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氧

平地一声雷。

空气以肉眼可见的程度凝固了。

何韵被一个陌生人打断, 表情还停留在怔懵的状态。

夏江早就习惯了老婆随时随地会原地爆炸,步子一个急转弯,躲到门外抽烟去了。

夏星晓想要开口却被汪静一个眼风扫过, 强烈又无声的打击后,她选择闭嘴。

最惨就是时砚池, 他顶着众人灼灼的目光进门,还来不及弄清楚状况, 就听见汪静无缝衔接地再次发难。

“我女儿哪不善良了?”

汪静刚刚泡完温泉回来,头发还没干透, 泡到绯红的脸颊因为情绪激动又提亮了一个色号。

明明素颜寡淡,偏偏气势比谁都强。

也是这句话让何韵捋顺了人物关系, 她深吸一口气, 额头倾了倾,“你是夏小姐的妈妈?”

时砚池反应快, 他马上站到两人中间, 恭恭敬敬地先对汪静喊了一声“阿姨”, 折身再跟何韵介绍,“妈, 这是星星的妈妈。”

他开口的时候, 嗓子哑了一下, 饶是社交场上游刃有余的人, 也被这个局面杀了个措手不及。

他不留痕迹地转移话题,“这里是大堂, 要不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吧。”

何韵还未开口, 汪静就暴躁地甩开时砚池的手,“你妈妈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让星星善良一点的,怎么, 现在想去安静的地方息事宁人吗?”

“道歉就在这里道!”

她身上压着薄薄的怒气,像要走火的枪。

“谁都可以说她不善良,就你们家不行。”

这句话没有任何前因后果,夏星晓偏偏听懂了。

她猛地抬额看向汪静,心脏上的弦崩得快要断裂,她妈妈的意有所指让她唇舌俱废,她不自觉地躲避了时砚池直直刺过来的视线。

心虚、心慌、心悸,所有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前所未有的混乱。

何韵此刻也冷静下来,汪静咄咄逼人的态度让她皱眉,“我没有要道歉,我只是在就事论事。”

长辈对话,时砚池插不进话,只有侧额上的青筋能看出他的情绪。

高馨红着眼睛开口,“夏妈妈别吵了,都是我的错……”

汪静直接截断她,“道歉就大点声,不是谁哭了就是谁受了委屈,要不我们比比看,我不但比你哭得快,眼泪也比多。”

何韵压着气出声,“夏妈妈,你能不能讲点道理?”

“讲什么理,这是法庭吗?既然是法庭,就把夏星晓不善良的证据拿出来,如果你们拿不出来,没有人可以审判她。”

汪静的视线扫过现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时砚池身上,“破坏了你的生日氛围,我很抱歉,阿姨祝你生日快乐。”

说完,不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扯过夏星晓的手就往电梯方向走。

“阿姨,我送您上去。”时砚池还想挽救。

“不用。”

回房后,夏星晓静静地坐到沙发上,情绪迟迟没有回来。

房卡一插,汪静的食指就往她额上点,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你平时跟我顶嘴的时候,嘴巴不是挺厉害的吗,在外面怎么怂成这样,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

视线在她妈妈不断开合的嘴上渐渐模糊,夏星晓突然一阵鼻酸,她想张口说点什么,可眼泪就莫名其妙地掉下来。

她很快地擦掉,可大颗大颗的眼泪还是接二连三地涌出来。

六年前的事情现在只剩下一些碎片化的记忆。

那是大一下学期的冬天,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冷风吹得人又冷又疼。

时砚池已经去英国三个多月了,何韵的情况并没有因为远离时序和纪碧云而有所好转,他除了上课就是带她看医生,偶尔从视频里可以看出他的疲惫。

咖啡厅的兼职结束时,已经过了宿舍的门禁时间,公交车早就停运,她走了一站地回了海角巷的出租房。

夏江买矿破产的事情她没跟时砚池讲,但是有相熟的朋友光临了她打工的咖啡店,消息当天就被时砚池知道了。

他在电话里气急败坏,“夏星晓,我还活着呢,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最好趁早交代。”

她用轻快的语气答,“我就打个工增加点社会实践,怎么就罪大恶极了?”

时砚池在对面沉默了几秒,然后沉沉地叹了口气,“宝宝,我账户被我爸冻结了,可养你的生活费还有,有什么事一定跟我说,别让我担心。”

“真没事,你快上课去吧。”

她话说得急,不小心吸了口冷空气,被风刺激的嗓子突然咳嗽了起来。

温度已经降到零下,在巷子口打了一会儿电话,整个人都快冻僵了。

路灯下,一辆黑色的奔驰突然亮起大灯,一个女人从后座下了车。

那道影子越来越近,最后和她的叠在一起。

冷风呼啸,吹乱了夏星晓的头发,她的心跳抖然加快,“你是谁?”

女人从阴影里走到她面前,“你好,夏小姐,我是纪碧云。”

夏星晓没见过她,但是听过这个名字,更知道她在时砚池被逼出国的事件中,充当了什么角色。

伴随着撞击耳膜的心跳声,她冷冷地开口,“你找我有什么事?”

纪碧云在四周环视了一圈,目光渐渐回到她的身上。

“住在还这里习惯吗?”

“关你什么事。”

纪碧云笑了,露出一个至今回忆都会毛骨悚然的表情。

“当然关我的事,你们家会沦落到负债累累,都是我做的。”

“你说什么?”

夏星晓攥成拳头的手气到发抖,她上前拽住她的衣服,“你这个疯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纪碧云盯着被她攥住的领口,“为什么?”

她冷笑,“为什么时砚池杀死了我的孩子,可以全身而退去英国?”

“为什么明明是两个人婚外情,却让我一个人承担后果?”

“为什么我被医生诊断终生做不了母亲了,时序对他儿子的制裁只是冻结账户?”

“夏小姐,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我已经想了很久了,但是我始终想不通。”

夏星晓瞪着这个疯魔的女人,咬着牙挤出几个字,“你会遭报应的。”

她甩开她的衣领,转身就走。

纪碧云盯着她的背影,继续开口,“如果时砚池不回来接受法律的制裁,你家的日子就会越来越难过……”

夏星晓的背脊颤了一下,听她接着说,“撑不住了,一定要告诉他,他不是很爱你吗?”

纪碧云的语气蛊惑人心,“你可以测试一下,他到底是爱你还是爱自己……”

路灯的光折射在雪地上,宛如碎开的琉璃。

这个冬天来得太早了。

夏星晓站在寒风里,看见纪碧云消失的方向,眼泪一滴滴落下,像滴在心脏上的硫酸,让人痛不欲生。

最后无力地摔到了地上,大概是痛的,但是她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如果是现在的夏星晓,她大概会有更好的解决方案。

可她当时只有十八岁,只是一个刚刚成年不久的小姑娘,她想守护的人太多了,可她的能力又太小了,她只能狠心切断和时砚池的联系,去独自承受那些暗无天日的生活。

两年,只要两年,过了诉讼时效期,纪碧云就再也拿时砚池没有办法了。

她把头埋在汪静的怀里,眼泪无声地落,“对不起,妈,真的对不起……”

为那些因自己而起的无妄之灾,为过去让你承受的一切苦难……

汪静叹了口气,撇嘴道,“夏星晓,你还是小孩吗,吵架输了也要哭。”

她嘴上不饶人,手却在背脊上给她顺气。

夏星晓不敢多说了,有些往事还是尘封在那里比较好,不管她妈妈知道还是不知道,她和时砚池的感情经不起一点波折了。

汪静的护短让她心底汩汩滋生一股暖流,她仰着头露出一个崇拜的表情,“妈,你以前在学校是辩论队的吗?你今天真的是太帅了,把对方辩友打得落花流水。”

汪静去倒了两杯热水,一杯递给她,“那个叫高什么的简直是个定时炸弹,他妈妈也是个是非不分的……”

“比你差远了”,夏星晓马屁拍得及时。

汪静大口大口地喝水,被子“咣”一声撂桌面,“就是鞋子穿得不对……”

她拍着腿懊恼,“我穿了个拖鞋,人家穿的是高跟细,气势整整矮了一截!”

而一层之隔的楼下,房间里异常沉默。

……

何韵进门后连高跟鞋都没换就进了卧室,高馨小心翼翼地去吧台烧热水。

时砚池坐在沙发上,双肘沉沉地抵着膝盖,手机在掌心里不停地转动。

茶水放到他面前,他顺着视线抬额,“我不是说自己上来拿蛋糕吗?”

高馨手足无措地站着解释,“我怕你嫌麻烦,最后又不吃了,就想着给你送下去。”

时砚池点头,“星星跟你说了什么?”

她不答,眼圈始终红着,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

“你不说我就去调监控……”

“阿池,你是不是昏了头了”,何韵终于忍无可忍,从卧室冲了出来,抱着臂数落,“你没看见她妈妈的样子?”

何韵很少跟人吵架,她的身份摆在那里,别人自然对她和和气气,今天也算是人生难得的体验。

“有其母必有其女……”

时砚池头疼地打断,“妈……”

“你不问问她对馨馨做了什么吗?”

手机“啪一声”滑在茶几上,时砚池的口气里带着点浮躁,“有什么好问的?”

这句话挺多层意思的。

是根本不相信夏星晓能欺负高馨,还是即使夏星晓对高馨做了什么,他也毫不在意。

是不讲人情的兜底和毫无底线的偏爱。

高馨捂着脸跑进了卧室。

“馨馨”,何韵没劝住高馨,开始苦口婆心地劝时砚池,“阿池,连你也不要妈妈了吗?”

“妈,英国不是我想去的,MUSE不是我想要的,要不是为了您,这些都束缚不了我。”

时砚池把燥意咽进心肺,“但凡您跟星星接触几天就能感觉到,她是一个特别好、特别好的女孩。”

何韵的眼睛也红了,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坠,“如果她真像你说的那么好,为什么会在你出国之后账户冻结的时候分手,你真当妈妈什么都不知道……”

“这些乱七八糟的信息都是谁传递给你的?”

他眼神带着冷意刺向卧室方向,他妈妈的想法跟高馨曾经说过的话如出一辙。

时砚池喉结滚动,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哑得不像话,“妈,现在不是星星缠着我,是你儿子缠着她,是你儿子离不开她。”

“阿池,你喜欢她我阻止不了,但是她用这种态度对待馨馨,我们很难和平共处。”

房间里,高馨眼睛红红地出来,“何姨……”

何韵疲惫地坐在沙发上,撑着额闭门养神,她的沉默让高馨更加心慌。

“何姨,阿池不能和她在一起的,她抛弃过阿池一次,差点要了阿池的命,要是还有第二次……”

何韵何尝不知道高馨的心思,所以让她跟阿池一起回国,希望两人能够日久生情。

但她低估了夏星晓对时砚池的影响力。

换念之,这又能怪得了谁,她当年飞蛾扑火的惨烈程度历历在目,时砚池是她的儿子,像他并不奇怪。

何韵头疼得厉害。

……

打火机点亮一朵橙蓝色的火焰,901的阳台有烟气飘散,时砚池探出身子向上看。

半夜十二点,顶层的灯光已经熄灭,只剩窗外的月亮披着清冷的银光。

他把烟夹在左手,用右手打字【宝宝,睡了吗?】

食人星星:【睡不着。】

时砚池嘴角轻微地勾了一下:【要不要数数星星】

食人星星:【大可不必表情包】

食人星星:【我数月亮就行……】

整个酒店静悄悄的,灯光点缀着楼下的灌木带。

时砚池突然舌苔有些泛苦,他把烟按灭在烟缸里,用近乎沸腾地克制打下几个字:【宝宝,对不起。】

食人星星:【又不是你的错,别担心,我妈妈脾气大,但是很好哄,现在已经没事了。】

食人星星:【反正丈母娘看女婿,越来越顺眼,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时砚池眼里掀起灼灼的光,不得喘息的时候,只有夏星晓才是他的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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