琇莹虽然提前向秦军传了消息让他们发兵,但见到蒙武将军和他的副将屠睢率领的秦军时,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了。
译吁宋发现自己被耍了之后△[(,立马派人全力追捕琇莹,好在琇莹平时走动不多,没有多少人认识,再加上百越没有通缉这种东西,躲起来就行。
要跟大秦一样,琇莹就直接不逃等死了。
但就这样他们还是一路上钻树林子东躲西藏逃了十几天,听见了军队中熟悉的大秦口音,这才凭着公子印信进了营帐。
蒙武听到了士兵报琇莹回来了,立马放下了手中的图带着屠睢一起去拜见琇莹。
结果一见到琇莹时,他的虎目就开始含泪了,“公子受苦了。”
也不怪他反应这样大,因为琇莹一行人的模样真的很像逃难的,几个人中间除了青邑以外其他人衣服都是破破烂烂,全是污泥。
琇莹脸上全是树枝划拉的小伤口,有的结痂了,有的现在还在流血。
他蓬头垢面,头尾上还有树叶和泥。他的状态还算是稍好。
可蒙武想起琇莹平时在咸阳金尊玉贵的样子,就觉得琇莹受苦了。
那大噪子一嚎,跟个炸雷一样在琇莹耳朵炸开。
琇莹正在吨吨喝水,闻言往他的方向看去,也是泪眼婆娑。
“蒙叔父,可算见到你了。”
家人啊,熟悉的乡音啊,终于回家了。
他看着自己这一身,然后默默一手遮住了自己胸口上的洞,一手从袖中取出的水渠图和西瓯的山林图交托在蒙武手上。
“历时五年,琇莹幸不辱命,此地水渠已成,湘江和漓江已连,百越水系已通。此番一战,我军粮道不绝,必胜矣。”
他又指着另一副标注着哪处有山林的图,笑道,“他们善行夜战,依靠树林隐蔽。其主人译吁宋在战场上是有天赋,可全凭一腔勇力,他性格自大,好勇斗狠,将军若在正面挫败于他,他便会一溃千里,再起不能。”
蒙武看着他带来的图,标了几个越人有可能的埋伏点,点头。
“臣知晓了。”
琇莹轻笑,面上温雅,口中却说出了几句让所有人都震惊的话,
“我在那里以译吁宋的名义征战败之地的所有人为奴,生磨死了不少他们当地的贤者,他们早已恨之入骨。”
“你而今派兵十万作出杀灭西瓯的样子,他们必起反叛之心,替你通风报信。你杀灭了西瓯,其他地方必是诚心归服。”
琇莹在百越做的事因为音信不通,秦也探不太清。只知道西瓯国主连年征战,百战百胜,但政局平稳皆因为其国有一位多智近妖的智者一力支撑。
谁都没法把那位说是以色侍人的国主老师同他们公子联系在一起啊!他家公子怎么可能是那些百越人口中的奸佞!
可事实就是这样离谱,他家公子不仅做了奸佞,还有可能被猪啃了啊!
他们公子不会真的?陛
下呀,老臣对不起你啊!
蒙武扯着琇莹的手抹眼泪,“公子牺牲良多,我的公子呀,老臣定替你手刃了那厮。”
琇莹低垂了眼睫,回想自已的经历,知道他想岔了,有点无奈。
“不是你想的那样,无事的。”
“哪里无事?”
青邑开了口和硕跟郑国三人一唱一和开始跟竹桶倒豆子一样向蒙武述说译吁宋对琇莹生的不轨之心。
蒙武和屠雎的眼珠子瞪的溜圆,大喊,“贼人放肆!”
琇莹被隔在他们之外,觉得青邑他们越说越不像话,于是便起身去找地方洗澡了。
感谢秦军目前只喝热水的行军习惯,琇莹很快便找到了一锅水给自己搓干净了。
他淡定的把水泼了交还给蒙武的亲卫,这才去了拴马的地方。
他来之前骑的是百衣,百衣是只战马,他怕人看出来,所以便把百衣托付给了蒙将军,现在他回来了,肯定想见见自己的小马驹。
他也不知道百衣是不是随行了,但就是想来找一找。
百衣性格温顺,但到底是战马,喜欢奔跑。
所以他平时不出门时也是会将它放在军营里托管。
果然百衣就作为战马呆在里面,正在嚼干草,眼睛还是扑闪扑闪的。
他伸头往里看,见了百衣就笑,冲他的小马挥手,“百衣,我回来了。”
百衣偏头冲他喷了个响鼻,继续吃草,很明显不想理他。
琇莹却上去抱住了马头,蹭了蹭它的脸。
“抱歉呀,小朋友,我要去的地方太危险了,所以才不带你去的。你别生气呀!”
百衣没听懂,但也知道他在道歉,于是回蹭了他一下,算了,原谅你了。
琇莹笑开了,亲自拨了干草喂给他。
“你是想留在这里,还是跟我回家啊!”
百衣慢吞吞的吃完了他给的干草,轻轻的又蹭了他一下。
这一次你可不能抛下我了。
它已经是一匹老马了,人的五年很短,却算得上它的五分之一的生命了,所以真的很想念主人啊。
琇莹摸了摸他的头,踮脚抵了一下它的额头,“好,我知道了。”
琇莹和自己的百衣玩了一会才回去,结果里面的几人还没说完。他走了这么久,竟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吗?
他十分无奈的又坐了回去。
然后听青邑描述他们眼中的自己是如何的身不由己,与译吁宋周旋的。
“你都不知道那混帐就一直盯着公子,想牵公子手,公子最后说自己是个痨病鬼才让他放弃了,公子恨得牙都痒痒。”
琇莹第一次知道译吁宋对他有那么大的恶意,真的长了见识。
他清了一下噪子,制止了接下来越说越离谱的话。
“其实并非你们所想,也算是我们俩双方互相利用。”
他面对向他看过来的五双眼睛,笑得温柔。
“好了,越说越离谱,他连我手都没牵过,也算不上什么轻薄。”
蒙武看得他眉目温和,与往常没什么区别,这才放下心来。
他拍了拍琇莹的手,“我等不说了,公子而今是想留在这还是去往长沙郡?”
琇莹疑惑之极,他自然是回咸阳的。去长沙郡做甚。
“我不留此地,若是那些人知道我这伥鬼在你们这儿,是一万个不愿归服。我欲归咸阳。”
他见蒙武有点吃惊的看他,于是又轻声问他,“可是长沙郡中有人是我必须要见的,长沙郡守,亦或是别的高官?”
公子原来不知道陛下来督战吗?
蒙武哈哈大笑,他摇头,难得打了个哑谜。
“是高官中的高官,来这里督战的。公子不见也得见!”
琇莹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此人行事作风如此霸道,会不会影响将军决断?需要我为您写封信交予兄长将人撤下去吗?”
蒙武笑得更大声,“老臣可不敢。”
琇莹福至心灵,“将军留在此地,我休息一下即刻出发。”
长沙郡守府中。
阿政有条不紊地下达命令分发粮草,布置修渠事时,蒙武的鹰鸟便落到了一旁的蒙毅臂上。
蒙毅打开鹰爪上的小木筒,取出了一张巴掌大的信纸,上面是琇莹的字迹。
“已往长沙,安好勿念。”
他立马绽开了笑,将信交到了阿政的手上。
“陛下,公子的消息。”
阿政扫了一眼,勾起了唇角。
“可以彻底开战了。”
蒙毅点头应是,下去布置了。
这场大战,一触即发。
译吁宋杀死那些女子后,就开始像条疯犬一样在西瓯翻来覆去地搜寻琇莹的踪迹。
在服用了郑国神医长期的五石散之后,他已经有一点疯癫了。
“找,他一个病鬼能跑多远,找不到就把你们全杀了!”
他眼眸凸起,青筋毕露,上身赤/裸,露出了大块的刺青,跟只厉鬼一样。
不,他比厉鬼还可怕。
他提着刀砍了一个来汇报未寻到琇莹踪迹的侍人,血溅了他满身。
他眼中已经出现了幻像,把一个后面站着的侍人当成了琇莹,提刀追着他砍,笑得狰狞。
“先生,你跑什么?”
大秦派兵攻打西瓯的消息就是这时递进来的,随之而来的还有来商讨对策的贵族们。
他们合力制住了译吁宋,扇了他两巴掌,好不容易才让他清醒过来。
“国主,大秦来势汹汹,我们要怎么办?”
译吁宋的脑子清醒后,他不笨,瞬间就将一系列的事串在一起了。
“打!聚兵,把那群奴隶都拉出来,来吧,临到此处,越怕死越得死。”
他狂笑出声,拽着一个贵族的衣领将他扯得跌坐在地,不住求饶,才放开
手。
“别想耍心眼,你们与寡人已经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寡人死了,那群不服气的奴隶必上来把你们生吞活剥了。”
那群贵族连连应是,就要出去聚兵,生怕自己走慢了,就被疯子杀了。
译吁宋蹒跚地站起来,又是一阵狂笑,丑陋得近乎一只凶兽。
他自负聪明,却没想被一个病鬼欺骗的如此之惨。
先生,好好跑,别让宋儿找到你。
往长沙郡的路上,琇莹坐在百衣身上打了个喷嚏,硕给他披了个披风。
“公子受凉了吗?青邑公主不在,但留了药,公子要不先喝一碗?”
琇莹想起青邑留的苦药汁,脸都拧巴了,他不住摇头,“肯定不是风寒,定是我养的疯犬在骂我弃养。百衣可以作证。”
百衣被他轻拍了一下头,然后给力的叫了一声。
琇莹听到马叫,笑得开心,“你看百衣都作证了,药收回去吧。”
硕无语。
“公子还是多穿点吧。”
琇莹哈哈大笑,策马扬鞭,阳光打在他身上,他好像发着光。
“我还是很灵的。说不定信我能得长生呢!”
硕不由自主的笑,驭马跟上他。
公子,你就胡扯吧,上一个信你的,已经被郑先生给快治死了。
琇莹一路畅行,快马加鞭赶到了长沙。
到了长沙郡守府后,利落地翻身下马,连马都不拴,就迫不及待的掏出了自己的印信,让门口的侍卫领他去找阿政,大步流星往里走。
他七回八转,见到了站在廊下等他的阿政。
阿政望向走廊尽头的他,露出了轻轻的笑,像他从未远离过一样招手唤他过来身边。
“琇莹,过来。”
思念如同决堤般向琇莹汹涌澎湃的击打而来,他再也忍不住,小跑上前,抱住他的阿兄。
“阿兄,我回来了。”
他强撑着的所有坚强韧劲与从容清淡全部烟消云散,他原来有万千话想说,可全都哽在喉齿中,他就只想哭。
他哭得跟在百越的隐忍完全不同,他哭得撕心裂肺,颇有种可以哭到天崩地裂的架势。
阿政都被他嚎得一愣,但他的声音只是变得更加温柔,摸了摸琇莹的脊背,轻笑着安慰埋在自己怀里痛哭的他。
“瘦了,阿兄知道了。不要哭,阿兄给你拿刀砍回去。”
琇莹呜啊一声,哭得更惨了。
他的伶牙俐齿,狡猾多谋全都没了,他只一遍又一遍说,“我很想你。”
阿政叹息,哭太多对身体不好。
他温柔将他幼弟的脸给拨出来,拿了帕子给他糊了一下脸上的眼泪。
“琇莹,别哭了,朕的衣服湿了。”
琇莹有时候也会觉得他阿兄笨拙,就比如说,他说一句不哭了,伤眼睛。琇莹立马就能不哭,可偏要说衣服湿了。
这是不是嫌弃他?阿
兄变了!
琇莹那颗纤细敏感的心啪的一下碎了,眼泪又落下来,他鼻子都哭红了,看着阿政肩上那一块湿濡,很是难过的抽了一下鼻子,沙哑着噪声叉腰指责他阿兄。
“我难道没有一件衣服重要?阿兄,你变了,以前都不会这样对我的,你现在都不说想我。”
“衣服本公子会赔你的,你既舍不得,本公子就多赔你个十件八件!本公子亲自给你缝都能缝出来!”
他又开始水漫金山。
阿政无奈的直接将他的头埋到自己另一半肩上,好像在说,哭吧哭吧,谁能哭过你呀!
出去一趟他还学会耍横倒打一耙了。
琇莹的委屈全都消了,他习惯阿兄越大越什么都不说,什么都做。
于是他抱阿政更紧些,“阿兄也很想我,我一直知道。”
阿政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发,“朕只是觉得你不在,很安静。”
他身边很久没这么安静了,没有琇莹的唠叨,忽然不习惯。
琇莹顿时高兴了,笑眯了眼睛,露出了小酒窝,掷地有声的喊道,他冲天与地喊,昭示他的快意。
“我阿兄说想我。”
他直接从阿政怀里跳开,抱拳倚着柱子,神气的抬头,一幅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的鬼样子。
“阿兄想我,阿兄爱我。”
阿政好以整暇的站在原地,向前几步,在他面前展开了自己宽袖上的龙纹,挑眉低笑,不否认也不承认。
龙袍上的泪痕很是明显,帝王却只是笑,牵着他的手。
“你说缝十件,回去缝吧,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琇莹笑得讪讪,扯着他衣角撒娇,“我就是个祸害,算不得君子。”
阿政点了点他的额头,轻声反驳他。
“你是恃宠而骄。”
琇莹忍不住笑得春风荡漾,跟没长骨头一样在他后面晃来晃去,“阿兄承认宠我了。”
他说得大声,想嚷嚷得全天下人都知道。
阿政耳朵尖红了,拎着后领把他拖走了。
“吵。”
琇莹开心的在后面蹬脚帮他减轻力气,这熟悉的力道,熟悉的兄长,终于有一点回家的感觉了。
第二天他更有回家的真实感。
他阿兄起来时就把他也给顺带捞起来了,琇莹顶着一头乱毛,幽怨的看他阿兄和把一大摞卷轴放在他面前的蒙毅。
他离开太久,给他的家里套了滤镜,忘了自己家什么都不多,就是奏书多。
他本以为自己刚回来,朝廷没位置给他,可能一段时间不用早起上朝处理如山的政事。
他都准备好了辞呈,想着这段时间再长些,还可以替他阿兄去巡游四方,顺带去看看大秦的变化。
结果现在,又是如山的奏书堆在面前。大有一种我与奏书竞长短,奏书笑我是傻子的搞笑感。
“阿兄,我刚回来,而且现在无官无职,辞呈都已经交了
,就等你答复了。”
阿政无视他的幽怨,顶着面无表情的脸拿起他交的辞呈,张开后御笔批了个不准,扔到了他脚边。
“李斯五十多了,都没有你这么怠惰。”
琇莹捡起辞呈,默默的叹气。
“通古现在还能熬一个大夜,我行吗?”
阿政一瞥眼,蒙毅顶着他幽怨的目光又给他往上加了一摞。
“公子这些是近五年的重要大事的奏书,陛下都让臣给你眷抄了一份呢!”
琇莹揉了揉眉心,看着阿政和蒙毅身边那差不多一百两张卷轴和码头十几排的奏书,差点没晕过去。
“缺了五年的课一口气补完,不如我构想的一步一步来,给我一年时间,我可以带着这些走遍四方,多听多看。”
阿政又瞥了他一眼,蒙毅又从他身边往琇莹脚边加了一摞。
琇莹哭丧着脸看着阿政,阿政不理他,眼下卧蚕还带着浅浅的乌青,提笔就开始批阅奏书。
“朕等不了那么久,你需尽快把五年内缺的重要公务都给补上,若有不解的可以问朕。王绾要退了,朕欲升冯去疾为右相。挑来挑去,定下了你补御史大夫,群臣也无异议。”
琇莹叭叽一下倒在了桌上,他指着自己,“我去补三公?我现在哪里可以!”
阿政支着下巴,揉了揉眉心,眼下卧蚕还带着浅浅的乌青,“你现在不行,等百越攻下后就够了。”
他都算好了。王绾的能力不错,但理念与他实在不和,退下也好。李斯虽然能力卓越,很和他胃口,可朝堂最忌一家独大,他须拨一个能力不错,理念稍和的新丞相来制衡。冯去疾最合适,御史大夫这地就空出来了。
国家职位就这么多,一个萝卜一个坑,现在这个坑里缺个萝卜,琇莹这个资历够了正水灵的小萝卜就得进去。
他停下笔,似有万千话说,最后只是将目光落在琇莹的身上,沉声道,“爱卿莫要倦怠。”
琇莹,莫要倦怠,爱卿,莫要倦怠。
琇莹,朕需要你快点回中枢来,大秦还在走,你不要半路就疲倦了。
琇莹看着他阿兄眼下的青黑叹气,然后长袖铺展,行了一个稽首之礼。
“君父需要臣,臣必不敢懈怠。”
他拿下了最顶上的卷轴,顶着与他阿兄一样的黑眼圈,打开卷轴一一细看。
琇莹没日没夜的看完那几百张卷轴,已经十几天后了,他用十几天才理清了这五年来的所有事情。
大秦照着他阿兄和他原本的设想稳定地朝前走着。
他恍惚之间觉得自己并未离开五年,因为大秦的每一步都有他的影子。
海军的建设卓有成效,甚至由于《禾莹传》的宣传,整个大秦的人都以为海外有金,对于海的畏惧已经遂渐消了,齐鲁那边的海军学院招了不少人,第一年的学生已经要毕业了,只需抽调一部分士兵进行磨合,就可以在三年之内完成海军的基本构建。
会稽那
边的船厂依旧稳定输出,每年都会新船下水。
学宫拨的人已成为新的设计者,他们比原本的老人们更有想象力,每年都会有新的想法。他看见万千的船下海,同他们一起笑得灿烂。
琇莹翻过这页,往下一页走。
他仿佛好像伴着每一个幼子们一起带着父母的期待的目光鼓起勇气去踏入学宫的门,歪歪扭扭的写下人生的第一个字,他们将参加他们给予的每一场公平考试,去往大秦的角角落落。
他们有的扎根地方,鼓励民生耕种,严守律法。有的居庙堂之高,直面君颜,敢于上谏,规正帝王的言行,有的愿穷尽半生修改法典的不合理,让天下百姓不再无辜枉死。
“爱国有为,笃学尚行,解民生之多艰。”
昔年稚嫩噪音喊出的誓言近在耳畔,他们真的做到了上无愧于君父,下无愧于小民。
他又展开另一张卷轴,顺着留存的笔迹往下看。
秦地的商路已经开辟完全了,各地的特产开始沿商路流动,他看见齐地的海产现在已经可以运向内里的韩魏之地,百姓偶尔也可买来尝鲜。
全境的物价是他走时设定好的,必需品的价格依旧平稳。
他看着看着便模糊了眼,他想笑,却笑得涕泪横流。
“很好很好,大幸。”
他跟着卷宗往西走,看见了从咸阳出发绵延万里的商路,大秦的商人骑着驼骆横跨诸国,满载着那里的物产与金银回来。大秦的军队兵临东胡已经蓄势待发。
他仿佛听见大恬抽刀的声音,也隐约听见了远处清脆的驼铃伴着人的脚掌踩着沙石的声音。
“叮当,叮当。”
他在脑中细细勾勒出现在的大秦,喜悦溢在心腔,一直以来的心结立消。
他想秦人可以永远可以这样活。被强大的军队保护,被英明的君王庇护,被正直的臣子指引。不经战乱,无有流血牺牲。
他趴在桌前,对着油灯隐约窥着他阿兄的侧脸。
帝王眼下的乌青依旧凝在眼下,他永不知疲倦的提笔,思考,为大秦计量好走的每一步。
在灯下,因是散发,他鬓间初白的发闪着柔润的光泽。
他的阿兄不过三十有五,可额边的白发越来越多。他好像这灯盏里的鲛人油,燃烧自己只为大秦足够亮。这盏灯熬干他的心力,可发出的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他察觉了琇莹的目光,停了笔,说了他今天说的第一句话。
“琇莹看完了,现在可以答朕的问题了,朕且问你,何为君王?”
琇莹怔住,他惊疑不定,阿兄,问错了吗?他不是君王!他怎么知道啥是帝王,怎么做帝王?
阿政笑起来,示意他随便说。
“威德皆在天下人之上,就是君王。囊括四海,并吞八荒是为君王之威。君王之德,明法治国,为生民立命,立身又是够持正,为臣子作责。”
琇莹最后只是磕磕巴巴像背课文的说了几句,
你要说为臣他能说一天一夜,你要说为君他能说几句就很不孬了。
他将灯芯挑亮了点,明晃晃的光并着他的笑照得人心里敞亮。
“就是阿兄这样的。”
阿政一直扭巴的心好了些,勾起了唇角。
你我之德与普通小民的全自己的道义完全不同。战必胜,不使将士阵前枉死是你我之德,法必明,不使天下是非不明是你我之德。国必安,不使百姓再受冻馁饥荒之苦,是你我之德。??[”
琇莹点了头,像是没骨头一样趴在桌子上,“阿兄所言甚是。”
他的支持让阿政很是畅快,但然后似乎想起了什么,忽敛下了眉目,锋利无比的五官此时威严更甚。
但是琇莹看出了点不快,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是他说错了什么吗,于是他很直接的问了出来。
“可是我刚刚说的令阿兄不快,阿兄与我说呗。”
阿政轻咳了一声,他摇了摇头,但越想扶苏越气,很快就与琇莹道。
“扶苏上书说西域商路发展得正好,朕现在为出兵东胡做准备失德,不配为君。让朕收敛好战之心。”
他虽然直接让扶苏滚了,但心里一直不太舒服到现在,任谁被自己的孩子如此骂都会不太舒服的。
琇莹没回来前,他不能与别人说,以免有心之人利用,让人以为扶苏失宠,朝堂有乱。
现在琇莹回来了,他心里慰贴极了,当然可以放心的说或者说是告状。
反正他只要说了,他幼弟肯定会站在他这边的。
果然琇莹听完立马就生气了,他把桌子一拍,就要写信去申斥扶苏。
“混小子,他竟然敢骂你!你怎么失德了,还不配为君。我不在,他还翻天了。他就是欺负你不爱多争辩,不与他计较,阿兄,他窝里横,他欺负你!”
阿政嗯了一声,心中爽快极了,果然还是幼弟贴心。
琇莹见他只回了一句嗯,就觉得他受了天大的委屈,顿时火冒三丈,恨不得飞回咸阳去把扶苏脑子里的水控一控。
“他就是仗着你疼爱,不爱争口舌,竟然敢欺负你。我抽死他。照他这样想,我把那百越几十万人填进了水渠里,我失德至此是否就该在百越水渠修好之后就自裁?”
他口不择言后忽然丧气了,他想起被他征为奴当成木头石块填渠的百越人,那段血色的记忆顿时充斥在他脑海中,心脏隐隐作疼,他一下子跌坐在地,脸上的血色褪尽,无力的张了张唇。
本来被匆忙与欣慰压下来的痛苦又浮现在脑中,太重了,重到他在百越的日日喘不过气,不曾安眠,不敢合眼。
他想活又想死。计划成功的欣喜与和枉顾人命的羞愧两种情绪已经快将他逼疯了。
但都过去了,他是个公子,又不是个圣人夫子。
见了阿政担忧的眼神,他很快又从容爬起来了。
“阿兄,我好了,真的已经不难受了,你别难过。”
那颗心又长出来
了,我已经剜去了,你别难过,我不疼。
阿政起身,未发一言,他一向不善口舌劝慰旁人,只是俯身摸了摸他的脑袋。
“都不是你的错。好好活着,琇莹,兄长需要你,朕命令你好好活着。”
他不允许他的幼弟放弃他,于是他又威胁道。
“时间还很长,你要是现在因为这种事放弃了自己的命,朕这辈子都会怨你,你的脆弱朕不齿!说好同归天地,你死了,朕就去寻长生不老,你我这辈子都不要见了。”
他撑着琇莹,重新补全脆弱的灵魂。
琇莹长叹了一口气,努力握紧他的手,轻轻地笑道。
“说了八百遍了,世上根本就没有长生不老!不要听信馋言,朱砂吃多了会死人的。”
阿政知道他撑下来了,也不在意他在那里唠叨。
他忽然摸到他幼弟纤细的手腕上的痂皮,他以为自己摸错了,于是拽着琇莹的胳膊,揭开琇莹的衣服,琇莹手臂上因痛苦而自己啮咬的密密麻麻的齿痕尽入了他眼中。
琇莹不敢挣扎,只是握着他的手轻轻的笑。
“不疼。”
阿政怒瞪他一眼,没有再说话,只是衣袖理好,半牵半拽着让他跟着出了门。
门外只有每一条道旁青铜灯具燃着膏油的明灭光影,像是无数幽魂来向琇莹质问,秦璨啊,你为何要为你大秦的霸业,将我等的命填进去!
他叹了口气。
“阿兄,你的灯很像鬼。”
阿政也望向那些灯,然后扯着他来到一盏灯前,抽出自已的泰阿,放到他手上。
“那你砍了吧,恶鬼伤朕。”
他们挡在了大秦前进的路上,琇莹。
琇莹轻笑,抽出了自己的剑,将他们面前的灯劈了。
剑滑过金属的锵鸣声入了阿政耳中,他的剑没有迟疑,灯应声倒地,灯油掉在了地上,火没灭,反而沿着油开始烧起来,好在这块地全是青砖,火不大,就是些小火苗。
但琇莹还是跳起来,给阿政圈了一块地方不要这里呆着,然后让巡逻的侍卫连忙递水灭火。
侍卫们就拿了一桶水,火就灭了。然后一群各拎着一两桶水的人大眼对小眼,公子你说的火,就这?
琇莹见状都有点不好意思,让他们先走。
“哎呀,我练剑伤了腰。大惊小怪了,大惊小怪了。”
阿政隐在人注意不到的暗处,一向内敛的君王嘴角快要扬到跟天上的太阳肩并肩了。
“以后不劈灯了。”
琇莹见他阿兄在那里笑得开心,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叹息。
虽然被阿兄嘲笑了,但是自己的小心脏高呼着阿兄可爱。
阿兄,超级无敌傲娇,超级无敌内敛,阿兄,超级无敌最最可爱。
阿兄没错,都是扶苏的错。
于是他回了屋干了口补药,又在信中继续骂扶苏。
他就写得很直接,带着愤怒
,字也是飞龙走凤,不端庄之极。
你给我听好了,这战本来就是要打的,四境打服了,大国之威展示了,人一见我大秦人都不敢欺辱,才能更安全做生意。商路现在就是探路的,谁也没想着挣钱。你个傻子被这虚假的繁荣迷了眼,失了血性还敢骂我阿兄。
你骂啥了,等我回去我一定上门一句句都骂回去。
你欺负他疼你,不愿意跟你计较争辩。没有关系,你放心,如果你收到了信,还不来信跟你父皇承认错误。王叔一定成全你想被揍的心。
他写完,又干了口苦药,对阿政道,“我还得活个四五十年,我得给你撑着,帮你欺负回去。不然他个狗脾气,就会一直说你的。”
阿政勾起了唇角,轻颔首。
你帮朕骂回去。?”
朕不爱争口舌,所以你帮朕,帮朕一辈子。
归功于琇莹五年如一日的埋雷,沟通岭南水系的灵渠在百越人原有的基础上只需花上几天便可全数搭建成为他大秦粮草转运的大后方。但有些地方甚至不用水渠。
因为确实是如琇莹所料,秦军只要做出了攻西瓯的样子,每次打野战时,那些奴隶们会自动暴露位置,以求秦军尽快砍了译吁宋的头。
阿政没因为这仗打得顺利而产生骄浮之心,依旧坚持攻六国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战略核心。每占领一地便迁徙大量内地移民和商贾留驻,他大秦的百姓、刑徒,甚至犯罪的官员,都大批向岭南迁徙。
随着大批农民和商贾经营在此,加上琇莹的抽调物资和卖力经莹,岭南也不再是不毛之地,秦军有了更加坚定的稳定的大后方,一切形成了良性循环。
五月左右开始打,到了九月,秦军凭着精良武装设备和强悍战斗素质,在敌方队友的助攻下大军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势如破竹,已经基本上完成百越所有的土地收复。
但是译吁宋依旧跟只疯犬一样,拼着力气跟他们打游击野战,神出鬼没,不断趁着黑夜和山林扰袭,每每都要扯下秦军一块皮肉来,秦军这几天似乎也被他的凶狠吓到不再解甲弛弩,气势低迷,引得得知消息的译吁宋更是嚣张。
阿政听闻这个消息后,未有忧心忡忡,他反而松缓了面容。
琇莹坐在他身边和站着的蒙毅整理着奏书,准备一会发回咸阳。
琇莹见他看了战报后面色柔和,也偏头作出窥探模样,阿政直接递给了他。
他见了就笑,“郑伯克段于鄢。欲要杀之,必先纵之。”
蒙毅还是有点担忧的,琇莹察觉他心神不宁,便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解释道,“阿毅不用担心,蒙武将军已经摸清楚他的路数,竖起了耳朵,要来一场大胜,一举砍下他译吁宋的锐气。你就等着他的好消息吧。”
蒙毅松了口气,连忙抱拳施礼。
“臣失仪,请陛下和公子责罚。”
阿政没动,琇莹闻言却都呆了,他先扶起他,让他不用紧张,然后转头向阿政抱怨。
“阿兄,阿毅跟着你久了都沉稳了不少,没有少时肉乎乎跟我胡闹时活泼了。”
阿政听了他的抱怨,依旧是喜怒不形于色,只是轻扫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他那一眼不凶,也没有威压,只是他觉得琇莹的话让他不高兴,他也不能当众骂琇莹,故而只是扫了他一下罢了。
与朕何干,惯会平白污蔑!
蒙毅只看见了他眼中的不满便立马跪下了,琇莹又给他扶起来了。
“没有事的,你快起来,阿兄骂我呢!虽然不知道骂得是什么,但我猜应该是空口白牙污蔑人清白,法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你不要动不动就跪,阿兄很是喜欢你。你做侍中时,他跟你同寝同食,我当时在楚地都嫉妒得咬碎了好几张纸。”
公子,你少说两句吧!
蒙毅本来就不敢动,现在他瞠目结舌,更不敢动了。
他第一次知道为什么李大人说公子是大秦第一拱火人了,公子那嘴好像总能有让陛下生气的威力。
李斯大人,真知灼见,诚不欺我。
果然,阿政让蒙毅起来,指着门示意琇莹滚出去。
琇莹就笑,直接就倒在奏书堆里,滚到阿政脚边,直接像没骨头一手托腮,一边添了杯茶哄他。
“滚完了,滚不出去。”
阿政抿了口茶,让他赶快收拾,别贫嘴。
琇莹点头。
蒙毅收拾奏书时,不由想起李大人又一句话,在陛下面前,公子是一点脸都不要的。
李大人,不愧是跟公子和陛下呆着最久的第三人,我辈楷模。
确实是如琇莹所说,蒙武以弱示外,引得愈发不将他放在眼里的译吁宋直接带人夜袭,可惜这次他再也不是来去如风了,他被早织好的大网困住了,成了笼中的困兽。
他一被抓,西瓯的那些封君群龙无首,竟内斗赶来,被蒙武带着十万秦军一一碾碎了。
阿政随后在岭南设立桂林、象郡、南海等三郡,岭南正式被纳入大秦帝国版图,为大秦增加100多万平方公里领土。
他依照与六国相同的办法,置郡守,分土地,定法律,迁秦人。
这场仗由于琇莹的前期准备,几乎没废多大力气,是一场碾压局。加上西瓯的压迫,他们在百越人眼中就是神兵天降,各项政策推行几乎受不到任何阻挡。
译吁宋被抓后,由于不敢承认自己的失败加上五石散的功效彻底疯了,见到清瘦俊雅的男子一会呼先生,一会要杀人,实在是令人厌恶。
琇莹再次见到他是在阿政带他赴庆功宴,他和一些被生擒的西瓯贵族作为战利品,被蒙武将军放到了犀角象齿、翡翠珠玑中。
他坐在囚车里被捆得结结实实,他原本喃喃自语,却在见到琇莹时发出高声的怒吼。
木制的囚车被他撞得吱呀作响,他蓬头垢面像只困兽,死死的盯着琇莹,狰狞又可怕。
“先生,我对你那么好!你却
敢跑!寡人杀了你!”
阿政听见了他的话皱起了眉,让人把他拖下去。
琇莹却是听了先生后,下意识地在高台上偏过了头低眉一顾,虽然很快扭了头,但却让他忽然安静了起来。
“先生是你啊,你这个骗子,骗子!都是因为你!”
他眸中还是浑浊的,却难得透了些难得清醒,他放声凄厉大笑,像是幼童一样声音尖利。
“先生,宋儿认出你了,你怎么不敢过来见见我啊!你怕了,哈哈哈,你怕了!”
琇莹再没回过头,士兵牵起了他的囚车,他却慌乱的在囚车中大叫,“放肆,我要见先生,谁敢拦寡人!先生身边的人只能是寡人!”
阿政的眉头紧锁,越皱越狠,望向译吁宋的目光像含了刀剑。
放肆,竟敢欲对琇莹行不轨之事,该杀!
士兵上前给他口中塞上了布,又给了他一巴掌,让他安静。
“不准对璨公子不敬。”
他却依旧像蛆一样向前蠕动,想离琇莹的方向近一点。
“先生,先生!”
他的手脚都磨出了血,却还是要去琇莹身边,他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觉,他的先生回来了他的身边,他的云终于落回了他的身边,轻笑着摸他的脑袋。
“宋儿莫忧,先生帮你。”
他的眼睛忽然温柔炽热起来,初见时的心跳忽然又一次重归身体,血液重新流淌起来。
“先生若梨花娇,寡人甚喜。”
一大口血喷出,他的头无力垂下。
阿政派出的人抽出了刀,才回去复了命。
琇莹得知后,就哦了一声,然后在内殿跟他暴怒的阿兄继续哭。
“他以为我是个只能依附他的碧萝,我以为他是一把正常的刀,所以双方都没摸清楚底细就合作了。也有可能我皮相确实是不错,他们都以为我是柔弱不能自理,只要施舍点感情,我就得安心依附,一心为他们谋划了。”
“后来越合作,我发现他蠢,他发现我有刺,他想拨刺,用感情征服我。我想让他听话,用感情麻痹他让他继续为我所用。所以才有那些个柔声细语。阿兄莫气了。”
阿政消没消气不知道,但他那破了洞的身子多年亏损,又配上连日劳累加悲痛过度直接躲大殿上了,连日高烧不退,要不是青邑连夜施针,差点小命就没了。
但他还是倔,醒来时,就躺在床上跟他阿兄解释。
“计划都干一半了怎么可能放弃!”
阿政快被他突然倒地吓死了,现在再听他说这件事,无名火又起,他的手指轻敲床面,一声一声。
“朕气得是你明知他的心思龌龊,竟敢还敢引诱于他。他若不惧病也要强迫于你,你要怎么办?秦琇莹,你给朕躺好,等药来,吃药!”
琇莹低下头,又想掉眼泪,然后被阿政捏住了脸。
“哭哭哭,就知道哭,不准哭,惯会以弱凌强,霸道,逆子!”
琇莹扒在他身上,他满心的委屈。他是一棵长在阿兄身上的小树,阿兄不要如此说他。
“你不要那么苛责我。我难受。”
阿政闻言想拧他的耳朵,但只摸了摸他的额头,“一会喝药,你休养好了再回咸阳。”
算了,不说了,是他这次失察,下次不会了,那个人永远不会再出现在琇莹面前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