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番外·他死在十四岁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洛阳大雪, 他跪在宫门口等待当今天子,十年前的初恋召见。

他的全族被初恋的情人们构陷,关进诏狱, 因为初恋的情人们以为, 兰帝大限将至,一生都不曾快活,皆是因为对他这个初恋念念不忘。

他们恨他,也嫉妒他。

所以明明千方百计不惜构陷威胁也要他出现, 去见兰帝。

但又在他真的出现后, 百般折辱阻扰,不让他顺利出现在兰帝面前。

就好像, 他才是对不起兰帝的那个。

他忍不住牵了一下唇角, 脸上的表情却好像被茫茫大雪冻住了, 毫无表情。

“……你竟然让他那样伤心……”

伤心?呵, 那个人会吗?

他半个字都不信。

那些人见他如此无动于衷,愈发愤怒怨恨, 替兰帝心痛。

“……他那样记挂着你, 别人求也求不来的, 他一生都未曾快活笑过, 你听了居然毫无反应?”

狠辣的武将直接上来踢了一脚,踢断了他的胸骨, 咳嗽的时候感觉到了血沫。

他依旧面无表情,反而觉得这个人可怜:“你爱着什么样的人, 原来是不知道的吗?”

兰帝情人无数,天下无人不知。

居然还有人为兰帝心痛, 觉得兰帝不快活, 觉得兰帝会为了一个十年不见的伴读伤心?

他随手抹去嘴角的血:“你难道不知道, 十年之前是他背叛抛弃了我吗?”

“……他是天子,你竟然说一个天子背叛你?”果然,疯子的逻辑是毫无理智道理的,“你知道多少人但求被他看一眼,他只要肯多看我一眼允许我留在他身边,我便满心欢喜,可被他放在心上的你却毫不珍惜?你就那样离开了他!你以为你算什么?你根本不值得他如此,你不过是运气好早些和他相遇了,要是当初遇到年幼的他的是我,要是我才是和他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人,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他怎么对待我,我都不离不弃,不离开他半步,不叫他半点伤心孤独……”

又来了,这样的话十年前他就听够了。

他之所以离开洛阳,就是因为这里的人脑子都有病。

只有离开才能清醒做个正常人。

没想到十年后回来一看,有病的程度居然更甚。

他知道那些人是没有办法沟通的,还是垂眸喃喃说道:“他拥有无数人的爱,允许所有人爱他,但他不承诺爱任何人,不对任何人忠诚,你觉得他可怜,无错。但觉得从始至终只爱过他一个人,不曾做过任何有负于他的事,只是不接受不忠,不愿再爱他了的我,伤害背叛了他?”

那些情人表情各异,唯独没有动摇。

不同的脸写满了同样的话:兰帝可以对任何人无情,可以负尽天下人,但别人不能伤兰帝分毫。

他喃喃:“傻逼。”

十年过去了,昔日文雅的礼乐之后的少年郎,如今也能面无表情骂粗俗的脏话了。

“……你说什么?”不可置信,怒不可遏。

那个叫南猗的小狼狗被激怒了,大有再踹断他三根肋骨的意思。

被其他人拦住了。

于是他抬眼,落了雪的睫毛下,眼珠冷冰冰的:“你知道为什么对所有人都无情的兰帝,唯独记挂着我,十年不忘,失去了我一生都不快活,都不曾笑过了吗?”

狗屁,那个人根本就不可能记挂他,更不可能念念不忘,什么一生不快活,情人不断的帝王不快活,让普通人怎么活?

那个人不笑,完全是因为他矫情、有病,不喜欢笑,同任何人都没有责任。

但他现在是在刺那个像是被兰帝日了脑子的傻逼,所以认下了这套说辞。

反正他们这样逼迫他,不就是认为他是兰帝念念不忘的初恋吗?这个名号他用就用了。

至于那个人的真心,喂狗狗都不吃,因为根本没有。

果然,不管相信还是不相信,兰帝的所有情人都向他看来。

他被雪冻僵的脸上,唇角上扬了一下,轻飘飘地说:“因为,我拿自己当人,我的感情很珍贵。”

他点到即止,没说那群人犯贱,宁肯拿自己的尊严给兰帝当脚下的泥踩。

但他虽然没说出,绝不是因为含蓄,是因为心口疼没力气。

但他虽然没说,那些人却一个个都是天下决定的聪明人,如何听不出他的潜台词。

“你敢羞辱我!”

再被打之前,他笑着说:“我可是他心尖上的初恋,等下我带着伤去见他,他可是要伤心的。我若死在这里,”他收了表情,幽幽地冷冷地望着他们,“他可是一辈子都见不到我了,死也见不到。”

那些人再怨恨他,嫉妒他,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凌迟剁成肉泥,此刻也动不得他一下。

因为他们不敢。

因为他们不舍得。

不舍得兰帝心愿无法达成。

不敢当真让他死在前面,让兰帝永远忘不掉他。

他们何尝不知道,兰帝之所以念念不忘那个所谓的初恋,是因为失去,是因为那个人是唯一离开兰帝,杳无音信,十年不见,唯一不肯妥协退让的一个,是爱兰帝爱得最少的一个。

可谁让他们舍不得,他们离不开,所以即便被虐即便痛苦,只能忍着嫉妒。

他看着那一张张脸,就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

感到好笑,也是第一次对兰帝感到同情。

这么多人爱你,争啊抢啊杀啊,不要自尊脸面,可到头来,原来他们没有一个人看清、了解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们根本不了解你。

他们爱你什么呢?爱你冷漠脆弱之下的美丽吗?还是爱你的帝王至尊?

爱,只要表现得爱你,便能分得的权柄?

他到底没有见兰帝最后一面。

兰帝大限将至,等兰帝死了,他的家人还是会被兰帝的情人所杀。

整个天下都将大乱。

所有的隐患都摆在眼前,兰帝根本不在意。

那个人啊,他不爱我,不爱你们任何人,甚至不爱自己。

那个人是一个空的口袋,是一个永远填不满的无底的深渊。

谁爱他,他就允许对方爱他。

他不想爱他,不想满足他了。

他也,没想要活,没想见那个人一面。

何必相见。

倒在雪地里的时候,他却在想,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那个人变成了这样?

应该比雨夜他亲眼目睹的,毫无愧疚、理所当然的背叛更早。

那个人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人吗?

如果是,他又是为什么爱上那个人的?

灵魂好像飘起来,随着时间的洪流后退。

退到小时候初见。

啊,方才说错了,小时候的你还是会笑的。

会拉着我的手,同我分食一块糕点。

会保护我。

“……殿下。”

他叫着那个人。

但是,对方去哪里了呢?

为什么往后余生,世间再无?

他记忆里翻捡,看到十四岁的他们。

猎场围杀。

少年逆着洪流而来,在刺客的箭矢中奔向他,将他抱在怀里。

他的脑袋磕在石头上,视野发白。

看到最后一眼,是少年背后密密麻麻而来的箭矢。

眼泪在黑暗的睡梦里一直流。

人人都说,十三皇子那日救驾,被箭矢射成了刺猬,半只脚踏入了轮回。

但他知道的,那个人是为了救他。

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夜,他怎么也醒不过来的噩梦里,一直哭着停不下来,好像那时候就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

他好像就是从那一天之后,就失去了他的殿下。

他的殿下,死在十四岁那一天。

一只手轻轻地给他擦眼泪,小声叫他的名字。

“阿竹,阿竹……醒醒……”

熟悉的声音,太过熟悉但又很久很久未曾听到了,乍听是陌生的。

但再听到就又回到了那一年。

他慢慢睁开眼,没有说话,只是眼泪扑簌簌滚落。

他张开嘴,想要叫那个人的名字,但叫不出。

叫什么呢?

君天宸是兰帝的名字。

“……殿下。”

十三给他擦着眼泪,眉头紧蹙,眼神满是忧虑:“做了什么噩梦,你一直哭?”

他慢慢醒来,记忆从梦境的世界抽离,他哭得更凶,声音哽咽不稳,断断续续:“我梦到……梦到你长大后、有这么多这么多的情人……”

十三呆了一下:“……啊。”

他在阿竹的心里,原来这么有魅力的吗?

“……他们为你争风吃醋、欺负我……”

十三给他擦眼泪:“这么多情人只欺负你一个吗?看来梦里的人也知道,只有你才对我最重要,他们都是假的。”

“不是你……他才不是你……”他哭得眼泪更多了,“我梦到你死了……不要死不要死!”

他顾不得生他的气,哭着抱紧少年,眼泪都渗到对方的脖颈里。

好像这样紧紧抱着对方,他的少年他的殿下,就再也不会被时间带走。

变成梦里那个冷漠厌世郁悒脆弱的少年。

他倾尽一切想要照亮温暖那个人。

对方允许他陪伴,默许他的拥抱,任由他的爱意生长抽芽。

不承诺,不拒绝,不回应。

冷眼旁观他为了那个人,同那个人的敌人,同他自己的亲人争斗。

然后,叫他亲眼目睹,撞见那个人是怎样和他的敌人颠鸾倒凤,发丝成结。

明明只是一场噩梦,他越清醒就越回想起来。

连同梦里的声音。

“……他早就弃了你,你不知道吗?在你父亲怕你卷入储位之争的时候,他的心里就已经将你除名了。”

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是不够爱你吗?

是不够强大吗?

如果你生气,你提醒我我就不回去。

你气我不能逃出来见你吗?

梦里那个人只是漠然不语。

那个人允许所有人爱他,因为那个人不承诺爱任何人。

“太恶心了!”十三说,比他还义愤填膺,“梦里的我太坏了,可以不喜欢别人,怎么能这么践踏侮辱别人的爱!”

他呆呆的,被这声比他还气愤的怒斥从噩梦的氛围里惊醒。

十三捧着他的脸,表情严肃,望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阿竹你听着,将来你长大了,无论爱任何人,倘若你爱上的人像梦里这个人这样待你,即便那个人是我,你也不准再爱他!听到了吗?人不是动物,不是路边的野花,怎么能来者不拒?这样的人必然是连他自己都不爱的!纵使你为他付出一切,但他眼里你也百般都是错,如此他才能心安理得接受别人的爱。”

他:“可是,那是你自己……”

“我不可能变成这样的,你一定是梦里认错人了。”少年躺在他旁边,“坏死了!我们赶快再睡一觉,说不定梦里还能接上,这回我替你打他!”

虽然是梦,他也要伤心生气很久的。

谁让十三擅自在梦里死掉,谁让十三让别人顶着他的身份。

但十三这样说,他就不生气了。

他枕在十三的手臂上,两个人一起睡着了。

这次做了一个很好很好的梦。

梦到两个人手拉手,坐着牛车一起游历。

都是前生噩梦那十年,他独自一个人走过的地方。

彼时每走过一处他便想着,这梨儿清脆、葡萄酸甜,若是少年十三在就好了。

现在,十三真的在了。

“啊,这里我没来过,不知道还有多久才能找到集市。”

“这个给你先垫垫肚子,再给你一个,这个也给你……”

“可是十三你也饿了,全给我你吃什么?”

“我们不是在你的梦里吗?你不饿,我也就不饿了。”

“傻十三,一人一半。”

连在梦里也会担心他饿肚子,将自己的一切都给他的少年,怎么会和不忠滥情却反过来怪罪他给的爱不够满意的,是同一个人?

他的十三殿下,幼年时候是饿过肚子的。

我就知道,那个人不是你。

那个噩梦,现在醒了。

他爱的人,从始至终都是最好最值得爱的少年。

《洛阳幻夜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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