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时去看海》全本免费阅读
白色林肯驶入停车场,周晏清和闻霜一道下车。
尽管闻霜说进去就过安检了,让他就此止步。
周晏清还是笑着陪她进了机场大厅。
离航班起飞还有一个小时不到,时间其实很赶。
可闻霜怎么也快不起来。
倒是周晏清问她值机没有,又催她去排队安检。
闻霜瞥了他一眼,心一横,转身就往安检口走。
手腕却被温热掌心环住,她回头,周晏清眉眼温和地提醒:“你好像忘了一件事。”
闻霜没问是什么事。
周晏清放开她手腕,下一秒,朝她张开双臂。
闻霜心口加速一跳,垂下眼皮,没甚表情地往前挪了半步。
周晏清也不怪她过于不情不愿,纵容地松松拥住她,一只手轻轻揉了揉她蓬松发顶。
闻霜低头,鼻尖隔着衬衫衣料抵在他锁骨的位置,不动声色却又贪婪至极地吸一口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干爽蓝调海风香气。
耳廓滑进他温声低语:“你还欠我一顿饭。”
闻霜微怔,冷眼仰视。
周晏清察觉到杀气,放开她的同时往后退了一步,忍俊不禁地道:“真的该进去了。再晚就赶不上飞机了。”
闻霜瞧着他清俊笑靥,心底忽然空落落地刮起了风。
可她什么也没说,只轻飘地撩起眼尾看他一眼,而后潇洒转身,绕过警戒带站到安检排队通道去。
闻霜讨厌拖泥带水的离别场景。
就算心里想了千万遍回头看看周晏清还在不在,可她愣是没被这个念头驱使着付诸行动。
过了安检后,她大步朝登机口走去。
背影匆匆,步伐带风,长发扫过后腰,很快消失在拐角处。
周晏清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自从那道清薄身影完全淡出视线之后,他没来由地感到乏味以及无所事事的空虚。
驱车回公寓。
路上,余光偶尔下意识扫过右边副驾驶,挂在车钥匙上的柿子吊坠随车身微微晃动。
那双白色亚麻软底拖鞋没有章法地摆在玄关地板上,周晏清俯身将它们整齐放进鞋柜。
晦暗空间里,等待拖鞋的主人下一次光顾。
至于闻霜下次什么时候来,周晏清不知道。
算上在济南经停的一小时,从海城飞往渝城总时长四小时五十六分钟。
闻霜走出渝城江北机场的时候,天已经擦黑。
心境也从明亮急转至隆黑。
周晏清发来信息:到了?
-嗯。
闻霜回复之后,把手机塞进帆布袋,往公交站走去。
晚上七点多,各路公交仍摩肩擦踵。
闻霜站在后车门的位置,前后左右都是人,连个抓扶的地方都没有。
车子一拐弯,人就像被风吹趴的稻穗一样,齐齐往一个方向倒去,然后又不约而同地拼命站回来。
快到大学城的时候,她在中转站下车。
看了眼站牌信息,没有着急去排队。
她静立片刻,从杂乱的帆布包里翻出手机,关掉去海城之前设置的白名单模式。
有些事就算再不想面对,也需要有个结局。
路灯晕黄,她抬眼朝四周梭巡,看见一家亮着灯的便利店。
走去便利店买水的功夫,张瑞碧的电话就打来了。
意料之中。
她没有第一时间去接,任由铃声就那么响着,把屏幕切换到微信付款页面。
拧开瓶盖,喝了一口,走出便利店,然后才点了接听键。
“喂?霜霜你去哪里了?我找不到你快急死了……”
听筒里压抑的呜咽声相比从前,更加凄清。
便利店的招牌灯照在闻霜的脸上,她表情冰冷而麻木。
“有事吗?”她说。
张瑞碧哭得喘不过气,声音细线一样像是随便一扯就会断。
她哭诉道:“你爸爸住院了,除了肺和腰椎,癌细胞还转移到肝上了……医生安排了化疗,今天已经开始第一个疗程了……那药反应好大,你爸爸吐得只剩下胆汁了,看着好可怜……”
闻霜捏着矿泉水瓶,眼前即刻浮现闻有林穿着病号服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断续呕吐的样子。
她还是难过的。
可是除了心理上的难过,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再献祭什么。
默了默,闻霜问:“还是西南医院?”
张瑞碧从这几个字里听出一丝希望来,迭声应道:“是是,住院部19楼36床……”
“知道了。”
张瑞碧怕她有顾虑,连忙插|进一句:“秦……他不在,回蓉城了……”
这句闻霜没应,指尖径直摁向红色挂断键。
最近的站牌有8路公交直达西南医院。
过去也不远,差不多二十多分钟。
闻霜下了车之后,过了人行天桥,越往医院方向靠近,压在心头的窒重感就越重。
海城那片海给予她的疗效,好像在慢慢失去作用。
路过一个流动售货亭的时候,不知怎么突然很想抽烟。
她挣扎片刻,终是忍住了。
她对西南医院不算陌生,很容易就找到了专家住院楼。
住这栋楼的要么癌症要么疑难杂症,空气里粘稠的死亡气息。
挤着电梯上了19楼,跟护士站的值班人员说要去看36床的病人。
“病人叫闻有林,多发癌症晚期?”护士一面查看电脑屏幕上的信息,一面抬眼朝她瞥来一眼,“你是他什么人?”
“女儿。”
护士随口道:“这两天也没看见你来过……工作很忙吗?”
闻霜没说话。
护士停下滑动鼠标的动作,又移来一眼,对上闻霜冷淡毫无波动的眼神,她不耐烦地摆摆手,“那边,左边第四个房间。”
闻霜说了声“谢谢”,便沿着走廊往病房那边走。
看见门口上的床位号,正要推门进去,里面先出来一个人。
张瑞碧头发张开,两手捂着嘴,迎面撞到闻霜,开始还没意识到是她,抬起一双老泪横秋的眼睛,一瞬愣住。
闻霜抿了下唇,出声喊她:“妈。”
张瑞碧下意识就想对着她笑,可那混杂着眼泪和悲苦神情的笑实在比哭还难看。
闻霜透过门板上的玻璃窗口往病房内看去,闻有林躺在最里面靠窗的那张病床上,双眼紧闭,脸色青白,干涸的嘴巴一张一闭,像是在咒骂又像是在哀求。
张瑞碧把闻霜拉到走廊尽头,从兜里掏出揉成一团的纸巾抹泪,一边问她:“吃过饭了吗?从哪里来的?”
闻霜没接这话,她问:“怎么突然严重了?”
张瑞碧抹泪的动作一顿,她死死捏住手里的纸巾,瘪了瘪嘴,然后才开口说:“本来也不可能好……迟早要经历的。只是这回遇上你和秦……”
她抬眼怯怯地看一眼闻霜,继续说:“找不到你,他脾气大,自己把自己给气昏了。送到医院一查,才发现肝上又有瘤子了。医生把话都挑明了,再治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你爸爸听了之后眼泪花花直流,他说这是不给他活路,还不如立马去死。还是……他找了关系让你爸住进来,还给安排了化疗。”
闻霜沉默听着,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
她靠在走廊墙壁上,过了会儿,轻声问:“医生有没有说,还能拖多久?”
张瑞碧嘴巴抿成一团,把即将要喷薄而出的眼泪拼命堵回去了才说:“最长一两年,最短三五个月,没个定数。”
话音落地,又是一阵几近令人窒息的沉默。
“嫂子,你回来了啊?”一道笑意盎然的男声格格不入地落入耳廓。
闻霜和张瑞碧同时转头,一个打扮入时的年轻男人提着果篮从走廊另一头走来。
他说:“我来看闻叔,听秦哥说他住院了。”
张瑞碧一愣,赶忙接过果篮,同他道谢。
许丁白笑说:“阿姨您别客气,我和秦哥多少年的兄弟了。他老丈人生病了,我来看看是应该的。”
闻霜冷漠提醒:“我和他早没关系了。”
许丁白看看闻霜,有点轻蔑又有点好奇。
他觉得闻霜很装,一直都是。
和秦悯这么多年分分合合多少回,矫情得要命,偏偏秦悯还拿她当个宝。
他是真不知道闻霜除了是个985大学生,还有什么是拿得出手的。
哦,大学生又怎么样?
还不是点头哈腰给人打工的命。还比不上他们这些从前大人眼里的街溜子。
病房里又乱味道又难闻,张瑞碧不便让许丁白进去坐,许丁白摆手笑说:“不坐了,阿姨您帮我跟叔叔带个好。就说我祝他战胜病魔,福寿绵延,等他康复了大家一起和秦哥和闻霜的喜酒。”
张瑞碧不敢应声,勉强笑着对许丁白点点头。
她进去放果篮了。
许丁白本来都走了几步了,突然转身回到闻霜跟前。
他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笑脸,对着闻霜说:“差不多就得了。秦哥这些年怎么对你怎么对叔叔阿姨,大家心里都有杆秤。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就凭他往你家砸进去的数目,你也该知道他对你到底好不好。”
“张嘴别喷粪。管好自己,用不着你来教训我。”
闻霜厌恶他高高在上的说客嘴脸,说完这句,径自走去洗手间,也不管身后的人被气得怎样神情皲裂。
用冷水洗了一把脸,闻霜两手撑在洗手台上,垂眼,看见边沿瓷砖裂缝里陈年累月积攒下的黑污。
联想到这些黑污可能是前面无数个死去或者将死的病人留下的痕迹,她抿住唇,抑制住作呕的冲动。
张瑞碧怕她又悄没声儿地走了,出来找人。
“你爸听说你来了,高兴得很,让你进去。”
闻霜没应声,用手抹掉脸上沾着的水珠,跟着她一起走进病房。
闻有林是高兴,他半躺在床上,身后是高高叠起的枕头和铺盖。
他青白的脸上两朵不正常的红晕,并且罕见地朝她露出笑颜。
这笑让闻霜想起多年前他送她去镇上客运站搭车时的场景,但似乎又无法等同。
他开口第一句就是:“小秦做得不对的地方,爸爸已经帮你说过他了。他也跟我保证,以后绝对对你好。两家人都知根知底,你们的事我们也都同意。”
闻霜半边身子靠着墙壁,旁边窗户半开,夜风和室内的空气形成对流,她就站在清明和浑浊的交界线上。
脑子清醒无比,又好像昏沉得快要失去思考能力。
闻有林一贯的大家长主义,觉得话说完就是通知到了,而事情也就盖棺定论了。
明明刚刚还因为化疗药物的副作用而痛苦不堪,现在却开始兴奋畅想康复之后的事。
他说要搬去蓉城和秦悯、闻霜住在一起,秦悯答应请护工和保姆。
当然,他又不是白吃白住一点力也不出。秦悯生意做那么大,他就算当个保安帮他看看厂子也行……
闻霜任由他自说自话。
目光寸寸游移于那张名为父亲的脸庞上。
心里腾出冥币燃烬后飘起的灰烬。
她才想明白,她心里那个骑摩托车送她去镇上坐大巴车的父亲,其实早就死了。
闻有林足足说了半个多小时,直到护士来查房。
闻霜说要回去了,闻有林笑着让她下去打个车,又要不了几个钱。
闻霜没看他,只似有若无地点一下头。
走出病房前,她顿住,回头说:“爸,我走了。”
闻有林没听见,他沉浸在对未来的幻想中,志得意满。
张瑞碧跟在闻霜身后,和她一起等电梯。
就算再明里暗里算计,母亲终究是了解女儿的。她轻声对闻霜说:“你爸病糊涂了,他说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
“那你呢?”闻霜转头看着她,“你是清醒还是糊涂?”
张瑞碧怔住,眼神逃也似的移开。
闻霜看着不断往下跳跃的楼层数字,快到19楼了。
她抬手捏了捏肩上帆布包的肩带,赌上最后的亲情:“那三十万你们可以不吐出来,我写欠条给秦悯,就当是我借的。但是你们跟我走……”
她未说完,张瑞碧失声道:“那么多钱你怎么还?”
“只要肯出力,总能赚到钱。”闻霜盯着张瑞碧,“你只要答应带着爸——”
“那怎么可以?”张瑞碧一下慌了,三十万是多大的数目,她摇头,“不行不行,那样你就太苦了……再说我要交养老保险,家里老房子还要拆了重建,你爸如果真的走了,我也要生活……”
“叮”的一声,电梯停靠在本楼层。
闻霜没听她说完,一脚踏进轿厢。
电梯门自动合上,闻霜对张瑞碧笑一笑。
她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是我先不要你们的。”
正如闻有林所言,就算打车回公租房也要不了几个钱。可是闻霜还是选择坐公交转轻轨。
她现在不是舍不得为自己买单,而是为了长远考虑,她必须有计划地进账和开支。
到公租房时差不多十点半,她进小区前打电话给宋甄,问她有没有东西要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