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阗然无声,竟是无人上前认领。
这对珊瑚坠成色极好,圆润的珠身上,晕着淡淡的琉璃光泽,衬着柔软的雪绡,就如美人颦眉,腮边垂下的两滴朱砂泪。
众人面面相觑,就连宝源当铺眼光老辣的牙行,一时也吃不准这样宝物究竟该值多少钱。
这下注之人可谓慧眸独具,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已将这桌上价值不下万两金铢的赀财赢入彀中。按着京城地价,这些锱铢足够在上京西长安街,置办一处颇为体面的别院。
“下注那位客人,已离开了吗?”
庄家动了动耳朵,像是对这匣子有些在意。空气安静了一瞬,一道细微的声音忽然从人群越出,犹犹豫豫、颤颤巍巍道:“我……呃,是我……”
他话音未落,庄家重重哼了一声。
岑溪望了魏殳一眼,擎着鸳刀刀鞘,颇为戒备地将匣子拨过来。鞘尾将珊瑚坠一拨,那层叠如云的雪缎子里,竟抖出一张方正叠好的花笺子。
花笺很漂亮,藕荷色,被主人细细熏了香,带着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之意。
“迎以黄金鞯,聘以珊瑚坠”——一行矫若游龙的行草,力透纸背,其间暗藏的旖旎情思,几乎不言而喻,透过一张薄薄的花笺纸,恬不知耻地贴在人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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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溪一瞬黑了脸色,紧握鸳刀的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鼻息间忽然飘来一阵极其隐秘的香气,他细细一嗅,倏然变了脸色——
那花笺上熏的香,赫然竟是优昙婆罗!
他心头一突,急急去看魏殳脸色。昆仑奴的铜面具将那人眉目遮起,淡红的薄唇微微一抿,褪了三分血色。
“少主……”
魏殳长身玉立,不置一词,庄家却眉头一舒,一改方才倨傲之态,敛衽起身,恭恭敬敬行礼道:“金城牡丹令的主人,便是我春胜东家的贵客——刁仆有眼无珠,不识人中麟凤,老奴先给您赔不是了。阿查。”
老叟一声令下,一名健硕如牛的昆奴快步从暗处走来。丁丑登时骇得面无人色:“庄家……庄家饶命!庄家饶命!”
那昆奴显然听不懂东州话,被剪了一角的黑耳如骡马般竖起,只听凭主人的差遣。
一团腥臭难闻的拖布被塞进丁丑口中,他惊恐地瞪大双眼,被那彪悍昆奴如拎鸡崽般拖了出去。院中传来几声压抑的惨叫,很快,又没了声息。
“小小赔礼,不成敬意。希望贵客能够满意。”
庄家说完,那昆奴捧着一只铁匣走过来。阿查将匣子打开,众人骇然一望,里头盛着的,竟是一双鲜血淋漓的断手!
他二话不说,剁了春胜乞头双手给客人赔罪,在场赌客无不吓得两腿发软,还有谁敢奢求讨回案上赌资?
那位贵人不置一词,倒是一旁的侍卫皱眉嫌恶道:“我家主子贵体欠安,沾不得血腥气。将这腌臜东西撤下去,免得污了他眼睛。”
“是老奴思虑不周。”
庄家不以为忤,反倒欠身赔礼,偏头吩咐几句。底下人领命去了,老叟意有所指地笑道:“墨玉宝匣既无人认领,便是与贵客有缘。春胜愿意做东,这张楠木赌案上一切赀财,全归您所有,乞头囊家不抽一文钱。”
言罢,他伸出右手,立时有奴仆在庄家手中递了根蛇头拐杖,又将那枚金城牡丹令,恭恭敬敬奉在他左手掌心。
“客人请随我来。”
春胜正堂通往东家别院的道路,是一条曲折如迷宫般的暗道。
庄家目不能视,却取了风灯,独自走在最前;暗道两侧,有着数不清的岔路口,似乎通往南瓦各处勾栏赌坊。靡靡的丝竹之声,和客人喧天的笑闹声回荡甬路,很快将老叟笃笃的拐杖声盖了过去。
岑溪不甘不愿地捧了墨玉匣子,望着匣中那一对殷红刺目的红珊瑚耳坠,收也不是,丢也不是。
他落后魏殳半步,目光不由自主朝那人手腕瞟去。那几道褪不尽的细细勒痕,一瞬化成紧缚心头的一道魔咒,他几乎能想见那寡廉鲜耻的小麒麟,是如何将他奉若神明的小公爷拢在怀里,像怜惜一方白壁那样,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妄念既动,捏着宝匣的手便不能自已地微微颤抖。他忍了又忍,心头那点恼意不减反增,终是按捺不住道:“少主人,这匣子里的东西——”
珊瑚坠静静躺在匣中,即使暗道风灯昏昧,依旧弥散着温柔莹润的光华。
魏殳低眉,瞥了宝匣一眼。
“拿出去,扔了。”
岑溪听得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说得这般冷淡果决,显然对耳坠的主人不留半分情面。
心头挥之不去的恼恨倏然消散,一刹涌上狂喜。岑溪忍不住翘起唇角,暗暗高兴起来,琢磨着待此间事了,该将这对碍眼至极的珊瑚坠、和它主人那荒唐不堪的相思意一起,丢进上京城哪一条脏臭的污渠里。
可那点喜悦还未落在心底,却见魏殳脚步一顿,回过身来:“岑溪,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岑溪呆了一呆,脸上血色尽褪,陡如被一盆冰水当头淋下。
他心念纠成乱麻,哪还顾得上什么珊瑚坠,当即单膝跪下:“岑溪不敢!岑溪对少主人——”
魏殳似乎不想听他解释,只是静静望着他。
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蕴着轻云般的忧愁,像是透过香积寺前扑朔迷蒙的风雪,已然洞悉了一切。
岑溪不怕军法峻刑,年少轻狂时,探贼不详,兵行险着,曾被魏檀怒赐二百军棍,几乎打了他半条命去,他都不曾落下一滴眼泪,却最怕小公爷失望透顶的眼神。
他被魏殳看得如芒在背,几乎抬不起头来,良久,才听见那人轻声道:
“没有,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