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头看去,廊上立着一位青衣妇人。
她团发髻缕花平银冠,容貌普通温和,丢到街坊人堆里就是隔壁大娘。
但她认得是罗妈妈。
这位四十多岁的妇人是侯爷护卫司里的老人儿了,罗妈妈习惯呼她为青娘子,那是她在衙门里的绰号。
罗妈妈双手捧着红漆四方托盘,递了一领叠好的披风:“侯爷让我送来的。”
“多谢。”她伸手,捻住披风一角,拖了过来。
轻薄绿水绫子随廊风扬起,如夏末湖光山色,是极上等的湖绫。
她细看,披风上遍绣浅金色折枝花纹,十二分用心。她欢喜,轻轻披在了身上,仿佛把夏初水畔的花影水色拢上了身。
“果然,只有青娘子才配。这是侯爷新得的,先叫为青娘子裁了一领披风。”
她微微一笑,心中自然也有几分安慰,因为成了废人,这阵子她似乎疑心愈重,侯爷请来的御医和她说——不可多思。
是她误会侯爷了?
“罗妈妈,以往在沙场上曾重伤过?”
罗妈妈微怔,颔首:“属下原是在汤国公麾下为军中密谍。后来才转入京城衙门里。”
“受重伤了,性情会变吗?”
她轻声问,低头抚摸着水滑如绿玉的绫子披风。
罗妈妈看看她,欲言又止,还是实话实说:“会。有很多前辈一蹶不振,以前心胸宽大眼界高明,后来性情移了,比常人都不如了。”
“嗯。多谢妈妈。”她笑了笑。
她自不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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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妈妈看着她沿廊离开的背影,侧头低声问:“如何?”
廊柱后闪出一位高大男子,他乌漆弁,秋香色飞鱼服外如一团秋水秋光,罩着玄绸披风,他腰间佩双刀。
秦猛秦百户长得一张端正国字脸,人如其名。
他神色古怪看着她远去的身影,迟疑道:“我们……应该只是过来问她一句,她若是给侯爷为妾,我们大家伙儿要凑个份子给她添妆?”
“是。”
“我还以为,我们是来奉命处死她。你看到她那眼神没有?”
罗妈妈没忍住笑了,埋怨道:“你何必藏着。她起疑心也难怪。”
“我藏着,我能把她怎么样?她一只手能把我们俩杀十遍!”
秦猛不禁急了。
但说完,又与罗妈妈相对而叹。叹她如今的境遇。
“你藏着,是因为侯爷刚才在书房里说,让她嫁给你?她没答应?”罗妈妈与他一起走回去,笑语着。
“……罗大姐,你饶了我,我敢指望她答应这事?这可全是侯爷的意思。上中下三选。我就是那不高不低的中庸之选。”
“你说青娘子她选了做太太的丫头,是为了什么?”
“也许是侯爷安排了什么大差事给她。罗姐,你看她那样子,是真的成了废人了?”
“……她自己说的。御医也如此说。”
“我不大信。御医懂什么?”
“……那你去和她过过招。”
“我不敢。”
草色尤碧,笑声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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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她胡乱在府里相好的丫头房里睡了,亦是为讨老太太的好。
晚上陪老太太打牌时,听说她要到侯夫人跟前侍候,老太太笑道:“这方是大家子的体统。”倒命,“柳莺儿,和你妹妹睡一处,说说话。”
“老太太,您放心。”
大丫头柳莺夜里和她说私房话,让她早早回家和爹娘商量。
“若是你怕出府住在家里不习惯,我教你个法儿。你把邻居家的屋子租下来。你单过。又能照顾爹娘,又自在。岂不是方便?”
她得了这个主意,觉得万般好。早起离开时,便觉得神清气爽。
辞别时,老太太又问:“你爹娘身子骨还好?怎么不到我跟前来?想是忘记我这老婆子了。”
她陪笑开解,又迟疑回去对父母怎么说这话,不免在侯府里乱逛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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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晚——”
她闻声,眼角一瞥,便看到府里周大管事。他在总帐房青檐下招手,似乎有事问她。
她一想,她家的邻居就是周大管事。
但大管事是个佛爷儿,又嘴碎。她还是另去找他家大儿媳妇租屋了就好。
说罢,她当成没看到,一拐弯,溜到了自己的小帐房里。
纸墨飘香,算盘珠碎。
小帐房里打理的是侯爷的私房田庄子、私房铺子还有一些别的生意。
本是她掌着。
老太太多半以为既是侯爷的私房,自然要和侯夫人通个声气。才让她过去侍候。
至于,她是不是侯爷的通房丫头,老太太是眼不见为净。
毕竟是老封君了。
此时,她料到今日连二管事要差人来。接管这间小帐房。毕竟,从此她就不再跟着侯爷在外书房办差。
她一个废人,也不用再出府,跟着侯爷去锦衣衙门。
“曹娘子,帐本子都按娘子的吩咐清理好了。”
“嗯。你们这两日在家里歇着。”她停了停,笑语,“且放心,你们的前程我已经求了侯爷。自有安排,也不枉你们随了我这一场。”
“青娘子……”
她摇摇头,让童师爷、赵妈妈等几人散去歇息。
见得这小小抱厦,四五间屋子,乌漆木桌椅简洁。
漆红格窗,透雕冰棱。
窗外花圃都开着她喜欢的绿月季花,在夏末初秋里,这花儿开得肥艳,伏在窗台上如肥美人一般歪头看着她,娇美俏丽。
她含笑轻抚着花瓣,却又惊觉,往常她喜欢这花开得热闹,满眼绿意,长春不败。
此时却看到空幽幽的花影,人群渐去,繁华落尽。
仿佛如她自己,心里空荡荡。
只是不习惯。她想。
独自在窗下立了一会儿后,她拐进内屋,推开了小帐房里的暗门。
密室幽暗,里面有她的几个空箱子。
她的体已之物早就带回家。
眼前一只乌漆几案,案上供着佛像。
佛前摆着一柄残旧的故人之刀。短刀银鞘铜柄,斑纹点点似血迹,光华不再,这柄刀看看就有些年头了。
几案有香炉,她上前在佛前捻了一柱香,她拜了三拜,轻声道:
“我为了侯爷,放弃了你。你在九泉之下必是怨恨我的。但你看——我报应来了。你欢喜不欢喜?”
语意萧索。
而她与这短刀主人的恩怨情仇,她的拨剑之怒,溅血之恨,仿佛一朝烟消。
终是她,辜负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