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爸爸又找了个大夫回来时,奶奶的眼睛就已经完全看不见了,而疼痛却是减轻了许多。这帮人都说应该是没事了,至于看不见东西应该没啥事儿,或许啥时就又能看见了呢。
大夫来看了看说很可能是青光眼,又叫火蒙,这个病要到县里去做手术,但手术也未必能复明。因为年岁大了,翻眼底很疼,可能下不来手术台都说不定。说完也没有留药就走了。
爸爸的意思是农村的大夫医术有限,应该去县里看看,而大爷和姑姑们坚决不同意,说要手术下不来手术台怎么办?爸爸说咱去看看大医院的大夫怎么说,然后再定。
这些人纷纷说不用了。这时又有人说老太太有神儿,是不是神儿管着呢,也就是农村人所说的“外克”。要不叫王大嘴子(八舅爷的闺女)来给看看。
爸爸气急了:“她会看个……!”就这句话一下子惹恼了这些人,纷纷说爸爸的不是。
最后决定,不用爸爸管了,让爸爸回家,爸爸就这样气哼哼地回家了!
王大嘴子还真来了,她给“看病”的时候恰好高超也在,她这回倒没有装神弄鬼,说这是实病,不过她能治,只需要用针扎太阳穴等几个穴位就没事了。
人们都说啥针?看样子竟然把希望全寄托在这个“大嘴子”的身上。
高超的心里很矛盾,既希望她真的能把奶奶的眼睛治好,又希望她治不好来验证她确实在胡吹。
太阳穴,高超是知道的,武侠电影里有一招叫双峰贯耳,目标就是太阳穴。
那地方碰上是要死人的,不知道针扎下去会怎么样。
大嘴子老姑就说用缝衣服针就行,那自然是现成的,谁家还没几根针呢。又要了高度酒来消毒,哇!还真的很会的样子。酒有,爷爷从来不喝低度酒,大嘴子的爹八舅爷也不喝低度酒。只见她拿起针在酒碗里蘸了蘸,便向奶奶的各个穴位扎去,眼看着针尖儿扎进了肉皮里,竟然不出血。她又解释说扎穴位是不出血的,要是别的地方就出血,不信你们试试。还拿着针冲着高超比划,爱谁试谁试,反正高超不试,他赶紧躲开了,当然其他人也不试。
扎完之后大嘴子老姑打了保票:“现在是晌午天,晚上六点保准见光。”意思就是能复明,那一刻高超有些崇拜她了。然后她又说,得回去喂猪了,家里还没人呢。临出门又回头说:“晚上六点,准保见光。”
高超回到家跟爸爸妈妈说,爸爸说:“别信她,要能见光她跑啥。”
高超一想可也是哦,她应该在场来见证这奇迹发生的时刻,来感受每个人对她的膜拜。又一次让爸爸猜中了,大嘴子一去而不回,好几年也不见,直到奶奶死时她才又出现。
高超后来想,爸爸去请大夫,这些人商量些什么。奶奶在旁边听着什么心情,当大嘴子的钢针扎在奶奶的肉里,奶奶又在想些什么。在奶奶心里,到底把这个一心为她好、孝顺的儿子放在哪里?
奶奶的手虽然抖个不停,却是非常的巧,眼睛好的时候经常用一根草梗儿编一只蚂蚱什么的,用一根草棍挑着一颤一颤的,栩栩如生。还能用糖纸去叠金鱼,粘在墙上花花绿绿的,煞是好看。奶奶眼睛瞎后,二姑曾经想学。奶奶说看不见了,没教。其实高超也想学来着,却不敢吱声。
奶奶终于死了,没有死在大爷家,也没有死在冬天,死在了一个春夏交替的季节,死在了她的小房里。
爸爸早已经领人出去干活了,是老黑聋的儿子三毛驴子来报的信儿。
早起,妈妈刚弄好猪食,准备喂猪,三毛驴子钻进屋,坐在炕沿儿上,便眉飞色舞地讲述着。大约是昨晚上半夜感觉不好了,快天亮时咽的气儿。听他的语气就像是在描述一只小猫、一只小狗的丧命。
妈妈赶忙叮嘱高超把猪喂了,然后就在家里呆着。就饭也没吃领着哥哥过去看,妈妈知道高超胆子小,而且一会儿要来人拉寿木,家里没人不行。
寿木是爸爸为爷爷准备的,买的是上好的梁坨,找了屯子里最老的木匠赵老大坐镇,带着几个年轻的木匠用了几天做成的。
因为是冬天,要几个人把圆木立起来,冻在院子里一晚上,不然冻不瓷实,倒了会砸到人。第二天两个年轻的木匠用了好长时间,才按赵老大的吩咐破成一块块儿板子。
赵老大激动地摸着板子说:“看这板子绝对禁烂,我死时要有这板子的寿木就值了。”难道人对生死那么看淡吗?
找人干活是要在家里吃饭的,还要喝酒的,自然要把爷爷找来,还要给奶奶送饭的,自然是高超和高磊去。用两条手巾包住了两个大碗拎着,还好不太远,进奶奶屋时还热乎着,给倒在奶奶的碗里,再把碗拿回去。吃饭的人很多,家里的碗不够用。
农村人喝酒恋恋桌子,尤其人一多,大呼小叫的,气氛一上来就没谱了。这些人称赞着爸爸的孝顺,爸爸也欣然接受。
高超不知道坐在主位的爷爷怎么想,他又能怎么说,毕竟这棺材未来是要装他的。
高超失望了,面对着一群奉承的人,爷爷的表现很淡定,既没有激动也没有不激动。该喝酒喝酒,该吃饭吃饭,吃饱了喝足了就下地回家。
因为是晚上,又为了表示孝顺,爸爸自然要让高超和高磊送爷爷回去。爷爷走路那个慢,八字脚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也不需要扶。
高超的心里特别急的慌,因为要经过小庙的前面。每次走到这里他都是飞奔过去不敢看,而跟在爷爷身边走不快,更别说跑。一旦慢下来就总是忍不住往小庙那个方向看,孤零零的一个土堆,土堆上有草,干草在冬天的晚上显得格外茂盛。
小庙的前面有一块光地,这是由于死人时报庙在这里烧纸的原因,已经不长草了,没有草便显得苍白,像是一个不明生物呲着惨白的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