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十五,夜。
正值一年三伏天最热的时候,即使是夜晚,依旧很闷热。
此时的街镇上,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街道两旁屋檐下,隔不多远,就有居民拜祭招魂,燃烧冥钱留下的灰堆,有些冥钱还没有燃尽,仍在窜着小火苗。
灰堆的旁边,插着两只点燃的红色蜡烛,因为夜晚无风,蜡烛烧得很亮很直,就像两盏引路灯,在指引阴间的鬼魂回家。
法海擦了擦额头流下的汗水,他在前世就十分怕热,没想到来到这个世界,仍然还是这么怕热。
有时候,他真想把身上的白僧袍脱了,袒胸露乳,这种天气没有空调风扇,衣服简直就是累赘。
但是,最终他还是忍住了。
因为,他怕哪家突然有妇人出门,看到他这个样子,会大声喊流氓,或者诬告他是个采花大盗。
法海走在街道上,为了转移烦躁的情绪,他开始思考杜府的碎尸案。
刚才在杜府里,他发现里面并没有新娘子的头颅。
也就是说,白天那位新娘子,可能还没死。
李府在城西十里外,法海猜测,新娘子很可能回了娘家。
这也是法海打听李府位置的原因所在。
如果新娘真的被鬼上身,他就正好可以抓住那恶鬼,逼她说出真相,如果恶鬼不听,直接物理超度。
法海也想过,即使新娘子没回去,他也可以去探探口风,套一套李员外着急嫁女的真因。
这时,不远处,有两人抬着一顶轿子,摇摇晃晃往这边走来。
法海心中纳闷,这么晚了,又是中元节,还有人敢在路上行走?
轿子靠近,忽然停了下来,前面的轿夫看向法海,问道:“小师父,可要坐轿?这大晚上的,一个人走路只怕不妥。”
法海一愣,搜索原主的记忆,的确在这个世界,有人做这种生意。
想到接下来,还有十里路要走,法海也感觉有些头大。
虽然他并不害怕走夜路,但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实在有些枯燥无聊,于是法海问道:“十里路,多少钱?”
那轿夫像是十分高兴,赶紧答道:“便宜,只要十文。”
十文钱的确不多,还不够一顿饭钱……法海爽快说道:“走吧……往西十里,李府。”
然后一头钻进了轿子,这还是他第一次坐这种真人轿子。
“嘿,小师父,原来你要去李府,我们刚才就是从那边过来的呢。”
法海进轿子前,扫了两个轿夫一眼,前面一个轿夫年龄稍大,看上去三十多岁,皮肤瘦黑,后面一个轿夫年龄小些,二十出头,黄皮寡廋。
两人都像是营养不良的样子。
法海淡淡回了一句:“哦。”
年龄稍大的轿夫似乎比较健谈,自法海上轿后,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小师父,实不相瞒,您是我们兄弟俩,今天抬的第一个客人。”
法海有些诧异,在轿子里问道:“你们白天,就没一个客人?”
前面瘦黑轿夫叹了口气,边走边说:“如今,大宋动荡,哪里还有那么多人,有闲钱坐轿子啊!”
法海感觉轿子很平稳,这两个轿夫的水平不错,于是建议道:“既然生意不好,为何不换个活做?”
瘦黑轿夫自嘲一笑,“嘿,哪有那么容易。小师父,你一看就很少入世,北方边境,长年战乱,百姓流离失所,四处逃亡,也就是我们这里离京都近,相对太平,还能找个抬轿的事做。”
法海恍然,前身长年呆在金山庙,一心向佛,的确很少出来,对外面的事情知之甚少。
只听他又道:“不怕小师父见笑,在下今年二十有三,从十三岁起,便开始干这行,今年正好十年。我也不是没想过换,实在是不能啊!”
法海心里惊了一下,刚才他还以为对方三十几岁,没想到才二十三……这常年在风雨里讨生活的人,老得真快。
法海问道:“为什么不能换?”
瘦黑轿夫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似乎碰触到了他心底的软肋,好半晌后,才长长叹出一口气,回答道:
“因为我家娘子,常年犯病,药不能断。去年,又好不容易替我大牛家生下一个儿子,娘子要看病,儿子嗷嗷待哺,你说,我哪敢随便换啊!”
“不过,老天爷总算开了回眼,前些天儿子突然发高烧,我当时那个急啊,狠不得自己能代替他受罪……”
“好在那天抬了个贵人,那贵人见我愁眉苦脸,知道我没钱给小儿看病后,到了地方,付了我三倍路程钱,我才能及时去药房抓药,可怜的小儿,才得以捡回一条命来。”
法海听到这里,唏嘘不已,为人父母,不外如是。
后面那个黄皮青年轿夫,却始终没搭一句话。
轿子一直走得很平稳。
忽然,不知道轿子碰到什么地方,颠了一下,法海向旁边撞去,“噗”地一声,直接将轿子撞出了一个洞。
古代的轿子,都这么不经碰么?
法海伸手向洞口堵去,想要悄悄复原,不然待会儿被发现了还得赔钱。
这不摸不知道,一摸之下,顿时给法海来了个透心凉。
——这顶轿子竟是纸糊的!
掀开轿帘一角,法海看见,前面瘦黑轿夫,双脚离地,竟然飘在空中。
后面黄皮轿夫不用看,他也知道是同样的情况。
特么的,居然上了一顶鬼轿!
遇事不慌,无事不荒……然而这个念头才刚刚升起,轿子又撞到了一块凸起的石头。
这一次,法海差点没摔出去。
“噗嗤!”由于身体过重,轿底直接被法海坐穿了。
他双脚落地,直接就那样被轿子推着继续往前走。
法海额头冒出三缕黑线,思考着到底要不要离开这顶纸轿。
就在这时,瘦黑轿夫转过头来,脸露歉意道:“小师父,不好意思,这条官道很久没有修缮了,路不平,让您受罪了。”
法海看见,瘦黑轿夫的确是转过头来,他甚至连身体都没动一下。
法海放弃了离开轿子的想法,跟着他们继续前行,回了一句:“不碍事。”
不过,他们是飘着走,法海却是用自己的脚在行走。
瘦黑轿夫又打开了话匣:“小师父,你人真不错。这一趟,我们也正好顺路,我家就在李府前面不远的下山村,待会儿把您送到李府后,我们也要回去了……我那婆娘和儿子,只怕在家里等得着急了。嘿嘿!”
说到家人,瘦黑轿夫明显言语中流露着幸福。
“二牛,你也该学会攒钱了,少抽点大烟,你看你现在这样子,哪家姑娘愿意跟你。”
法海知道,这话是说给后面黄皮轿夫听的。
或许是两个鬼飘着走,速度快,无形加快了法海的脚步,一刻钟后,就到达了李府外面。
法海小心翼翼地出轿,生怕把纸轿再弄坏。
当他将手伸进怀里,准备付钱时,拿钱的手突然停了下来……
付钱?如何给鬼付钱?
他兜里没有冥币啊!
他甚至连冥币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瘦黑轿夫见法海掏钱的手突然停下,问道:“小师父,怎么了?”
法海支支吾吾,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瘦黑轿夫见此情景,脸色忽然变得有些阴沉,“小师父,你不会是想坐霸王轿吧?!”
法海能够明显感觉到,对方身上的阴气变重了。
周围空气瞬间降了几度,但法海此时却面红耳赤。
这时,后面的黄皮轿夫也飘了过来,阴着脸道:“大哥,他在赖账么?”
‘我真不是想坐霸王轿啊,谁特么没事坐鬼的霸王轿啊!’
法海脑海中疯狂想着应对之策,他虽然有能力出手,但理亏在他,所以他出不了这个手。
法海心下一狠,直接从怀里摸出一块一两的银子,说道:“呐,轿钱。”
只要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瘦黑轿夫看了眼银子,再看向法海,没有去接,眼睛像是在说:你逗我呢?
法海面不改色,又从怀里取出第二块银子:“不够是吧,这里还有。”
瘦黑轿夫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法海,你搁这跟我演戏吗?
他身上的阴气明显开始变得浓郁,正在逐渐黑化,旁边的黄皮轿夫也在黑化,甚至黑化得更快。
一看就是愣头青。
法海动作不停,这一次,他把身上的全部银两都掏了出来,“这是我的全部财产,如果你还不要,那我也没办法了。”
法海已经打定主意,必要时出手,吓住他们就行。
然而下一秒,忽然阴转晴,瘦黑轿夫满脸堆笑,双眼放光地看着法海:“小师父,这些钱当真全部给我?”
法海一愣,心情也立刻阴转晴,爽快道:“当然,贫僧说话算话。”
然后法海就看见,瘦黑轿夫取走了其中五块银子……咦,那五块“银子”怎么是黑的。
与其他十块完全不同。
“小师父真是大善人!我替娘子和儿子感谢您的大恩大德!”瘦黑轿夫喜不自胜,身上阴气瞬间消散。
然后重重拍了愣青头的肩膀一下,“小弟,你结婚的钱有着落了。哈哈!”
愣青头的阴气也瞬间消散,脸上难得露出一个丑丑的笑容。
法海忽然想到,这五块黑色“银子”,难道是之前杜斯给的那五块?
难怪他们要收了。
法海心情轻松了许多,人生第一次坐轿,总算没有坐霸王鬼轿。
然后他转身敲响了李府的大门,再回头时,两个鬼轿夫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