杀了祸国殃民的奸王,还汉州王朝一个清明,但据我所知,奸王近些年来,不断和武林人士相接触,收纳了不少高手,此番前来,我一路受到这些人的追杀,情知,要对付奸王,非我等以个人之力就能办到,眼下,北蛮的事情迫在眉睫。”
“奸王真有如此实力?我倒是很想跟他一会。”黄青浦轻蔑地说。
长明道尴尬的笑了笑。
“你不信我能够杀死他?”黄青浦问道。
长明道笑说:“凭借师弟的本事,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亦非难事,童忠手下高手众多,倘若师弟用心,这些宵小之徒,又如何抵挡师弟手中的巫山剑?”
“师兄谬赞了,论武功,我还不及师兄。”黄青浦很直白的说,接着又问:“那师兄的为何不杀奸王?”
长明道嗟叹道:“杀死一个童忠又能怎样,朝廷上下,犹如一棵百年的老树,无数的奸臣,犹如蛀虫,若不从根源上动手,一劳永逸,总会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黄青浦哼道:“那便容易得多,用我手里的剑,宰了那个狗皇帝。”
“这也不难,只是皇帝死了,谁来当皇帝,届时天下争权,为了宝座,又要生出多少战事,最后受伤害的,还不一样是天下的黎民百姓吗?”
黄青浦红着脸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只想为师妹报仇,天下苍生与我何干,我隐居在此,醉卧黄昏,吟诗练剑,无论谁做皇帝,能奈我何?”
长明道面色一沉,嗔怒道:“师弟,难道这许多年来,你隐居在此,这就是你悟出来的道,这就是天山派,交给你的义?”
面对师兄的斥责,黄青浦愣住了,他缄默着,低着头,犹如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反而不像是大名鼎鼎的‘隐居道人’。
自从下山之后,便无人再敢这么大声的对他说话,指出他的不是。
他回想起在天山的时候,老祖的孜孜教诲,不仅惭愧。
长明道接着说:“师弟,你该明白一个道理,我们是天山派的弟子,不能事事都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家国江湖,我们都是身不由己之人,没有谁能够做到归隐田园,忘情山水,报仇的事情,我另有打算。”
“如何打算?”黄青浦小声道。
“就让时间来告诉我们吧。”
黄青浦搞不清楚师兄此次前来的目的,可他知道,师兄绝不仅仅来告诉他师妹死去的消息,他问道:“你要去北方长城,预备何时启程?”
长明道望着熟睡中的孩子们,说道:“伤好之后,马上气沉,北方蛮族,向来是行动派,照我估计,他们此刻便在茫茫的荒野之中,调兵遣将,我要马上走,好在南海一翁用的不是毒,只是一些麻痹散,待我几次运功之后,便可自行排出体外,可无大碍。”
黄青浦“哦”了一声,很失望的说道:“我还以为这次相聚,你可以多留几天,好让我们师兄弟好好叙旧,如今大师兄反叛天山派,小师妹死于京城,四师弟下山之后,下落不明,天山一脉,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回想起,昔日在天山穹顶之上,师父他老人家教导我们的画面,真是令人怀念···”
长明道笑了笑,说道:“师弟,现在可不是我们怀旧的时候,我此行前来找你,还有一件事情,要托付你帮忙···”
黄青浦就等着长明道这句话呢,他忽然严肃起来,说道:“师兄一向是最不喜欢麻烦别人的,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你我是师兄弟,这个世界上,最亲最近的人,我可不是大师兄。”
关于中途遭遇刘俊昊,被他所伤的事情,长明道不像此刻就说,这是一件令他感觉到羞耻,同时也非常心痛的事,他沉默了一会儿,在想如何说,才能让师弟不拒绝自己。
黄青浦在这个时间,也进行了扪心自问的思考和条条框框的梳理,他渐渐猜到了谜底,率先说道:“师兄,你若去北方长城抵御北蛮大军,可是要带着师妹的孩子一起去?”
“军旅生涯极其艰苦,此番前去北方,长途跋涉,耳目众多,奸王为杀此子,不惜代价,我自然不能带着他一起走。”长明道说。
黄青浦狡黠的笑道:“那么,师兄打算如何处置柳三的孩子?”
长明道太了解这个师弟了,他什么都好,原本是个大度宽容的人,唯独就是在柳三和丹青女的事情上,他执迷不悟,他在孩子的前面,加上了柳三两个字,显然不是长明道希望听到的答案,他无奈地说:“他是柳三的孩子,亦是师妹的孩子。”
“他是他们两个人的孩子。”
“你没说错。”
“事情还是要分清,不能总是稀里糊涂的。”黄青浦说完,微闭着双眼,像是打坐运功,渐入佳境一般。
长明道快刀斩乱麻般的说道:“师弟,孩子我是要留下来的。”
黄青浦点点头,仍旧闭着眼睛,说道:“很好,留下来吧!”
长明道说:“你是真心实意的嘛,我知道,这样对你来说会很难受,因为你对师妹···”
“够了。”黄青浦温和的说道:“我对师妹,已经是过忘了,随着她死去,我也该断了念想。你走后,我会替孩子找个好人家,特别在这个时期,南泽城丢了不少孩子,一定会有不少善良的朴实人家,接纳这个孩子,我想他是师妹的孩子,一定很聪明,长大之后,会是个让人喜欢的孩子。”
“我的意思是···”
“对!”黄青浦抢白道:“我知道你是怕你走后,奸王的人寻来,我觉得,把他藏在一个朴实无华的家庭中,反而安全,换个名字,可保一生无忧。”
长明道看出黄青浦是在虚与委蛇,揣着明白装糊涂,便生气道:“青浦,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孩子留在那里都不安全,唯独留在你的身边,才让我放心,这也是师妹所希望的。他是师妹的孩子,将来注定有着不平凡的一生,他要继承者母亲的遗志,家族的仇恨,只有师弟你才能教育他成才。”
黄青浦忽然呵呵笑了几声,接着叱喝道:“长明!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吧,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你如此做,把我置于何处,他是柳三的孩子,而当年,柳三从我手中抢走师妹,柳三就成了我黄青浦一生的宿敌,如今,他却让我去救这个孩子,救这个姓柳的孩子,你好欺辱与我!”
长明道心头一凛,虽然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包括黄青浦所有的反应,刻薄的语言,尽在预料之中。可他还是感觉到痛心,但他并没有没有对策,他好比熟悉自己身上的汗毛一样熟悉师弟,在天山上,他们同睡一张床,穿一条裤子,一起偷喝天山老祖的好酒,一起偷看丹青女晾衣服的曼妙身姿,他听黄青浦说过“我爱师妹,就像是月亮离不开星星,他太可爱了,就像是七月份的阳光!”
长明道哼了一声,不禁骂道:“黄老三,你知道你今天这番话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就是一个骗你,不仅我失望,师父他老家人失望,就连刘俊豪也看不起你,师妹则更加失望,你以为我为什么不远千里,前来找你,要把柳长歌托付给你,我完全有能力抚育他长大成人,为他的父母报仇。”
黄青浦多少年了,没有听到有人这么骂他“黄老三”,可他不生气,他感觉到很温暖,他很呆滞的反问道“为什么?”
长明道道:“为什么?因为这是师妹的要求,她在临死的时候,抓着我的手,把他的孩子托付给我,让我前来找你,他是如此的信任你,一定能够接受他的孩子,将其辅佐成人,你说你爱着师妹,就像是月亮和星星,我看不过是说说而已,孩子是师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挂,也是她存在过的唯一印记,而你却小肚鸡肠,残忍了拒绝了师妹,你就是这样爱着她的吗?何况,哪怕他不是师妹的孩子,即便是个陌生人家的孩子,看在他如此可怜的份上,难道天山门人,不该始于援手吗?”
听罢,黄青浦捧腹大笑,笑声极具穿透力,声音在石室内不断的撞击,产生回音,连同外面逡巡的白虎也听到了。
他越笑越开心,越开心就越显得他伤心。
长明道站起身来,说道:“师弟,你还是醒醒吧,师妹对你的感情,对我的感情,对刘俊昊,对老四的感情,就像是妹妹对哥哥那样,她对你并无非分之想,一切都是你一厢情愿,师妹了解你的为人和能耐,知道你一定可以教导他的孩子,善待他的孩子,因此才会在她临终之前,向我交代这些事情,如果你不喜欢,我不强求,我可以带着孩子一起前往北方长城,只不过,这一生,你都将对师妹有着无限的愧疚。”说完,长明道愤恨离去,他要离开这里,去外面散散心。
不想,刚走了一步。
黄青浦的笑声戛然而止,说道:“等下。”
于是,长明道真的停下来,心中好笑,问道:“你还有什么话好说,我的时间太宝贵了,现在孩子还在南泽城中,又身受重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