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僻西,我爱你

突然,我睁开眼,房间里有人,虽然没有呼吸声,但她的衣裙擦过床柱,“悉悉”地响。

“你醒了?”萨宾娜说,“睡觉是最浪费时间的东西,朱姬,我需要你的夜晚。”

“啊!”我大叫,在床上一跃而起。疯子!她竟然跟到我的房里来了。

“别怕。”她说,走过来,手从床单上摸过,一路延到我身上。她的手真冷,我像触电似地弹开去,狂叫,“离我远点,你想干什么?”

“你不用怕,我不会伤害你。”黑暗里看不到人,她只是一抹声音,铮铮有金属的余韵,她说,“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抖着手去开灯,看到她坐在床边,眼睛里闪出渴望的光。

无奈,只好起来穿衣服。

她把我带出城堡,白天接我的司机把车开到一栋老式的楼房前。

“你到底要干什么?”我几乎要哭了,电影里杀人时都是这样,这叫做第一犯罪现场。

“别怕,我要你看一点东西。”

她几乎是捉住我下了车,架着我进了门。

那栋楼房真是古旧,看模样不会比她的城堡更年轻,墙纸早泛黄,水晶灯镀金灯架上斑斑的黑迹,而且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桌面上一层灰。

“来,仔细看看这里,你可有印象?”她把我推进房间,把所有灯打开,迫不及待地看我的反应。

“这里好旧。”我战战兢兢地打量四周,这么古老的地方,阴森森的,看得我心悸。

“真的没有印象?”她急,瞪我,“你好好看。”

我们像两只大老鼠般在屋内行走,我被迫去抚摸每一张桌子、椅子,她甚至逼我把脸贴在污秽的墙壁上。

“够了!”我终于再也忍受不住,大叫起来,“你要杀就尽管来杀,别再逼我啦!”

“你怎么会没有了记忆!”她咬牙切齿,神色不比我清醒多少,“朱姬,我找了你这么久,你却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不记得了!”我骂她,“神经病,就算有前世今生,我早喝过孟婆汤啦,会记得什么!”

她狂怒,抓住我头发要往墙上撞,想了想,忍住,把我的头顶在墙壁上,恶狠狠地道:“我管你喝过什么,这一辈子我终于找到你们,等了那么久,我决不会放过你们的。”

她的力气真大,抵得我面上疼痛,我贴住的大约是一幅画,上面凹凸不平。

“来,看看这个。”她突然大力把我头发拉开,一手提起桌上台灯,让我的脸对着墙面看。

那果然是一幅油画,画中一个女子坐在丝绒长沙发上,笔直黑沉的长发,面孔像羊脂玉一般白腻,她的眼珠是黑色,明亮若星辰。

“看,这就是以前的你。”她欣喜万分,“这是泽为你作的画,你不记得吗?”

我呆呆看那画中美人,果然,她的五官与我相似,但,比我美了千倍万倍。可是她的眼睛,如此忧伤刻骨,像有无数领悟绝望隐藏其间,她努力要关住它们,可是,却显得更加矛盾

不知不觉中,萨宾娜松了手,我自己慢慢走过去,用手抚摸画中人的脸。

“她真美。”我喃喃自语,“可是为什么眼神这么忧郁?她过得不好吗?”

“不错。”萨宾娜笑,“她不快活,一直就是这种模样,到死都是这样。”

她把台灯举得高高的,映着画中人的脸,那双忧郁的眼睛,几乎可以穿透我的身体。她穿着华丽的衣裳,戴名贵首饰,有专人为她作画,生活如宝如珠,可是她仍然伤心,为什么?

突然,我心头大痛,如有千斤巨石压下来,不是撞,只是甸甸地压着,透不过气来,我捂着胸,不自觉慢慢弓起腰。

“你怎么了?”萨宾娜惊喜地笑,“你想起来什么了吗?”

不,我根本想不出什么前生的模样,可在这一刻,我分明感受到画中人的痛苦,她是怎么死的?我觉得,或许,在身体死之前,她的心已经死了,你看,那双眼里的悲哀,简直幻灭若灰烬。

“朱姬,你想起来了?”她抓住我不放,眼里发光,“我找了你这些年,寻遍各个国家,只为等这一刻到来,你快同我说话,你看我这些年是不是改变很多?”

“对不起。”我说,“我以前并不认识你。”

“你撒谎!”她脸色本就苍白,此刻透出死青色,十指尖尖几乎刺入我的身体,我吃痛不住,叫出声来,“,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怎么可以这样。”她狂叫,声音盖过我,如一个疯妇,然而有着大红嘴唇雪白冷静的脸,在房间中嘶嘶尖利,“朱姬,你可以变得丑、笨、穷,但你怎么能忘记以前。”

我正怀疑她的神经快要到崩溃边缘,她又松了手,把我推到墙角处。

“你是故意的!”她瞪我,说,“你故意在死前诅咒我,因为如果没有我,你就不会死,你恨我和笙,你咒我,说我不会再快乐,朱姬,你果然得逞了,可是现在,你居然说不记得了。”

“我……”

“闭嘴。”她怒喝,我哑了声音,老实地蜷在墙角。

“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很想找人说说话,她能够知道以前的萨宾娜与现在的萨宾娜的区别,这些年,我唯一的乐趣,便是能找到你们……”

她并不看我,瞪着房间的某处,可又是在对我说话,我摸不着头脑,浑身打颤,缩在地板上。

“看,你都忘了,真开心呀,人就像张白纸,涂涂抹抹过一生,然后再复来,不必带有以前的印迹,原来,忘记才是一切欢乐的源泉。”

她再看我时,脸孔还是阴白,但眼睛却已经变了,有了种领悟的、绝望的神情,就像墙上挂的那幅画,悲伤至灰烬。

“多可笑,我和笙打了个赌,一定能找到你们,一定能让你们在一起,可你们都已经忘了,各自寻找新的情侣,虽然你仍然是黑长发,泽保留着临死时的浓绿色眼睛,你们仍不自觉的喜爱彼此的模样,但你们终究都忘记了。”

她说得那么悲伤,渐渐的,我开始受到感动,就算她是一个疯女人,可她的不快乐却是真实,我在心里很可怜她。

“朱姬,这些年我很迷茫,但我开始有些明白你死前说的话,原来变身后,一切都会不同。”

她呆呆立在房中,灯光柔和,照得她身影萧瑟,寂寞无边。

不知多久后,我们一起上车离开,她始终没有再说话,脸上有恹恹的疲态,也不愿看我,独自向一隅沉默。

“我想在今天早上离开城堡。”我小心翼翼的,看她的脸说话,“还是不打扰你们了,我有朋友在法国,他会陪我过圣诞。”

她仍旧不响。

司机把车子开得飞快,窗外的风景一排排向后扑倒。夜凉如水,此时,我想起僻西来,奇怪,每次当我想起他,在我的脑海里首先跃出的,是他那双浅碧的眼睛,如果颜色能再深一些,再深一些,该有多好呀。

进城堡时,管家匆匆迎出来:“主人,昨天晚上十一点左右,有一个男人来找戴,他在这里大吵大闹,一直等到现在都不肯走。”

他话还未说完,我就听到有人在隔壁大叫:“再不把她交出来,我就要报警啦!说,你们把我未婚妻弄到哪里去了?她是到这里来过圣诞的,你们休想骗我说她不在这。”

“僻西!”我喜出望外,他竟然来找我了。

果然,当我奔入房间,只见他头发毛燥,衣衫不整,还真是坐了一整夜了,胡须长出好多,站不动,就坐在椅子上,嘴里骂个不停:“要是你们不把她交出来,我找人来踏平整个城堡。”

“僻西!”我叫,责怪地瞪他,可是老是用不出力,终于还是冲过去,扑到他怀里。

“祺祺!”他跳起来,迎住我,一把抱牢,“你死到哪里去了?居然乘我不在同别人出去鬼混,一整夜也不回来,我……”

天,他真啰嗦,听得我连连拍打他后背。

这时,我看到了亚索与伊丽莎白,他们就站在房间里,还有怪脾气的男主人笙,他还是老样子,冷冷地,嘲笑似地睨我。

“唉哟,对不起。”我忙从僻西怀里钻出来,“我男朋友只是过于担心我,如果有什么说错话的地方请千万原谅他。”

“没事。”亚索眨眨眼,笑,“辛先生的心情我很能理解。”

“哼。”笙淡淡道,“人倒是全齐了,但这一切有什么意思,萨宾娜,你可曾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没了,都没有了。”萨宾娜喃喃地,走过去拉住他的手,“笙,我要的东西永远都不会得到,他们都忘记了,只有我仍记得,而且无边无尽地等下去,我的结局在哪里?永远在一日日中重复?或者我该考虑今天不离开,像朱姬一样到太阳下重头来过……”

她一个劲地说着古怪的话,停不下来,笙皱眉,喝她:“你胡说什么?你果然越来越像朱姬,萨宾娜,你叫我失望。”

他粗鲁地,用力扯着她向门外走去,看也不看房里的众人。

“僻西,我爱你。”我低低说,实在克制不住满腔的欢喜,重新又扑到他怀里,像条八爪鱼一般整个人缠到他身上,模样一定很不雅,抬起头,我发现亚索与伊丽莎白在偷偷地笑。

微笑……

苔碧色……

他没有走……

突然的,有一些模糊的悲伤笼罩慢慢升起,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我落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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