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台上。柳傅书和楚昊天的战况正待关键时刻。楚昊天的刀凌空斩下, 柳傅书以铁笔相抵,双方僵持半空。这是拼内力的时候。柳傅书站在地上,下盘沉稳如石, 内力浑厚。楚昊天自上而下,所有的着力点都在刀尖, 内力也像一道激流喷薄而下。激流冲击大石。便看是水先断流, 还是巨石被冲裂开。如此激烈的状况。台下的人们却心不在焉。比起柳傅书和楚昊天谁赢了, 谁是下一任武林盟主,所有人更在意的是——天音教的雪衣长老和他的少教主亲了一下。居高临下的楚昊天,先一步察觉到台下的异常。他尚且游刃有余,目光随意顺着人群瞥去一眼。看到了一身红衣,背对着他,落寞站在人群里的寒楼。看到了寒楼目光所向之处,君罔极结束和温泅雪的亲吻, 手指小心翼翼轻抚,温泅雪摘去面具后的脸。楚昊天咬紧牙关,手中的刀势因为突然膨胀的怒意,像是激流瞬间化作瀑布。骤然增强的内力, 当本处在平衡状态的对峙, 瞬间失衡。柳傅书向后退去三两步,擂台特质的千钧石被他生生踩裂。柳傅书的铁笔脱手飞出去,他整个人被那阵罡气冲撞, 喷出一口血, 向来庄重威严的仪态,簪斜发落, 整个人满是狼藉。那铁笔飞出, 绕过人群, 绕过寒楼,打着旋向温泅雪他们而去。君罔极垂眸专注地望着温泅雪,轻抚为温泅雪整理鬓角碎发的手向外伸出,不偏不倚握住了那枝铁笔。然后,他同样没有看一眼,将铁笔原路掷回去。像一道流星,众人的目光追踪不及,只见白光一闪,再向擂台看去。便见楚昊天向后退了一步,一枝铁笔直直刺入他方才所站之地,如同在擂台上种了一枝铁花。这一手暴露出来的功力,让人们顿时想起君罔极刚出场时候,凭借一己之力托着鸾舆的情景。“……好强的臂力。”而君罔极能接住楚昊天打过来的笔,楚昊天却只能避开,似乎隐隐说明了,君罔极的功力只怕也不在楚昊天之下。众人失神不已:天音教这是何等的怪物,血蔷薇竟然培养出这样层出不穷的高手,他本人又该是如何的厉害?楚昊天垂眸看了一眼地上的铁笔,微微挑眉,脸色不怎么好。但比他脸色更不好的,是他对面喷血折笔,一败涂地的上任武林盟主,他的便宜舅舅柳傅书。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过往之前那几位昔日的老对手,虽然连败楚昊天手中,但都败得点到为止,大家姿态场面都好看。唯独只有柳傅书,因为场下的意外,楚昊天骤然爆发没能收住,或者说是故意的,造成这般惨烈的惨败。但是,又因为台上君罔极那一手反击,以至于他虽然狼狈不堪,却没有多少人注意到。有没有人注意到,于当事人而言都是晴天霹雳。“不,我怎么会败,我怎么会……”但连那支跟随他二十多年的玄铁之笔,如今都被人扔来扔去。柳傅书绷不住,脸皮抽搐扭曲了一瞬。在主持战况的少林玄善大师念出:楚昊天胜,的那一刻。柳傅书高声道:“且慢!”两任连胜的昔日武林盟主,泰山北斗,被一个年仅弱冠的少年毫不留情的击败,这是江湖神话的落幕,也是新一代神话的崛起。柳傅书若是姿态好看,那是英雄落寞,悲壮可歌。但若是据不认输,垂死挣扎,那就是神话破灭了。所有人被君罔极吸引的目光,顿时都朝台上看去。柳傅书顾不得自己方才那声近乎扭曲的制止,虽然已经有些晚了,他还是极力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如此,纵使衣发凌乱,看上去也有一种仙风道骨世外高人的清癯风骨。但,不是所有人都吃柳傅书那套。抱剑山庄的主人,与柳家素来不睦,闻言嗤笑一声,傲然冷声道:“怎么,柳宗主这是不甘心输了,还想输得更不体面一些,转头不认吗?我辈江湖中人,靠手底下的功夫说话,胜就是胜,败就是败,你可别拿人家的年纪说事。”柳傅书暗恨,但心下也一喜,对方给他发作的由头。他撩了撩乱发,略正仪态,端正地对台上台上拱手行礼:“柳某自然不是贪恋权位不肯让人之人,只是,老夫刚刚发现了一件大事,来不及与诸位武林同道说,本想打完这场之后再说此事。但,惭愧至极。老夫的确不敌这位天音教的少教主……”温泅雪一手撑着侧脸,看了左护法一眼。阿狸顿时上前一步,高声冷冷地说:“说什么呢?我们天音教的少教主明明就在长老身边。”右护法也抱剑,冷声:“中原武林动不动把自己的烂摊子往我们天音教身上甩的毛病,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柳宗主成为盟主的时候吗?”阿狸冷笑:“从前背着我们搞事也就罢了,如今当着天下同道的面,当着我们少教主、长老的面也敢信口雌黄!”右护法:“这个楚昊天明明是柳宗主自己亲口当众认下的好侄儿,怎么打不过了就往我们天音教甩锅?”阿狸:“哦——难不成柳宗主是想说,你的侄儿是天音教的人,于是胜了就不做事了,你这个手下败将的盟主位置又能保住了?”她的诧异、鄙视、难以置信,简直展现得淋漓尽致。纵使是柳傅书这样深谙厚黑之道的人,也不由老脸一红。右护法紧接着她的话:“柳宗主怎么会是这种人?不过我听说,从前武林大会,比他武功高强的人都会在比武开始前,出点什么事。要么就是被人所伤,要么就是私德有亏,引愧退出盟主之选,该不是都和柳宗主有关吧。”那个抱剑山庄的主人闻言,重重冷哼一声。这一声嘲讽的意思,无疑是叫人们想起,当初抱剑山庄和柳家争夺武林盟主之位时候,抱剑山庄本来赢面很大,的确最后因为山庄里接二连三的事,损坏了声誉,这才颜面尽失,愤怒之下退出武林盟主争夺。右护法闻言笑了一声:“那这位……柳宗主的侄儿,可得小心了。没得被自己的亲舅舅给坑害了。虽说虎毒不食子,但外甥可算不得,更何况是在万人之上的武林盟主宝座面前呢。”一同连消带打,所有人看柳傅书的眼神都变了。以往那些年的事情,顿时浮上眼前,也不管表面上是不是跟柳傅书有关了,都觉得真相或许另有缘由。柳傅书几乎维持不住表情,但他好歹这么多年的正道大侠没少当,当着所有人的面,愣是表情不崩,一脸清者自清的沉着坦荡。“左右护法好生厉害的口舌,可我中原武林之人,可不是被你们三言两句就能挑拨了的!”抱剑山庄的主人阴阳怪气,活像柳傅书欠了他三百万债,却烧了借条:“是吗?柳宗主的意思是,所有不相信你的人,都是天音教的人了,要不然就是蠢材。只要敢质疑你,就连人都做不得了,看来光是退出武林盟主遴选还不行,得退出江湖才能安安稳稳做个人呐。”柳傅书气急,抱剑山庄主人那句话一出,周围看他的眼神顿时又刺眼了几分。柳傅书知道,不能再给他们机会动摇人心,沉声提气:“在下并非此意,柳某败了是事实,今年的武林盟主无论是何人,绝不会是柳某。只是,柳某的确陷入了一个天大的陷阱里,只怕现在不说,再也没有机会说了。”这招以退为进的确厉害,众人质疑他,无疑是因为他的动机或许是贪恋武林盟主的权柄,不肯放权。如果他都放弃争夺盟主之位了,那些指控怀疑,自然就暂时没有那么必要了。“柳宗主请说。”玄善大师说道。柳傅书指着台上目光一直盯着君罔极的楚昊天:“此人的的确确,就是二十年前,尹风杨失踪流落西海时候,与魔、天音教教主楚沅所生之子!楚昊天。千真万确。大家要选任何人做武林盟主,柳某都没有资格置喙,柳某只是想大家不会因为柳某,受人蒙蔽,给中原武林带来浩劫。”柳傅书想的很清楚,纵使他不能当武林盟主,那也绝不能是楚昊天。而楚昊天的身份,绝对是一个最大的硬伤。台上台下,所有人对视,小声交谈。又是抱剑山庄的主人,不耐烦道:“那可稀奇了,不是你柳家放出的消息,说什么楚昊天弃暗投明,刺杀天音教雪衣长老,为父母报仇,怎么用人的时候是弃暗投明,论是父亲尹风杨这边的亲。不用人的时候又成了武林浩劫,成了母亲楚沅那一边的了?那你们到底是让人弃暗投明,还是不让啊?”“……是啊是啊……英雄不问出处……”“……怎么能反复无常……”“……若真是楚沅之子,叛出天音教,得罪了血蔷薇,现在又拿他的身份说事,柳家利用完他不认他,那可太可怜了。天音教绝不会放过他……”寒楼远远和台上的柳傅书对视,面无表情。柳傅书耳听四面八方的话,浑身发冷,他这才知道,大势已去。寒楼能设计层层圈套,拿血蔷薇做饵,诱他入毂,怎么会不做好万全的准备?台上,以玄善大师为首的江湖泰斗也叹息一声。望向楚昊天的脸上,满是怜惜温和。这时候就得说楚昊天的相貌了,一张俊秀朗然,毫无心机城府,甚至显而易见天真赤忱,容易受人蒙骗的少年人的脸,在这种场合真的太占优势了。无论如何,也比柳傅书那种顺境可以说是深谋远虑,逆境便是老于世故的老脸占便宜。尤其是,楚昊天站在台上,一脸倔强,没有辩解一句的样子。对比柳傅书从头到尾舌灿莲花,却又自相矛盾。众人的感情难免不偏移。柳傅书自知自己这次是栽了。他也顾不得维持自己的形象。无论如何,他不能让楚昊天让寒楼得势,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诸位,楚昊天是不是真的弃暗投明才是重点,老夫得到确凿的信息,血蔷薇重伤根本是假,你们看看,他那个样子像是重伤吗?像是中毒未愈吗?”所有人望向台下,虽然一手撑着额头,实际上乌黑的眼眸毫无焦点,百无聊赖望着前方的温泅雪。但见那张世所罕见的脸,毫无血色,如同鲜血催开的白色牡丹花。清艳绝伦,冠绝天下。众人纷纷失神。唯有君罔极浅灰色的眼眸里,一片冰冷覆霜,如同月下海面死寂的礁石孤岛,死气沉沉,望向台上的楚昊天。重伤,下毒。他喜欢的人,被这么对待了。温泅雪伸手,握着君罔极的手。那本书漂浮半空——【快按住你的猫,千万别让他冲动!楚昊天现在还死不得!】……台上,一直沉默不语,和君罔极隔空对视的楚昊天,忽然笑了一声。“舅舅真是奇怪,刺杀雪衣长老一事,明明是舅舅自己一手策划的,怎么现在说血蔷薇受伤又是假的了?”又是一片哗然。楚昊天一笑:“我可是有证人的。我这个便宜外甥舅舅不认,尹寒楼,中原武林可都认得的。”这是事实,长安很多人都见过小时候的尹寒楼。那时候,柳若梅带着三岁的尹寒楼住在尹家,但也常常来往于柳家。一直到尹寒楼十岁。后来,十六岁的尹寒楼回到长安,也断断续续在这里生活了四年,有不少昔日尹风杨、柳若梅的亲故和他有来往。人群里,一身红衣的寒楼负手而立,手持玉箫,翩然飞上擂台。他从袖中拿出数封书信,递与台上诸位以玄善大师为首的武林泰斗。“这是柳傅书多年来与我的书信,虽然他很小心,没有留下自己的名讳自称,但商定刺杀血蔷薇之事,他也不敢假手他人,都是他亲笔所写。这是柳傅书其他时候在众人面前所写的字,对比可知是一人。请诸位前辈过目。”柳傅书之前不知道,现在不可能不知道寒楼早就准备好了所有一切。他干脆承认:“的确,安排寒楼策划刺杀血蔷薇是柳某不假,血蔷薇十年前血洗我中原武林,杀我妹夫,逼死我亲妹,此仇不共戴天。柳某想要杀他,天经地义!”得罪天音教,还是得罪武林同道,柳傅书清楚知道该怎么选。他还得感谢,寒楼给他展现大义的名头。不然的话,全江湖都以为这只是寒楼和楚昊天的战绩、功劳呢。但,以寒楼的心智计谋,岂会做这种为他人做嫁衣之事。寒楼回头望着柳傅书:“舅舅莫非也想说,寒楼也是天音教之人,串通血蔷薇,伪造此事,撒下弥天大谎,就只是为了在今日看武林同道的笑话?”柳傅书正要开口。寒楼声如冷石寒玉,凛然道:“纵使舅舅要这样说寒楼,寒楼也理解,毕竟谁让我父死母殉,我自己被血蔷薇抓走,身陷天音教六年。但,舅舅可以怀疑寒楼与天音教里应外合,寒楼却不会忘记血海深仇!”左护法阿狸早已气急磨牙,要不是为了看他们狗咬狗,怎么会任由他们一口一个刺杀雪衣长老,说得好像视天音教如若无人?“好得很,中原武林果然遍是道貌岸然之辈!十年之前,明明是尹风杨骗婚在先,弃我派教主在后。我们没有找他算账,他自己却伙同你们中原武林的败类,诱骗我派教主入陷阱。你们光知道你们自己死了多少好手,却不想想他们是为什么死的?我天音教的无辜教众又做错了什么?只是因为来自蛮荒边陲,只因为我们天音教人多,就活该背着魔教之名,就活该手无寸铁却被人屠戮吗?”她一番话说得众人面上无光。当年之事,谁也不能说,中原武林就无错,毕竟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乱哄哄的时候,说是武林同道,但里面有多少是为了正义,多少是浑水摸鱼,他们自己都分不清。玄善大师双手合十,慈眉善目:“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昔日之事,恩怨纠葛,谁是谁非,已经说不清,天音教无辜教众枉死,是我辈之过。但祸首也已经被贵派长老诛杀。恩怨相报何时了,此事就此揭过吧。切不可再造杀孽。”阿狸冷笑:“你这话跟你们那些大侠们说啊,都当着我们的面一口一句刺杀我们长老了,说得可真是大义凛然,理直气壮呢,这会儿跟我们说揭过?真当我们是死的吗?”的确,刺杀血蔷薇之事,放在中原武林内部,私底下说说,那是惩恶扬善,行侠仗义。但是,放在这种公开场合,那是蓄意挑起两派矛盾,挑起武林纷争,非是大侠所为。右护法啪啪啪,击掌三声。一排执灯的使者,袖中忽现玉笛。十二位少女吹奏手中笛子。霎时间,伴随空灵仙音,一阵抽枝之声。数十人惨嚎。却见人群里顿时让出一片空地,那些留空之地,纷纷出现一个身上长着蔷薇藤蔓,开出粉色蔷薇花的人。场面又诡异,又说不出的美感。右护法挑眉,扬声:“这就是你们中原武林待客之道,一面邀请我派长老前来赴宴,一面层出不穷的刺杀。这些蔷薇就是证据。”台上那些各方大佬,全都沉着脸。说白了,刺杀这种事,倒不是该不该做,而是,要做就得成功。失败了,还被人揪着把柄在这场公开场合,那真是丢了祖宗十八代的脸。本来这种场面,出来说话的都该是武林盟主。但是现在,柳傅书如此,自然不可以再代替中原武林发声。毕竟,他就是这场刺杀的罪魁祸首。大家甚至庆幸,有这么一个人出来背锅。柳傅书自然不可能就这么当了替死鬼,让中原武林摘出去。他哈哈大笑:“不错,是我中原豪侠所为又如何?”所有被他代表的中原正道:……!?“胡说八道,什么时候几个不入流的刺客能代替我中原武林了?”“柳宗主自己的家仇,不要牵扯我中原武林!”九华山、武当,两方都已发声表态。其余人也都点头附和。寒楼忽然说道:“此事本来与中原武林无关,是某个人的私欲,非要扩大事态。”但,柳傅书岂能就这么放过他们,屎盆子怎么也要大家一起扣。柳傅书高声说:“柳某所为,实在是为了整个武林的安危……”寒楼:“家母当初为情所伤,是舅舅你气不过,要杀楚沅为妹妹出气,连累了当初如此多人丧生!现在又说为了中原武林!”柳傅书动辄江湖大义,最怕的是被人指责,为私心。他连忙驳斥:“胡言乱语,我杀楚沅何时是为你母亲出气了?我是因为天音教势大……”万籁俱寂。柳傅书的声音戛然而止。所有人错愕地望着台上的柳傅书。唯有寒楼,朝台下的温泅雪,拱手深深一礼,轻轻地说:“雪衣长老可听到了,柳傅书亲口承认,十年之前,刺杀天音教教主楚沅,是他一人所为,与我母亲柳若梅无关!”柳傅书哑口无言,呆愣在那。他藏了十年的秘密,竟然就这么,就这么……当众说出来了!还是当着全天下的面,当着天音教,当着他最恐惧的血蔷薇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