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冥火咒 十八

秦归与鱼千灯走出石室,五更鼓刚敲响,不多时天就要亮了。天将亮前的天是一夜中最暗的时刻,衙门里静谧无声,换岗的狱卒正往地牢去,举着火把小声与秦归和鱼千灯打招呼,像是怕惊醒这座城。

空气中有火把焦油的气味,那气味让秦归想起员外府的案子,想起那些鲜红的蛇蝎。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想要把鼻腔和脑袋里所有焦油气息都呼出来。

“有些不对劲。”秦归道。有些过于顺利了。

鱼千灯淡淡点头,想起什么道:“有件事我突然想起来,裴好德十几年前曾在上京当职,他在上京乾坤门的衙门当过几年捕头,后来有人提拔进了兵营当教头,一路高升,之后调来神都,成了西郊营的统事。”

秦归惊道:“裴好德曾在上京当职?”如此,便能解了他心里一些疑惑。关于追杀何场事的因由,裴好德未免认罪太早,吐露起因经过也太过顺畅,像是提前编排过。

当过捕头的人,自是知道衙门问讯过程,知道什么在定罪时最为关键。在这石室中,不管说什么,只要没证据,衙门最终不能奈他何。秦归破案多年,见识众多凶手疑犯,在一个案子中,若凶手急于认罪,背后定有更大隐情。

秦归得出结论:“他在试图掩盖什么。”

鱼千灯沉吟片刻,道:“不管他掩盖什么,何场事的死便可以告一段落,回到洪苍和赤焰部那手下自燃一案上。裴好德该招的都已经招了,只是那账本已被销毁,没有证据能证明此事牵扯到州府大人和崇郡王。”他说到这儿停顿一会,又道,“官场利益错综复杂,牵连甚广,有些事还不到时候去深究。”

漫长岁月,人间各种利益勾结的事情,他见得多了。

秦归如何不知,崇郡王在神都一手遮天,那州府大人也是沆瀣一气的,上次员外府的案子,若不是崇郡王插手,本可从洪苍那儿了解到更多实情。“眼下洪苍的死,裴好德并不知情,他只认收买何剑追杀何场事一事,赤焰部手下与洪苍自燃的案子,线索到这里又断了。”

鱼千灯不语。

秦归又注意到鱼千灯失神的神态,尽管只是眨眼片刻间,也被他捕捉到了。从这个案子发生,被芙阳郡主叫去崇郡王府看那具焦蓝色的尸骨,秦归时常在谈到这蓝火焚人的案子时见鱼千灯走神。

不由又想起那晚五里河客栈,鱼千灯手中燃起的蓝色火焰。

天,慢慢亮了。

快到衙门外,一阵动静,都事刘大人带着人风尘仆仆过来了,直奔秦归,气急败坏地数落道:“我才离开几日,怎么又出事了?在路上便听说你在芙蓉园与郡主的人大打出手,还把人押到了衙门?我有几个乌纱帽够你闯祸啊秦归?”

刘大人日前去了一趟东州城办事,秦归觉得这几日衙门清净多了,如今刘大人回来,免不了是要被数落的,多年来秦归也习惯了,只是摸摸脑袋,迎着笑脸,挑刘大人想听的讲道:“大人放心,郡主没怪罪。”

“真的?”刘大人满腹还未数落完的话慢慢瘪下去,神色轻松些,复又问一遍,“郡主真的没怪罪?”得罪谁可不能得罪崇郡王府的,在神都为官要深谙此道。

鱼千灯在一旁道:“刘大人且放心,鱼某可以作证。”

刘大人这才松口气,连夜赶路,他身体疲惫之色展露无遗,领着人要走,又调头回来道:“郡主让你们查的那案子呢?查得怎么样?”

秦归道:“还在查。”

刘大人想了想道:“东州城那边的事我帮你们推了,先把郡主交代的这案子查清楚,好给郡主一个交代。”

秦归道:“东州城什么事?”

刘大人挥挥手道:“不是什么大案子,就是野兽咬人的事,崔大人查不出个所以然,知道你们两位屡破奇案,想找你们过去看看。他想派人进山捕兽,但人手不足,便通报了州府大人,州府大人让我调些得力的弓箭手给他。总之你们别管这事,先把郡主那案子查好。”

秦归还想问什么,刘大人又风风火火走了。

鱼千灯看出他心思,说道:“天下案子众多,□□掳掠,杀人放火,不能每个都操心。”

秦归哑言笑笑:“我送你回千灯府吧。”

鱼千灯道:“一夜未眠,你回去歇歇,之后还有许多事要处理,需养精蓄锐。这天也亮了,风清气爽,我想慢慢走回去。”

江下坊衙门距左掖门的千灯府说远不远,骑马也要半炷香多的时间,慢慢走回去,怎么也要一个时辰。可鱼千灯坚持的事,秦归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目送他走出衙门。

天刚亮,街上清冷无人,鱼千灯那白色的身影慢慢远去,清逸孤绝,似有一种遗世而独立之感,直至消失在街道那头。

捕快房那边匆匆出来几个捕快,跟秦归打招呼,他们主要负责鸡鸣狗盗的杂碎案子,说道:“近日雀尾街那一带有个淫贼,常在这个时辰出没,翻进人家里,企图对女眷做些下流之事,我们正要去堵他。”

一个捕快道:“听说这淫贼不但对女眷下手,若是哪里有个好看的公子爷,也想轻薄人家,或是窥人沐浴等,当真是淫贼中的淫贼。”

“小心行事。”秦归叮嘱道。

待捕快们走了,秦归正打算回自己的小院稍作休息,想起捕快们说那淫贼出没的是雀尾街,登时有些不安,鱼千灯若要走回千灯府,必是要从头至尾穿过雀尾街的。

年轻秀美,姿容清绝,鱼千灯这样的人物,单独行于街道上,如何不会成为淫贼的目标?想到这儿,秦归一拍脑袋:“哎,不该不该,不该让他一人走回去。”

当即扭头匆匆追出去。

雀尾街从南至北,一半在江下坊,一半在江上坊,光是走通这条街道,也要大半个时辰,是神都最重要的一条街道。近几年翻修来翻修去,又把街面拓宽不少,街道两边多是商铺,不时也有巡逻的,另有一段路,拆去了许多原有的作坊,沿河湾处建了几所染衣房,矮墙之内竹竿高高搭起,飘着五颜六色的染布,赤橙黄绿遮盖了大半的天空,也是别样的美丽风景。

秦归追到这儿,才终于见到鱼千灯的身影。

天地之间,五彩斑斓的染布之间,鱼千灯一袭纯净白袍,一手覆于背后,悠然独行,衣袂随风轻扬,墨色的长发亦随着轻缓的步伐轻轻扬起,不时驻足观赏飘荡在空中的五彩染布,或是林间飞鸟。

秦归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以不会被鱼千灯察觉的距离慢慢走在他后头,若是鱼千灯停下,他便也停下,稍稍避到可以遮挡身体的角落,暗中观察,待鱼千灯往前走,才又悄然跟上。

突然间,秦归心底涌上一阵羞愧。他这么鬼鬼祟祟跟在鱼千灯身后,这行为不也很像那些猥琐之人吗?若是被人发现,定以为他才是淫贼呢。

他想着便调头往回走,走了几步又想,这段路行人稀少,许多拆迁之处,若是鱼千灯真遇上什么事也不好向他人求救,他不会武功,那些“本事”只能应对“非常之人”,索性就再跟一段路,跟到大桥那边好了。过了桥就是江上坊,到时天也全亮了,人也多了,就不用担心了。

这么想着又转身回去,之后就是来来回回的犹豫,一会觉得自己龌龊不耻,一会又担心鱼千灯安危,走走停停,调头转身,反复几次后,突然发现鱼千灯不见了。

视线所及,鱼千灯像是眨眼间消失的,秦归心脏一提,手习惯性地握上腰侧的精刀,快步往前走去,心道自己大意了。

过染衣坊,主路旁分出几条林道往林中深处去,秦归追踪足迹,仔细跟了一段,目之所及脚步凌乱,深深浅浅,一时难断。忽然听到一片茂密林木之后传来猥琐声音——

“自己把衣服脱了吧,我可不想对你动粗的,伤你一丝一毫我都心疼。”

秦归凝眉,握刀小心拨开矮灌木,就见鱼千灯熟悉的白色背影背对他立在那儿,对面是个八字须汉子,贼眉鼠眼,色迷迷盯着鱼千灯,双手苍蝇腿一样搓着,步步逼近:“快脱呀,还是我帮你脱?那你乖乖别动,我会很轻很轻的……疼你。”

那汉子的手快要触到鱼千灯时,一把刀带着寒光横过来,只差毫厘就斩到他,不由大惊失色。接着“唉哟”一声,还没看清来人,已被秦归重重一脚踹得四脚朝天,乌龟翻面。

“无耻淫贼!”秦归把鱼千灯护在身后,厉声骂道,怒气已冲到头顶。

他不是没遇到过这类无耻之徒,可这次格外愤怒,恨不得当场剁了他。

到底还是克制下来,狠狠揪住那要逃的淫贼,揪着往林外走。

正好遇上寻来的捕快们,几人便接了手,把那汉子绑缚住,高兴说道:“我们埋伏路上,正要寻机会拿下他,哪知他□□跑没影了,追到这儿就见他掳了千灯大人往林中遁去,林深路窄,我们都以为跟丢了,幸好头及时出现,英雄救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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