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客人候着主人,等了两盏茶的功夫,看来后人礼制与前朝多有不同,”王朴看着桌对面的赵匡胤君臣,“赵点检行的礼数似乎也轻了些。又或者后世君臣之间也是长揖做礼了?”
赵匡胤并不答话,只是目光看向赵普。文彦博自知身份早已退下了,先前他与一众文臣商议好了互见的礼节,不能显得轻慢,也不能自降身份——王朴不可能真的当他逾越,这么敲打无非是要强调自己与世宗是旧日君臣,有愧于他,从而议事时多进几寸。
王朴这个人赵匡胤还是了解的。对于不认识的人会很安分,只会从国家的利益入手。但今日见了自己,话语间的机锋自是不会少的。至于应对之法,还就交给赵普了。
赵普会意,道:“昔日主幼臣疑,人心不定,一众将士强意如此,乃有后事。更兼我主之尊乃是由恭帝禅让所定。普以为,世宗诚然是君,然我主亦称孤建制,平定天下,功彰社稷……”
“阁下方才自称是……”王朴打断了他的话,作势想了想,“对了,赵普,如我所记不错,你是赵点检麾下掌书记。我道你只晓吏事,不想还懂礼制,倒是难得。王朴不才,倒想问问赵书记,今日之礼,本的是何朝的体制?”
“即是均为帝王,那便是平礼相交,一如各国君王会盟之礼。此礼上考先秦,下据五代,昔日鸿门,高祖谢霸王,也不过此礼而已。”
“帝名列于同时,自是无上下尊卑之别,然承祚有先后,却非如此,看来赵先生所学不深啊。”
赵普愣了愣,还是接上了话:“先后之间未必有尊卑之别。后人祭庙,以天地君亲为尊,君王自然当对先帝行全礼。但我主受禅于周,尧舜之间,未闻尧尊舜卑者。”
“谬矣。”王朴的笑中带着几分讽刺,“礼承周文,传由圣贤,尧舜之事,如何做得例证?若要寻旧例,有本可考的不过魏文代汉,司马代魏而已。观此禅位之语,不过是权臣的托词粉饰——敢问赵先生,赵点检是要自比魏文,还是自比晋武啊。”
“国祚有始终,魏文晋武承接神器,志向皆在汉魏末帝之上,王先生轻视前人,到底是书生意气罢了。”赵普自是不能示弱,“魏文帝见山阳公,晋武帝见陈留王,难道也是行君臣之礼么?”
“这其中可还有分别。司马炎受禅于曹奂——司马炎若是见了明皇帝曹叡,难道不行君臣之礼么?赵点检受禅于幼主,重遇陛下,难道又……”
“文伯。”柴荣知话说到这般地步已然足够,出声喝住了王朴,“逞言辞之利,你自己也失了礼数。我和匡胤今日来难道是听你说道理的么?”
“臣知罪。”
“王太保才学非常,赵普受教了。”赵普也垂首行礼,“普亦是出言无状,诚惶诚恐……”
“你们文人这些门门道道就先不要说了。”赵匡胤到底按捺不住,摆手示意赵普坐下,看向柴荣。
夺了别人家的基业,说出一千一万个大道理,他心里都是不舒坦的——当然,不舒坦主要是因为死去的兄弟活生生地坐到了你面前,睁着眼睛看着你。
晦气。
但赵匡胤敢做就也敢认。这话他不敢对着天下万民说,但他敢对着柴荣说。
“大哥,我和你说实在话。没多少缘由,没什么将士裹挟,没什么主少国疑,顺天应人。”赵匡胤直视着柴荣的眼睛,“无他,我想做皇帝而已。当时也有这个能力,不这么做,总会有人给我不舒坦,于是便做了。”
他倒是坦诚。柴荣心中觉得有些好笑。赵匡胤投太祖后,立了些军功,不久就到了自己麾下。这人性子开朗,私底下见了同辈的人都大哥老弟的叫。张永德就一直是他的“张老弟”。后来自己过继为皇子,他在殿上堂前是叫殿下,私下开口还是“柴大哥”……本该算他僭越的,但自己不在乎这些琐节,就也由着他。但登基后就只能称一句“陛下”了——因为君臣之间,当是没有公私之分的。即便他此日再唤这声“大哥”,时过境迁,人事更易,与旧日大有不同了。
“那做了皇帝后呢,有何体会?”柴荣问道。
“目之所及,无比开阔。仿佛白云红日,皆在我心胸之间。”
郭荣点了点头:“此话说的不错。但弥留时自会明白,人生有限,力有不逮,即使贵居九五,也是如此。初继位时,觉得自己能重铸乾坤,最后走时,只觉乾坤依旧。”
“只能做一件事而未成,死时便悔自己少做了一件事。能做一万件事,有半数未成,死时便恨自己少做了五千件事。”赵匡胤表示了赞同。
“今日复得有用之身,不知世宗欲为何事?”赵普觉得势头不对,也顾不上得罪君王,开口插进话头,“世宗以千金之躯临开封,总不能是为了与故人品茗叙旧的,还望直陈意愿。”
“你们先派遣的使者,反而问我们有什么事?倒是有趣。”郭荣笑了笑。
“大哥,我们两个也不说暗话,结盟吧。”
“你倒是干脆。”郭荣道,“你们提出的条件上次也说过了,我只问你一句话,代价呢?你想要什么?”
“官渡港。”赵匡胤回答的毫不犹豫,“只要大哥把官渡港给我,我军之前的许诺都能实现。”
“哪怕是大唐出兵陈留,你们也会派兵相助?”郭荣毫不客气地问了一个问题。
“会。”赵匡胤果断回答,“大唐出兵三万,我便出兵一万五千,大唐出兵十万,我便出兵五万相助!”
“好,我答应了。”
回答的干脆利落,让试图谈条件的赵匡胤和赵普大吃一惊。
“大哥,这……”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不过就是一笔交易,你情我愿,价钱合适,那就这么定了。”
“大哥就不怕我食言,大唐出兵以后我并不发兵?”
“若只是我来判断,你说的话我压根就不会相信。”郭荣摇了摇头,“但是对于周宋两国,我一点也不担心。”
“毕竟,我还有另一条路可走,只是这代价,你们能够接受?”郭荣的嘴角弯起一丝弧度,似乎是在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