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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天宸望着温泅雪,神情复杂,眉尖蹙起:“我一直在等你,原来真的等到了。可是,我们从来没有好好说过话,认真地聊过天。那时候你让我以为,你所谓的给我一个结局,是来杀我的。我也的确,死了好几次。”
那时候,他之所以最后化为鬼帝,心里对温泅雪是爱恨交织的。
“你应该很久就想起前世了,你不肯和我相认,是因为也还在恨我吗?恨也是应该的。前世诸般荒唐,是我负你。”
他们之间横亘着太多误会、辜负和死亡。
温泅雪看着他:“多年不见的,闹翻了的幼时玩伴,再见怕麻烦假装不认识,是人之常情。”
君天宸怔然:“多年不见的,闹翻了的幼时玩伴?我于你……只是如此?”
温泅雪:“不然呢?当时不就说清楚了吗?你说如果我接受不了你这样的生活方式,我可以离开。我的确不理解不接受,一个人可以爱许多人,所以我走了。这件事就结束了。”
君天宸:“……”
结束?
“可我没有结束,我一直很想知道,前世我死之前,你有没有回来看我。”君天宸望着温泅雪,喉结隐忍滚动,“我死而化鬼,不入轮回,也是为了等你。”
他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温泅雪眨了下眼,望着君天宸的眼睛:“等我,为什么?”
很长的时间,温泅雪并不知道,君天宸在等他。
等他做什么呢?
君天宸望着温泅雪,面无表情,苍白脆弱,眼神微空。
他不说话,温泅雪便站起来,从他身边离开。
君霁泽轻声嗤笑:全世界都知道你爱他,你自己也知道,但你不承认,你从未让他知道,于是他就真的不知道。
想想就很讽刺有趣。
君天宸的痴情自苦,给谁看呢?
君天宸闭了闭眼,望着血月消失,重新恢复湛蓝的天空,喃喃:“所有人都知道,我爱你,你真的不知道吗?”
温泅雪已经背对着他走远十步,但听到了这句话。
他回头望向君天宸:“你,爱我?”
君天宸转身回头。
他们面对面望着彼此的眼睛。
温泅雪的眼眸清澈纯粹:“你连你自己都不爱,为什么会相信,你会爱一个人?那些你明明不爱不喜欢,但因为他们爱你,所以被你不屑一顾轻视、践踏的喜欢,是真实的。
“所有人都可以有怨恨仇视世界意志的理由,他们被篡改了命运。但你没有。你每一个情人都是你自己要睡的,祂并没有强迫你,祂只是让全世界爱你。
“因为你想要被爱,想要全世界的爱,却不爱任何人,包括你自己。祂爱你,于是顺遂了你所有的欲望,纵容你,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现在,你要将这一切的错误推给祂吗?推给这个世界的另一个你。”
君天宸眨了一下眼睛:“……可我,真的爱你。”
温泅雪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他看到了,君天宸脸上始终不变的厌世和冷漠。
记温泅雪望着他的眼睛,轻轻地说:“一个对所有人给予的爱意都不屑一顾的人,一个傲慢自负甚至连对所爱的人忠诚都不愿的人,这样的人也会爱人吗?你对这个世界的任何人,包括你自己,有过一丝一毫的歉意吗?”
君天宸抿唇笑了,静静望着温泅雪的眼睛,这似乎是温泅雪第一次看到他展颜而笑,那双因为终年冷漠厌世郁悒而显得漆黑冷沉的眼眸,第一次是些微清澈的:“我爱你。我醒来第一眼看见你,那时候你笑着向我走来,那时候我就爱你。
“我自私,凉薄,冷漠,无爱,但我爱你。
“我越爱你,就越是自私、凉薄、冷漠、无爱。
“没有人教会过我怎样爱人和被爱,我是一个孤魂野鬼,所有人眼中看到的我都不是真正的我。他们越是爱我,我越是觉得厌恶、不信。
“我厌恶这个世界,厌恶世界上的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只除了你。
“我爱你,我真的爱你。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爱意究竟是因为你,还是因为你不爱我。所以,你不必爱我,不必回应,不必感动。”
他那样轻易地拉着全世界陷入他糜烂堕落的欲望里。
明明,他根本不喜欢那种事,他也不爱他们任何人。
但他还是那样做了,并且重复着做着。
就好像,沼泽本能地吞噬一切美好。
但温泅雪是例外,没有一块沼泽可以吞噬哪怕一片雪。
人若是身处黑暗久了,骤然来到光亮的世界,不会眷恋阳光和美好。
只会本能地寻找黑暗,躲起来。
甚至,将充满阳光美好的世界,变回记忆里的黑暗。
温泅雪望着他,他们像是这一次才第一次了解看清了彼此一样看着对方。
想起,那个神祇说过,祂知道他所有的过去。
“你的过去是怎样的?”
君天宸望着温泅雪,微笑,眉眼终年的忧郁不曾散去,就像笑着哭一样,灿然却尖锐,他连笑着表白都是带着嘲弄的:“错误的东西,越是了解,越是会被吞噬。你不必了解。我爱你是我控制不了的,但只是为了满足我自己,没有一丝一毫是为了你。像我这样的人,一旦不爱,我对你做的事,不会比对任何人好一点。”
他淡淡地说:“所以,如果你要杀我,也不必觉得愧疚。就像你说得那样,我不对任何人感到愧疚。无论是那个神祇,所有活着死了的情人,还是被我自己弄得一团糟糕的人生,甚至是整个世界,包括对你。”
温泅雪看着他:“我受人所托,来补全你的结局。因为书写剧情的神祇,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结局。但祂希望给你一个好结局。祂希望你活下去。你自己呢?你想要,怎样的结局?”
君天宸仰头,漫无目的地望着天穹,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一直以来都对活着感到厌烦,骤然要死,却突然有点不甘。我能自己为自己书写结局吗?即便是你,我也不想要虚假的爱。虽然你可能也不会给我有爱的结局。”
温泅雪颌首:“好。”
记君天宸望着他走远的背影,他没有再对自己说任何话,就那样走出了他的生命。
君天宸想起,前世,十六岁的温泅雪也是这样走远的。
他那时候有过短暂地犹豫。
一半的他,想要抛下一切,跟那个少年一起离开不属于他的洛阳城。
另一半的他,背道而驰,重复着走入属于他的既定的命运里。
人总是会重复走入自己的命运里。
他看着,温泅雪走向推门急切寻来的君罔极。
看着君罔极将温泅雪拥入怀中。
想起,十四岁的君罔极,明知道如果他受伤濒死,身体就会被自己占据,也还是不顾一切地奔向温泅雪,这样将温泅雪拥入怀中。
想起,前世,那个被箭矢扎成了刺猬的少年。
感到羡慕,他永远也不能这样爱一个人。
他不明白,为什么君罔极可以?
明明,君罔极是和他一样的,长在黑暗里的沼泽。
……
……
温泅雪还是第一次,被君罔极这样紧紧地拥抱着。
紧得,他连抬起手回抱都做不到。
“殿下,怎么了?”
君罔极将温泅雪按在他的怀里,浑身紧绷。
“我,很害怕。”
血月呈现的第一时间。
君罔极就以最快的速度从宣帝身边离开,赶往温泅雪身边而来。
但,还是来不及。
血月坠毁的那一刻,他怕得连刀都拿不住。
不只是君天宸的记忆和命运被归还。
君罔极的也是。
他想起了他们所有的相遇,别离,跋涉,重逢。
他只怕自己回来的时候,再也见不到温泅雪。
又要开始漫长的寻找。
“对不起,不应该将你一个人留在家里。”
是他的错。
诏书也好,宣帝也罢,能不能光明正大在一起,能不能之国、结婚,又有什么重要。
如果,血月出现的时候,他离开的时候,温泅雪出了什么事,要那些又有什么用?
如果,又一次分离,要多少年,才可以再一次相遇?
眼泪,从君罔极的眼里流下。
温泅雪轻轻地,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腰背——因为被抱得太近了,手臂抬不起来,只能够到这里。
“我也很抱歉,没有想过,你看到血月的时候会多么担心我。”
他想起那个死去的神祇说的话。
他的运气很好,他爱的人爱他。
只要付出一点点,就会得到满满的回应。
无论是哪一个世界的君罔极,每一次都会爱上他。
每一次,都会回应他。
君罔极教会他,怎样正确的爱人,怎样被爱。
所以,他才没有像那个神祇一样,变得疯狂。
“我一直都是,在安全的世界里被你爱着啊。”
他从未真正体会过记,一无所有,求而不得。
他并未真正了解过,君罔极的处境,不了解君罔极的过去。
他的爱人,不管分开多少次,不管相隔多远,每一次都会找到他。
神的时间很漫长,他知道他们会无数次再见,因此,从未感到孤独。
于是,便忘记了,对于生命短暂的人类而言,那是多么漫长的旅途。
忘记了,那只猫猫花或许每一次都不知道,能不能再次找到饲养者。
在漫长的旅途里,或许曾经穿过无数次死亡,换过无数个身份,才一步步走到他身边。
眼泪从温泅雪的眼底,无声滚落。
君罔极:“那些并不重要,你在这里,就好。”
温泅雪存在着这个世界,比任何事情都更加重要。
君罔极:“我知道我会找到你的,每一次都知道。”
只要见过一次绿洲,再漫长的沙漠也没有关系。
走错过多远的路也终会抵达。
但,温泅雪已经不想要这样漫长的等待。
已经不想再让那只猫猫花无尽地流浪,寻找他了。
温泅雪张开手,那滴大海一样蓝色的神格飞起来,进入君罔极的眉心。
他捧着君罔极的脸,亲吻他:“明天见。我保证,这一次会很快再见。”
……
……
血月坠,神祇亡,界中界碎开。
所有死去的活着的人的命运,都尽数归还本身。
万鬼复苏,道门尽出。
围诛鬼帝君天宸,于长白山封印。
——《兰帝传》
后世记载,那天长白山下了很大的雪。
鬼帝对于那些昔日情人的围杀,并没有反抗。
他好像特意为自己挑选了一个可以看到落雪的埋骨之地。
“听他的情人说,鬼帝生前,荒淫暴虐,无一所好,唯独喜欢凛冬下雪。”
每当那一天,他不做任何事,就只是安静地看一整天的雪。
好像同世界一样纯白如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