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罔极其实回来得并没有很晚,那时候太阳还没有落山。
到家门口前,遇到了几个在小树林结界里打转的人。
像温泅雪那样世所罕见的容貌,一旦出现,必然引起注意。
何况,隔段时间他就去云州城的拍卖行送草药。
这两年,不只是云麓镇,整个云州城都知道,云麓镇东边住着一个貌若仙神的医师。
很长的时间里,君罔极每天都不缺大量实战的对象。
直到温泅雪行医治病,人前露面的时候,开始用术法遮掩容貌。
这些喧嚣才慢慢消散。
但今天,又有人来了。
来的人一表人才,气度不凡,不但带了很多人,还带了很多礼物,其中一个走在前面的人君罔极见过,是镇子里的人。
“小哥,快住手,打不得,这位和之前的那些人不一样!”
君罔极并不在乎对方的态度是不是礼貌,是好人还是坏人,仍旧将人扔了出去。
他自己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镇里的人苦口婆心:“哎呀,你这后生怎么不听人劝呢……人家不是来闹事的。”
君罔极淡漠:“他没有病,也没有中毒。”
“可人家也不是来看病的,是正经要下聘,想要和温先生结作道侣的。这可是天大的一门好事,对方可是云州城城主的侄子,年纪轻轻就已经筑基,筑基那可就是仙人了,你这可真是……”
君罔极只注意两个字:“道侣?”
以往君罔极回来的时候,镇子里的人会通风报信,告诉他什么人来骚扰惹事。
但今天,没有一个人告诉他,反而很多人跟他说恭喜。
这个说话的人君罔极见过,陈二向卖布的姑娘家提亲时候,她也在,和方才一样喜气洋洋走在前面,他们叫她喜婆。
他们说,有喜婆出现的地方,就有喜事。
但这,不是喜事。
“……温先生待你这样好,你可不能害他,坏他好事啊,温先生总不能跟你过一辈子,他总是要结亲的。对方可是城主的侄子啊,若是与城主府结亲,你日后也能沾光,坐享大把资……”
君罔极面无表情,将人和地上所有的礼物,一起丢出数十米之外的结界外。
结界中的树林和不远处的小院子,沐浴在夕阳余晖里,静谧温柔的美丽,像温泅雪的眼神。
君罔极握着玉簪,靠在树上,眼神淡漠,一动不动望着那座咫尺之隔的院子。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一直看到月上树梢,他穿过树林,敲响回家的门。
问门内的人,问他,为什么,对自己好?
……
“为什么问这种问题?今天发生了什么吗?”温泅雪眸光清润,微微无措。
君罔极看着他的眼睛,许久,低声平静:“很晚了,你该睡了。”
但两个人都没有动。
温泅雪:“脸上的药还没有换。”
君罔极沉默,任由他拆下纱布。
纱布是干净的,只起到遮掩的作用。
温泅雪拿了药膏,为君罔极涂药。
这一年来,明明温泅雪都是让他自己涂的。
君罔极其实并不在意那些已经浅到如同蓝色血管的纹络,消失还是存在,并没有意义。
但他没有制止温泅雪。
他垂眸安静着,睫毛纹丝不动。
像一柄没有灵智的刀,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像。
像任何没有生命生机的存在,唯独不像个人。
温泅雪轻声:“为什么,还缠着纱布?”
经过一年的后续涂药,那些纹络已经淡不可见了。
君罔极,低声:“会吓到人。”
他坐着,温泅雪站着,垂眸,看他眉眼清锐,浅灰色的瞳底淡漠,苍白面容,强烈的非人感。
“不会,你生得很好看。”温泅雪声音轻缓,“之前也很好看,在我眼里,一直都好看。”
纵使所有人眼里,是恐惧,畏怖,和噩梦。
温泅雪也一直觉得,那张生着藤蔓的脸,有一种奇异魔幻的魅力,像造物主的奇迹。
他在梦里看见过,藤蔓开花。
惊心惨烈的美,是不该存在于世的花。
所以,虽然很喜欢,他还是将它们从那张脸上抹去了。
君罔极安静,垂敛的睫毛淡漠,纹丝不动,没有半点人气。
风起,树梢摇曳。
哐!
静默里,门窗猛地被一阵狂风吹开了。
君罔极第一时间抬眼。
他瞬间抱着温泅雪警觉地转身换了一个位置。
温泅雪没有任何慌乱,乌黑的眼眸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被他带着旋转,后倾,倒下。
墨色长发像夜色的湖水铺泻,后脑接触床榻的地方,垫着君罔极的手。
温泅雪躺在那里。
君罔极张开手臂,撑在他身旁,用整个身体挡住他,像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回头漠然望向门外夜色深处。
树林的结界外,站着一个人。
剑意凛冽,激起了风。
——很强,但,可以打。
君罔极回头,看着被他严严实实护在身下的温泅雪,眼神淡漠又沉静,低声:“你不喜欢我杀人,但如果是坏人,可以杀吗?”
在这里,他没有不杀而击败对方的把握。
温泅雪睁大眼睛,纯真好奇:“外面有人吗?”
君罔极低声平静:“嗯,白天见过,他杀了很多人,不认识的人。”
还朝他射了一箭,那道箭会追踪侵蚀人的魂魄,很危险。
那么远对方竟然追来了。
温泅雪看着他的眼睛:“我并不只是不喜欢死人,我也不喜欢你受伤。如果有人杀你,你当然可以杀对方,比起其他,我更希望你活着。”
君罔极看着他,浅灰色的眼眸安静,像被捡回去饲养的野兽看着饲养人。
眼中所见,温泅雪的眼眸纯净温软,寻不到世间任何替代来譬喻形容。
风声忽然停了。
君罔极望了一眼。
温泅雪:“坏人……走了吗?”
君罔极:“现在,不在了。”
也许他发现自己找错了人。
也许,还会回来。
无论如何,危机暂时解除,君罔极就要站起来。
但,被制止了。
温泅雪的一只手揽住了他的后颈,他就一动不动了,没有表情,静默看着温泅雪。
“刚刚的问题,我还没有回答完。”
温泅雪躺在那里,手指向上抬起,指腹轻轻落在君罔极冷漠紧抿的下唇。
轻轻摩挲。
那里也有一道很浅的伤痕,还没来得及上药。
“喜欢,你陪着我。如果你觉得我对你好,一定是因为,你也喜欢我陪着你,对吗?”
君罔极看着近在咫尺的乌黑瞳眸,像坠落一汪清澈却漫不见底的春日深潭。
低声,很轻:“没有别的人……”
“当然,就只有你跟我。是因为这个,心情不好吗?”
温泅雪就着躺在那里的姿势,借着揽着他后颈的动作,抬头。
在君罔极漠然平静的脸上,记忆里,未来带伤的眼角下……
唇珠轻触,微凉柔软。
比起亲吻,更像是蹭贴了一下。
他像是亲吻一朵迟迟不开的花,又像是,蔷薇轻嗅了道旁途经的猛兽。
少年像大型的猫科动物的淡漠瞳孔扩张,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眼神清锐平静。
温泅雪躺回那里,像一朵鸦青色的牡丹铺呈在坐榻上。
一只手撑着头,静静地望着他,眼眸蒙着清浅的薄薄的温柔,像梦境里的声音,从容呢喃:“以后,心里想什么,开心的,不开心的,都要告诉我知道,这样,我就可以安慰你了……记住了吗?”
君罔极没有表情,许久,很轻地嗯了一声。
温泅雪收回放在他后颈的手,轻声:“晚安,君罔极。明天见。”
这一次,他等着。
君罔极机械直起身,退开,让温泅雪起来。
薄唇微抿,沙哑声音,低低的,轻如气音:“明天见。”
温泅雪起身,向屋子里走去,转身的时候,看着他说:“我留了晚饭,记得吃。”
君罔极静静目送他走入房间。
许久,手指抬起,想要摸一下被亲吻过的地方。
又在尚未碰到前,停驻。
……
关上门。
温泅雪拔下头发上的簪子,春夜湖水一样的眼眸,静静地专注地看着玉簪上的纹络,唇角微弯,矜持很浅地笑了。
“我的花田,发芽了。”
“咕咕?”魔枭不知何时站在他的窗棂上,转动脑袋,不理解一样看着主人。
温泅雪回眸,乌黑清澈漫不见底的眼眸静静对上猫头鹰的眼睛,玉簪抵唇,点了点,从容道:“这次,是甜甜的爱了,对吗?”
……
不远处,云麓镇夜色下的街上。
凌诀天神情冷寂,渐行渐远。
那个人有用性命保护之人,不可能会是前世那个有神魔之心的宿敌。
即便是,一个未来的魔神,跟血煞宗也毫无关系。
他现在,只做一件事,找到流苏岛,找到温泅雪。
距离前世温泅雪出事的时间只剩下不到一年,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剿灭的血煞宗越来越多。
但为什么反而有一种感觉,他离温泅雪,越来越远了。
刚刚有一瞬,他竟然以为,找到他了。
他不知道,原来道侣契约断了,连感应也会出错。
可断起来,为什么这么轻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