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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一对兄弟, 他们一个是太子妃所生的小世子,一个是不被承认的私生子。在他们还没有因为彼此的阶级和母亲的立场, 将来的地位争夺成为敌人前, 他们就只剩下彼此了。”
旷野篝火之下,书生对自己捡来的小书童讲着故事,英俊的面容在夜色和火光里显得淡漠又深沉。
“太子父亲因谋逆被杀, 全族女眷被流放,男子被杀, 私生子因为没有记入族谱逃过一劫, 带着太子父亲临死前托付的幼弟, 颠沛流离逃亡。”
“在被旧部和责任找上之前, 他们是两个相依为命的兄弟。是彼此的家人。哥哥也不再是无能的私生子, 而是撑起一片天,能保护弟弟被弟弟依靠的大哥。可是,被旧部找上后, 一切就各归各位了。他们之间又回到主子和庶兄的关系。”
“弟弟肩负着复仇和夺回江山的重任,重担在身, 如履薄冰, 不能行差踏错半步。复国终属渺茫, 人人都知道, 但身边的人不肯放弃旧日高贵荣光,不断逼他。他们都将他看作是实现自己欲望的工具, 连他自己也当自己是工具。”
“弟弟是先太子遗孤,是复国的标志,是所有人的主子。私生子哥哥只是毫无存在感的臣下。还要被旧部防备他狼子野心, 会不会篡夺弟弟的权柄。哥哥怎么会这么做呢?他心疼弟弟被利用的复仇工具的一生, 心疼弟弟注定镜花水月的命运, 劝慰弟弟放下复仇复国的责任,为自己而活。可是以他的身份,人们只会以为他是觊觎弟弟的权柄。想取而代之。纵使弟弟相信他,身边的人也不信,他们之间日渐疏离遥远。”
“彼时,复国的谋划都已经失败,皇帝的兵马围剿。哥哥知道,叔叔是不会杀了他们所有人的,他会留下一个孩子,在天下人面前粉饰自己弑兄篡位的丑事,但作为谋反旗帜的弟弟是活不成的。哥哥为了保护弟弟,故意和弟弟反目。夺取弟弟的权柄,替弟弟去死。哥哥从小被保护弟弟的责任束缚着,习惯了要为弟弟负责,要保护弟弟。这次也一样。他或许是微不足道的废物,但在弟弟面前,是每次都能保护好他的大哥。是弟弟的英雄。”
“就在哥哥的头颅被斩下的时候,一位仙人从此路过,从此哥哥的命运被改变了。仙人将哥哥复生,还要收他为徒。带他去修长生仙。哥哥求仙人带弟弟一同去。仙人本是不允,但掐指算过之后,却嫣然一笑答应了。”
“他们来到了一座叫云间城的仙门,检测资质的时候,哥哥是万中无一的天灵根,据说只有天下下凡历劫的神仙才有此得天独厚的灵根,而弟弟是最废,修真界满大街都是的杂灵根。他们的命运彻底天翻地覆。哥哥被仙门地位最崇高最强大的修士收为亲传弟子,弟弟只是外面最普通的杂役。”
“哥哥的师长也不允许他过多接近弟弟。他们说,入了仙门,尘缘就该斩断了。你们的兄弟缘分早已在你替他身死时候就该终结。你们早已毫无关系。你每见他一次,尘缘便侵染修行一分,无情道不成,你不得飞升。他也会因你,而欠下业债。”
“哥哥的进度一日千里,很快成为修真界的新秀,成为整个修真界仰望的风云人物,而弟弟泯然众人,只能在人群里遥遥看他。百年过去,不能修行的弟弟寿元已尽,重入轮回。同一日,哥哥飞升仙界,重回神尊之位。”
“哥哥果然是天上的神君,下凡历劫。神君想起,他飞升那一日,送弟弟入轮回,过忘川奈河,凡人的弟弟对他说,哥哥其实并不是太子的私生子,乃是太子获罪的近臣遗属,只因为太子要他保下自己唯一血脉,这才临终以兄弟夫子之情,诓骗哥哥保护世子。”
“哥哥问他何时知道的,弟弟说,父亲临终前就已经告诉他,让他绝不可告诉哥哥。弟弟还说,哥哥当初之所以能叛变成功,也是弟弟顺水推舟,为了让哥哥替他而死。”
“弟弟说,‘所以,你我本就毫无兄弟之义,亲族之情。在云间城,这层关系也不能让我从哥哥身上多些好处,如今轮回,就更毫无关系了。为着感谢真君凡间照顾,这才据实已告。想来真君也不是什么睚眦必报之人。应当不会为难我一介凡人。’”
小书童静静听着:“弟弟说的是真的吗?还是,为了成全神君斩尘缘?”
书生垂眸静静望着他乌黑莹润如宝石的眼睛,许久移开视线,眉目无喜无悲:“无所谓,对哥哥而言都一样。”
小书童:“然后呢。故事结束了吗?”
书生望着那团火,眉目高贵冷峻:“神君劫数已成,飞升归位,以他在仙界超然的身份,忘川生死殿一念便可踏入。他翻阅卷宗,看到,弟弟以凡人之身,害神君为他而死,为他拖延劫数,业债累累。命簿之上所写,弟弟一世不如一世,遍尝人间七苦。凡人皆苦,一生苦难何其多,但弟弟生生世世都要如此。”
小书童不知道说什么,他还太小,不知道什么叫苦。
即便无父无母,生为流浪乞儿,但他也开开心心的,偶尔饿肚子虽然烦恼,习惯了也不觉得如何。
即便知道自己是苦的,但像他这样的总是少数,大多数人的生活比他好不知道多少,应该是快乐比较多的。
他不懂公子为什么说,凡人皆苦。
书生神情漠漠,继续说:“神君虽历劫飞升,无情道却未成。他虽斩断了亲情,却又生了一味情愫,无论如何,缺了一角神格未能补全。”
小书童:“那要怎么办?”
“好办。”书生垂落的眉睫冷漠,“只要改变飞升当日,弟弟身死轮回天命,由神君亲手斩杀弟弟,一切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小书童有些困了,揉揉眼睛:“成神真难。”
书生抬起头,摸摸他的头,让他枕在自己的膝上,将自己宽大的袍子盖在他小小的身上。
火光照见他眉目高贵凛然,望向小书童,眼中沉沉,声音温和,一下一下轻轻摸他的头,呢喃:“是很难,但就和生病喝药一样,若是熬过去,便再也不会苦了。”
……
孤魂行于忘川。
彼岸花摇曳,映入忘川奈河。
河水中倒影出他的脸,微风吹过,他想起自己的名字。
河中浮出三个字:温泅雪。
微风吹第二下,记忆的碎片在潮湿的水雾里袭来。
他依稀回到小时候,主人刚捡到流浪的他,给他讲故事。
讲的是历劫的神君和人间复国的世子的故事。
水雾散去,他从记忆碎片里醒来,又回到孤魂状态。
狂风骤起,将他的神魂卷入前世的浪中。
……
不知今夕何夕。
温泅雪撑着伞,走在落雪的云间城里。
他依稀记得自己寿元已尽,在忘川飘零。
但一觉醒来,现实和梦境相同又不同。
相同的部分是,他的哥哥,元天道君果然飞升,距今已经五百年。
不同的是,他并没有寿元尽了,身死轮回。
他成功筑基,有了五百年寿命可以冲击元婴。
但,以他的杂灵根,这是不可能了。
温泅雪撑着伞走来,见云间城空前热闹,人头攒动。
“……听说了吗?已经飞升的仙君临凡了!”弟子们兴奋地声音老远传来。
温泅雪停在那里,虽然还没有听到是哪位仙君,但他下意识已经明白了。
忽有所感。
一道影子笼罩他身后。
不等他回头,一只手握住了他的伞柄。
清冷超然的声音,熟悉又陌生:“阿弟在这里,也是来迎兄长的吗?”
温泅雪顿了片刻,才松开伞柄,后退拉开距离,向身侧望去。
他后退,是因为两个人太近了,光是背对站着就已经毫无空间,连让他回头的空隙也没有。
但这个举动毫无疑问,在别人眼中是避嫌,是界限分明。
温泅雪恭敬行礼:“恭迎元天仙君。”
整座城,上至城主长老,下至外门杂役,都低首行礼。
“恭迎元天仙君。”
大雪落下,那柄青罗伞在温泅雪松手后,神君也松开了手。
任风吹拂远去。
神君望着温泅雪,深沉的眼眸,一瞬不瞬,眼中无波无澜。
寂静无声里,城主和地位崇高的长老们都抬眼望去。
看到,神君张开手,手中浮现的本命剑——没世。
众人脸色微变:“仙君可否说明,他临凡所谓何事?”
城主眉宇沉沉:“自是,了断尘缘。”
温泅雪静静望着对方执剑的手,尊贵无情的眉眼,和梦里忘川送他入轮回时一样深远。
大雪落下,洁白的袖摆高举,像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
鲜血从温泅雪的唇角溢出。
没世很快,他并未感觉到痛苦。
大雪之下,云间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只有城门口几滴鲜血。
杀人的人,带走了那具尸体。
……
温泅雪在忘川的小舟之上抱膝,手指拨弄过河中的魂莲。
河水倒影他今生的记忆。
小时候,主人对他讲的神君历劫的故事,结局,神君修改天命,重回凡间,亲手斩杀了他凡人的弟弟。
“……但他的无情道也没有成。”
年幼的温泅雪,乌黑的眼眸静静望着他:“为什么?”
书生的脸在火光下,像寺庙的神明高高在上,高贵可靠,也威仪出尘:“大约是因为,他是在他寿元将尽的那一天来杀他的,就算不杀,那个人也要死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来杀他斩尘缘的,还是来见他一面。”
温泅雪:“那神君要怎么办?寻找对方转世,再杀对方一次吗?”
书生声音冷冷:“对。”
温泅雪:“那这一回,神君不能等对方寿元将尽那一日了,得早些杀。”
书生漠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