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第113章

四月中旬就是万寿节,宫里张灯结彩铺排开了,皇后也有示下,叫大大的操办一趟。这阵子死人死怕了,觉得哪儿哪儿都晦气,先悄悄让萨满驱驱邪,然后再热闹热闹。宫外的诰命们长远没进来走动了,人气儿一旺盛,那些杂七杂八不干净的东西就该散了。

后宫现在是淑妃和素以主事,素以不爱拔尖儿,跟在人家屁股后头点个卯打打下手,有点事儿干就很满足了。这天天好,太阳隔着玻璃照进来,打在人身上暖烘烘的。造办处的头儿带着人送绢花来,这是入春的定例,四九城里有专门的铺子往宫里进贡宫花,一朵一朵做得很精细,比真花还要艳丽三分。

挑东西有规矩,要知道自己的身份,样样先尽皇后来。淑妃掖着两手站着,笑眯眯在一旁给皇后出主意,说这朵好那朵也好。皇后虽然不戴孝,毕竟老公爷过世才半年,大朵的花不好戴,就挑了平平常常的兰花。这下子可不好办了,皇后只戴兰花,位分低的可怎么料理论资排辈的来,到最后大概都得选腊梅。

淑妃扭头打量,礼贵人立在月牙桌旁往寿桃顶上点胭脂,白净平和的脸,肚子刚有一点儿显。女人做了妈,身后又有男人托着,那份底气看着就是足。淑妃抬手招招,“素妹妹来。”

素以撂了笔擦擦手,边走边道,“今儿的红糟做得好,往年的点上去忒淡了……挑花儿呢哟,做得真绝了!”

“你瞧瞧哪个好,挑一朵万寿节戴。”皇后笑道,把托盘往前推了推。

这可不是想挑哪朵就是哪朵的,往皇后手边的炕几上一瞄,是朵兰花,素以抿着嘴笑,“我不爱戴花,还是淑妃娘娘挑吧!”

淑妃没法子,也不好说什么,随手捻了支矢车菊插在头上,“这个不赖。”

皇后又瞧素以,“你也挑吧,万寿节喜兴,戴个花应应景儿。”

这么排下来,到她这儿选择面更窄了,横竖就是表明一种态度嘛,她都懂。于是伸手拣了支迎春花,蹲个身道,“谢娘娘赏。”

皇后脸上松泛,笑得更宽了,重又挑了朵牡丹出来,“罢罢,我就贪心占两支吧!也是我不好,拿了支兰花叫你们为难。这么下去,别到了正日子个个戴通草,那可就是我的罪过了。”

大伙儿都赏脸笑,这种不声不响的试探,谁心里没谱不过不说出来,面上囫囵过罢了。

丢了手来喝茶,皇后倚着罗汉榻的围子缓声道,“三年一回的选秀又到了,户部昨儿送了秀女排单来,叫我过了目,再送万岁爷御览。我估摸着时候定在月底,五月中要往承德避暑,新入选的也好带上伴驾。”

其实后宫选妃,这个真没法避免。皇帝正值盛年,不像七老八十的好推脱。朝中多少股肱大臣擎等着和帝王家结亲呢!宫里的主儿们都打这儿过的,素以再自视不同都枉然,选秀归户部并宗人府张罗,皇帝没有特殊的理由不能叫停。再说就是皇帝不愿意,皇后也不能答应。逗笑一个,打哭一大帮子,这不是亏本买卖吗!

“左不过我们操持,主子娘娘身子不好不宜劳累,到了那天只管选牌子就是了。”淑妃体人意儿,作为皇帝的女人,虽知道丈夫大家共有,可磨砺到一定程度,那些都淡了。花无百日红嘛,眼下得宠不算什么,因为谁也不能保证得宠一辈子。对于皇帝,她们这类人是臣更是奴。捧得越高摔得越狠的道理聪明人都懂,韬光养晦不光在朝堂上,后宫里讨生活也用得上。不过爱与不爱,态度是大不相同的。她分明看到礼贵人脸上的失落,但她很善于调节,也许皇后还没来得及捕捉,她马上又是一副和风霁月的样子了。

皇后颔首,“今年宗亲里也有好些要指婚。”说着一顿,问素以,“严三哥天天过庆寿堂瞧脉吧怎么说孩子好不好”

素以道是,“谢娘娘垂询,严太医每天掐着点儿来,说孩子健健朗朗的,一切都好。”

皇后嗯了声,低头刮茶叶,沉默了半晌才道,“宫里折损了个三阿哥,五阿哥又给害得那模样,眼下只剩三个齐全的了。万岁爷子息太艰难,你这一胎很是要紧。到底眼下孩子太小,自己千万要多留神。我听说万岁爷那儿你还在照应着宫务里头琐碎的事儿多,你这么两头忙不是办法,别操劳过头委屈了孩子。我瞧着,主子跟前都是太监,这也不成事。往上数,哪朝哪代不用宫女的女孩家心思比太监们缜密,司衾司帐就罢了,茶水上少不得要个人。我记得以前有个叫慧秀的,主子使过一阵子。用生不如用熟,还是打发她去吧,你也歇歇手。”

皇后是贤后,怎么能不面面俱到她先前促成皇帝和素以,是瞧他们有真感情。如今素以充了后宫,又怀了孩子,皇帝终究不是寻常人,爱归爱,总不见得要为她守贞。宫里这么多女人,哪个不是眼巴巴的等着他临幸就她来说,她也希望多些阿哥公主,多子多孙多福气,这是老辈儿里传下来的说法。皇帝要为素以好,就不该把她顶在枪头子上。像密贵妃和静嫔这样的人,后宫谁知道还有多少有句话叫强极必辱,那么多人忌恨着,总有一天还得出事。

素以不是傻子,皇后这么说,只差没有明着告诉她不能独擅专房了,叫她怎么应对呢皇后是发妻,人家都有容人的雅量,自己怎么不能有既然跟了皇帝做了小,就该做好随时分享的准备。她勉强挤了个笑容,“主子说得是,我本来就有这个打算。近来忘性大,想好了要和您说的,一转头就忘了。”

皇后比较满意,“这样方好,佛家说圆融,能在宫里做到这一点,这就是你处世的气度。”

淑妃一直在边上听着,谈话内容不与她有什么相干,只不过想起静嫔那个案子来,问皇后,“都过去七八天了,延禧宫里的事儿怎么说”

皇后搁下茶盏道,“密贵妃的宫女叫慎刑司拿起来了,问话她不愿意回答,据说是上了捋指,疼不过了才招供的。那天静嫔上古华轩去,密贵妃就猜着是怎么个结局了。料着也是破罐子破摔,先下手把上回用剩的药倒进了茶水里。静嫔干那种事遭天谴,最后自己也死在这上头,可不是天理循环么!”

淑妃啧啧兴叹,“这两位心肠也忒毒了,好好的阿哥爷,连着毁了两个。主子真好性儿,依着我,千刀万剐了才解恨呢!”

皇后一笑,“天家的脸面总要顾的,传出去,叫人说治家不严么发配了贺氏一门也没张扬,着大理寺悄悄的查办,宅子一封完事,老百姓知道多少至于和家,老子娘在云贵的,离京城十万八千里,说牵扯,一道旨就能要了他的命。万岁爷不动声色,还是瞧着和总督能办差。良将难得嘛,再说事到如今,迁怒也无济于事了。”

座上两个人频频点头,又频频摇头,一时真说不清是个什么感想。

皇后转过脸去看窗外,福缸里的石榴树发了新芽,一片片细小的叶子在风里簌簌摇摆。多好的春日啊!天高云淡,可惜密贵妃再也看不到了。她们之间的战争僵持了好多年,最终是以这样的结果告终,让人难免心生感慨。要是密贵妃还在,自己大约会控制不住得意,送她一句“何苦来哉”。她干的这些事断送了连她儿子在内的三位阿哥,不过这样也好,剩下的大阿哥二阿哥资质平平,难堪大任。儿子成不成就,说到底也要瞧着亲娘怎么样。有人说歹窑出好砖,话没错,不过再好的砖也还是砖,做不成太和殿上的琉璃瓦。她含笑看素以,倒真有千珍万重的意思。她拿她的生辰八字叫钦天监批过,说她宜男,是上上大吉的好命格。如今就等着了……天晓得她多想要个孩子,简直有点成痴似的。没有爱情已经够可悲了,她不奢求什么,只想要个孩子做做伴而已。

西洋钟敲了九下,当当的声响映在脑仁儿上。宫里午膳时候早,淑妃是懒懒的性子,站起说要告退了,“回去躺会子才用得下饭。”

素以也蹲了安,打算跟她一道走。出门披上斗篷下台阶,才走了几步,一抬头迎面遇上了小公爷。

小公爷穿了件佛头青素面杭绸春袍,没配马褂。三个月没见黑了,衣裳是圆领,脖子光溜溜露在外头,看上去像块炭。淑妃哟了声,“小公爷您吉祥啊,怎么成了这模样”

小公爷吸溜着鼻子回了个礼,“我跟人去了趟草原,熬的。”说着上下看素以,视线停在她小腹上,“这是……有了”

素以遮掩了下,这位爷可真够直白的,有没有的也不带这么问的吧!不过出于礼貌,再加上他和素净的婚约,算是自己人,也不那么忌讳,还真嗳了声,“有了。”

小公爷本来想发表一下“万岁爷日夜操劳可歌可泣”之类的言论,后来想想作罢了。这么说连带着素以一块儿调侃了,话就变得没意思了。他又偷着瞄一眼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心里五味杂陈,他喜欢的姑娘跟了他姐夫,现在连孩子都有了。他记得她曾经说过要回草原,那时候他就想陪她远走他乡来着,谁知道最后成了空。京城里没了念想,他一个人恍恍惚惚的,跟着马队往西北走了一回,打算去看看乌兰木通有没有和她差不多的姑娘,好让他领回来做福晋。可惜了的,没有。到了那里放眼四顾全是草甸子,景色倒不错。他失落之余,遇上了个草原汉子,挽弓跨马混了三个月,过了段“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的神奇日子。

淑妃知道他们先前那一出,不是还赐过婚的么,兴许有点体己话要说。她不高兴戳在这里趟浑水,再说也犯困,捂着嘴说,“你们聊着,我先失陪了。”

素以要避嫌,错身赶了上去,“咱们一道走。”

小公爷却在后头招呼,“哎,礼主儿且留步,我向您打听点素净的事儿啊。”

她回身笑了笑,“我和素净在一块儿统共不过四五年,对她了解也有限。您要打听,上工部找我哥子吧!他们看着二妞子长大的,问他们比问我靠谱。”说完搭着兰草的胳膊上了宫门口的抬辇。

一路上都在琢磨皇后的话,选秀了,往茶水上打发使唤宫女……这是瞧她怀了孩子还霸占皇帝,大概有不少人在皇后跟前敲边鼓吧!她探身问兰草,“你说女人对男人,能不能掏心掏肺我听我额涅说过,男人靠得住,母猪能上树……”

“您是说万岁爷吗”兰草仰着脖子说,“万岁爷是皇帝,皇帝都靠不住,这世上还有谁能信”

“可他是主子……”她靠着椅背喃喃,“我要是不懂事儿,叫他为难,久而久之怕他厌我……”

患得患失么是啊,她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些棘手的问题。她是旗下包衣,从南苑到紫禁城,那么多年来选秀一直是祁人生活的一部分。这是习俗,也养成了习惯,她怎么拿这个和皇帝耍性子叫他坏规矩不过太上皇执政后期倒是基本停止了,太上皇待太后一心一意,再加上那时候皇子皇女已经有二十来个,有理由不再扩充后宫。万岁爷呢她耷拉下嘴角,总共五个儿子,死了一个伤了一个,还剩三个。他这种情况要是不再选妃,朝堂上的死谏大概能压垮他吧!

胡思乱想着到了庆寿堂,刚进门就看见一张拉长的脸。她呆了呆,“您来了”

“来了很久了。”他背着手往门里走,“你这儿离养心殿太远,不方便。我看还是搬到燕禧堂里好,有什么事儿我也方便照应。”

“我连围房都不敢住呢,您让我住燕禧堂,折我的寿么”她走到门前拐了个弯,探脖子去看东墙根下的丝瓜秧,“长势真不错,以后您要是还愿意来,我给您做鸳鸯丝瓜盅吃。”

他古怪的看她一眼,“见了小公爷,脑子眼看着不如以前灵活了。”

她愕了下,“您知道小公爷进宫了您消息真灵通。”

皇帝不搭她话,顺着她的视线朝东边看,“北京二月里天儿冷,你下籽下得早了点。我告诉你,我以前也爱养花种草。倦勤斋后面有片空地,我十六岁的时候在那儿种了棵葡萄,十几年下来,葡萄藤长得比胳膊还粗。”

她卷起袖子一比划,“十几年才这么点儿,您不给它施肥啊真抠门儿!”

皇帝抓住她光/裸的手臂亲了两口,“你这小细胳膊也敢拿出来我带你上那儿瞧瞧去,看见了就知道了。”声调突然降下来,暧昧不明的一勾嘴角,“倦勤斋一直空着,里头东西都全的,累了在那儿歇一下午。我推算了时候,从我十二走到今天,正好满三个月了……”166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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