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来我家一见我们的过滤嘴烟,都会眉开眼笑地先拿一根夹在耳朵上,再拿一根点着,心满意足地抽着。
大姨父不抽带过滤嘴的,妈妈把烟拿过来想给大姨父点上,大姨父就表示,那烟没劲,不好抽,拿出自己的烟口袋,扯出一张不知道谁家孩子的作业本上的纸,认真地叠一下,撕成一拿(na三声)多长,三指来宽的纸条,把烟放在上面卷着,最后用舌头一舔边就粘上了,揪掉纸尾巴叨在嘴里,用火柴点着,一股烟便从嘴里或者鼻子里喷出来。
我不喜欢旱烟的味儿,特别辣,呛眼睛。倒是很喜欢闻香烟的味儿,那烟袅袅的,用手一拂,就跟着你的手变着形状,味道也香香的,让人感到心旷神怡。
会玩的还能吐几个烟圈儿,一圈套一圈,也挺好玩。
我就怯生生地站在柜边看着,时间长了,大姨父就吼道:“看啥,出去玩去。”
其实也不算吼,就是声音大而且重。我就一溜烟儿地跑了,等玩够了或者妈妈喊我吃饭再回来。等回来时,爸爸和大姨父已经坐在炕上的饭桌对面喝上了。
在东北的农村,饭桌是摆在炕上的,叫炕桌。谁家有个圆形的地桌(那种能折叠的,叫靠边站)是很牛逼的。
大姨家就有,我家当时没有,后来爸爸出外干活(给人家盖房子),主人家有那种火车上淘汰的板子,跟人要了两块,做了一个圆桌,也就是靠边站,还给我跟哥哥做了一个学习桌。边角料做了两个凳子,一个高一个矮,我们称之为大凳子和小凳子。
我跟哥哥的个子都小,每次写作业的时候,都要争凳子,都想坐大凳子,那样就不架胳膊。每次哥哥都争不过我,因为我个子比他还矮,他就不高兴。我们心里都羡慕大姨家的凳子多,而且还都一样高,都挺高的。没有学习桌之前,我们在哪里写作业?自然是趴在炕上了,所以弄得我有些探肩,就是走路时头往前挺,这都是当年趴在炕上写作业留的后遗症。
我跟哥哥就站在柜前看着他们两人“滋喽”一口酒,“叭嗒”一口菜,边吃边唠着嗑。
人说酒后话多,我看是。果然,大姨父几杯酒下肚,一改平时的状态,像吃了补药一样,脸也红扑扑起来,话也开始多。看了看站在地上的我们,大声吼道:“站在那儿看啥,快上桌子吃饭(当然不是吼了,只是平时的声音大,再加上酒劲上来,声音显得更大)。”
妈妈忙从外地下(东北称厨房为外地下)跑过来说:“不用不用,外地下啥都有。”一边把我们俩拉到外地下,盛点饭菜让我们吃,等我们吃完好打发我们再出去玩。
大姨父在大屋里喊:“快让孩子上桌吃,桌上菜多。”
爸爸声音也比平时高很多:“别管他们,外地下都有,菜都够。”
其实大姨父也就是让一让而已,大家都心知肚明,来客(读 qiě)了吃饭孩子得叫回来,回来又不能跟客一起在桌子上吃饭,有的是干看着等客吃完了,才能上桌吃,如果有余,妈妈会留一些给孩子,如果没有余,就只能吃男主人和客吃剩下的。
这与其说是东北农村的习俗,倒不如说是穷规矩。不管是冬夏,家里的好菜也不多,只能是先可着客先吃,然后才能轮到孩子,最后才是做饭的女人们,在我家就是妈妈。
我跟哥哥心里也清楚,胡乱扒拉几口混个大半饱,就又跑出去玩了,大一些就是吃几口就装模作样去写作业了,然后客会夸赞几句:“你看你家小磊,小龙多爱学习,以后肯定能上大学。”满足了爸妈和我俩的虚荣心,然后就不再理我们,喝他们的酒了。而我们听着他们的吃菜、喝酒声,根本学不进去,坐在那里装样子,用心去感觉喜欢的菜一筷头一筷头地减少。还有些人吃东西吧唧(biaji)嘴,就更讨厌,让人心神不宁。
小时候为了来人能多凑几个菜,妈妈就把鸭子、鹅下的蛋用一个民国时期的大花瓶(我们称作掸瓶,或者胆瓶,估计是用来插鸡毛掸子而得名,至于胆瓶就有人说长得像个悬胆)加上盐水腌起,等吃的时候煮好切开,白的清,红得流油的黄儿,喷鼻的香,馋死个人。
蛋清会咸,人都爱吃黄。作为小孩子的我们自然不例外,就期盼着客能吃完饭时给剩下点儿蛋黄,不过这是奢望,谁都知道黄好吃,客也不傻。况且客出来串门,不是常来,说句白话就是拉馋(东北话就是出来解馋的意思)来的,怎么可能给我们剩呢?满盘子的蛋壳加蛋清,像一个个被抠了眼珠儿的眼睛,没有生气,更像是我们的心情。唉,白等!
而大姨父每次来酒不少喝,菜吃得少,尤其是咸鸭蛋,几乎是满盘不动,妈妈每次看桌上的菜是不是需要添时都说:“姐夫,别装假啊,多吃菜!”边拿筷子夹咸鸭蛋放到大姨父的碗旁边。
装假就是碍于面子而不吃或少吃。因为农村家里都不富裕,非常清楚摆到桌子上的是家里最好的,家里人舍不得吃的东西。还有一种可能,有些人不管不顾地吃,可能会吃打凉。打凉就是把饭或菜给吃没了,没有填的菜或饭了,那样主人和客都特别尴尬,所以有人会装假,明明喜欢吃而不吃,明明没有吃饱而说吃饱了。
装假的人都是脸皮薄的人和实在亲戚,我小时候就爱装假,哥哥就从来不装假,到哪里都能吃饱。
大姨父嘴上说:“嗯呐。”又把鸭蛋放回到盘里。却不过(爸爸妈妈看他把鸭蛋放到盘里就又会给他夹到碗旁边,有时会重复好几次)就用筷子挑上一点点黄或清儿吃些。
等收拾桌子时,爸妈就说:“姐夫又装假了。”
大姨父就说:“装啥假装假,没少吃。”
喝完酒的大姨父话又少了起来,又开始一问才一答,再喝上一会儿茶水(那时的茶大多是红茶杆,一泡通红通红的,不好喝,倒很利尿,一般喝上一杯两杯就要上厕所,有经验的喝一杯就会告辞)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