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名单

整夜的雨将城市淋得通透, 清晨的巷子里晴光乍现,安静至极。

不知是谁家的茉莉盛放,时砚池闻着一路香气下楼。

宾利车已经久候多时, 何煜打开后车门,懊恼自己真是百密一疏, 没带换洗衣服,老板还穿着昨天的衬衫。

方向盘一转就上了中山路, 路面早就干得七七八八,L省卫视的广电大楼在道路右侧疾驰向后, 后视镜里瞥见时砚池始终闭目休憩,何煜轻声汇报今天的行程。

“商务局的陈局今天到MUSE中心参观视察, 公关部那边都准备好了……”

“迭代产品3X二代的图纸出来了, 总设计师那边需要跟你确认……”

顿了三秒,他掂量了一下老板的神情, 还是斟酌着开口, “供应商已经都到了, 时总也在……”

这个问题他心里着实没底儿,“郑经理问您, 今天的招标要不要优选考虑旭阳科技?”

宾利车隔音极好, 车内静悄悄的, 空气粘成一团, 时砚池闭目不语,何煜等了一会便不敢再搭腔。

就这么一路安静, 开到MUSE中心前最后一个红绿灯路口时, 时砚池缓缓睁开眼睛,侧头看向窗外大楼,声音不带一丝情绪, “不选。”

中午陪商务局的领导用了餐,何煜总觉得老板今天心情不错,他拦住要往总裁办公室送第三杯咖啡的高馨。

“高秘书,咖啡喝多了伤胃,何女士交代,一天不能超过三杯。”他伸出三根手指在空中定住,露出一个无害的微笑。

高馨一身白裙,在一众飒爽干练的总裁办里清新脱俗,乌黑长发配上楚楚可怜的水眸,加上她颇受总裁妈妈喜爱的传言,集团里的人对她很是客气。

好在她人也似菟丝花般娇弱,很少与人交恶,所以并不难相处。

她马上露出歉意的表情,“对不起,何助理,我看总裁今天很累的样子……”

累?何煜淡笑不语,那是只有男人才懂的“很累”。

时砚池回办公室就收到了夏星晓的微信,在黑名单里躺了六年的人得以重见天日。

食人星星:【你昨晚醉了吗?】

想到昨晚,他心内一阵柔软。

明明小心思就藏不住,非要探头探脑装一副试探的样子,偏偏还漏怯。

他侧头哂笑地回:【你呢,醉了吗?】

对方久久没有回复,他勾了勾唇角,顽劣又惫懒。

看缩头乌龟能躲到什么时候。

又处理了几份文件,他晃一眼时间,准备提早走人,昨天两人的注意力全在床上,今天是时候好好谈谈了。

桌上手机铃声响,接通后,男人在听筒里打趣,“池哥,你昨晚把人姑娘怎么了,让人失魂落魄的?”

路晓宇也是时砚池二代圈子里的朋友,之前没见过夏星晓,昨晚来得晚,正好跟要走的两人打了个照面,他还意味深长地认真打量了那姑娘看了几下,因此今天一眼就把人认出来了。

“约完就甩,你也太无情了吧。”

“什么?”时砚池视线骤然一暗,他起身往门外走,朝起身的何煜摆摆手,让他不必跟着。

“她怎么了?”声音里漏出了一丝情绪。

路晓宇听出来了,“刚才差点撞我车上,我看她不太舒服的样子,就要送她去医院,她拒绝了……”

“她受伤了吗?”

降下车窗,把太阳镜拉到鼻翼,路晓宇往咖啡厅里探,“看样子,应该没有。”

时砚池这才松了口气,他言简意赅,“定位发我。”

彼时,夏星晓神情木然地进了咖啡馆,在服务生上前招呼之前,一个陌生女人在角落里朝她招了招手。

工作日的下午,店里的人并不多,窸窸窣窣的谈笑声闷在耳外,往来交错的人影似幻似真。

下车前,她花了不少心思才遮掉眼底乌青,店里的冷气呼呼地吹着,她手脚冰凉。

随意散落的发丝微微颤动,夏星晓实在挤不出笑意地落座。

女人抱着臂看她,带着犀利的敌意。

“你不太上镜。”

“以前一直在电视上看你,没想到第一次见面会是这样的情况。”

女人算不上漂亮,但气质很好,一身职业套装,带着与生俱来的攻击性。

颜值上,对方不如她,可气势上,夏星晓无端地矮了半截。

服务生上完咖啡就走了,女人随意地搅拌了几下,“不知道你喝什么,给你点了杯美式。”

夏星晓无话可说,垂着眼睫盯住桌面上虚无的某处。

女人的手臂始终环着,她挺直背脊向后靠,“我们在一起三年了,今年三月份刚刚订婚,婚期定在十二月,昨天七夕,中午我们还一起吃了情侣午餐。”

“情侣”二字,她特意加了重音。

“对不起,我不知道。”夏星晓听见自己声线游离的声音浮在空中,冷气一吹就散了。

“不怪你,他是时间管理大师。”女人的视线从她低垂着的额顶开始往下扫,经过媚眼如丝的双眸,嫣红微肿的唇瓣,最后落在她的高领衫上。

无需多言,都是被爱滋润过的痕迹。

她手肘前倾搁桌面,眼睛死死地盯着她,“昨晚,你们睡了?

几个字像一记闷棍敲上她的脑仁,将昨夜的黄粱一梦击碎,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时光的裂痕。

夏星晓整个脊梁骨被人打碎,情绪在胸口涌动。

咖啡一口没动,可嘴巴里都是苦味儿。

“对不起。”

强忍着眼泪不掉下来,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难堪,她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昨晚的一切都是荒谬的,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了道德感之外的荒唐事,而她无可辩白。

女人时时刻刻盯着她的眼睛,很满意她此时此刻的窘态。

“多金的男人总会有狂蜂浪蝶生扑上来,所以我不怪你。夏星晓,你不是我第一个处理的女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在我处理过的这么多人之中,你不是最美的,却是难得有道德感的。”

“第三者这个帽子一旦扣上了就终生没办法摘掉,会受整个社会的唾弃,这道理你懂吧?”

这种对峙分分钟将她凌迟,夏星晓红着眼睛抬头,一字一句咬在心口上,“我不会再联系他了。”

“很好。”

等到想要的答案,女人拿起桌上的手包,起身就走,可走了一步后她又在原地徘徊,“婚礼还会继续,你说可怜的是你还是我?”

她折身,俯视夏星晓的后脑,幽幽地道,“欢迎你来参加我和南州的婚礼。”

……

旋出的步子被人扯了回来,女人手腕被人死死地攥住,手机因为痛感落地,“啪嗒”一声掉在地板上。

“你干嘛?”女人惊呼。

夏星晓没松手,她皱着眉,呼吸紊乱地追问,“你未婚夫是谁?”

……

谢南州这个贱人。

缓了半小时,游离在外的精神终于回神,抽离的力气也渐渐复苏。

夏星晓干掉了桌上已经凉透的咖啡,起身也往外走,途中她把女人的电话拉进黑名单,和谢南州的并排躺在一起,就让他俩锁死在那里吧。

暮色将至,天空上还飘着橙色的云斑,夕阳给万物拉出斜长的影子。

拨通时砚池的电话,好长时间没人接听,出了咖啡厅的正门,熟悉的旋律在门外响起。

微风拂过发丝,夏星晓把碎发绾到耳后,有一种微妙的心慌。

因为时砚池就坐在咖啡厅对面的花坛上,好像在沉思。

这个场景让她想哭,隔着一段距离,她拖着浓重的哽音,喊他,“时砚池。”

“时砚池。”

他明明听到了,但他依旧低着头。

匆匆而过的行人不断在两人中间穿梭,像电影镜头里的慢速画面,影影绰绰。

三秒后,时砚池缓缓掏出手机,按了通话键。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然后充满疲态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夏星晓,你什么时候能相信我一次……”

夕阳的余晖渐渐褪色,他整个人沐在金光里,而她站在阴影里,两人隔着一道界限分明的光。

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下来,不由自主地想到两人分手的前夜,他也是这样像被击垮了一样看着她,跪在她脚边恳求,“宝宝,你相信我好不好?”

搁在耳边的手无力地脱落,她朝时砚池狂奔过去,扳正他的身子和他对视,两人的眼睛很红很红。

“时砚池,对不起,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就不能先问问我?”

她不语。

“为什么?”他浑身带燥地吼了出来,偏要让她给出答案。

而她此刻唇舌俱废。

因为不敢,因为千山万水,时隔经年,两人真的分开的太久了。

后颈被时砚池捏住,他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嗓音低沉沙哑,“你永远不知道 ,永远死性不改,永远发生一点点事情,就要第一个放弃我!”

“夏星晓,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他手一松,夏星晓无力地跌坐在地上,眼泪继续无声地掉。

昨天刚刚填满的幸福感像泡沫一样破掉,心好像破了一个大洞,前后漏风。

时砚池拆了烟盒,点了一根烟,吸一口后,把烟头朝外放台阶边,“我跟你不一样,判死刑前,我给你解释的机会。”

夏星晓安静了一会,伸手覆上他的膝盖,“时砚池,你说我偏执、死性不改,我都认。”

“可我们真的分开太久了。六年,六年的时间可以让一个男孩成为男人,也可以让一个男人成为丈夫。”

“我错了,我不该怀疑你……”

自己的倒影映在他幽深瞳底,手顺着膝盖移到他的脸上,“我们一起把这六年填满,可以吗?”

“说完了吗?”他用手指抚掉她眼角的泪。

夏星晓不言不语,只长久地看着他。

续得长长的烟灰被风拂过,悄然落地。

时砚池推开她的手,起身前留下最后一句。

“你就这么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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