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裔此番前来,是想求一个玄德公的承诺。”
“一个不杀的承诺……”
刘备怔怔地看着眼前美玉一般的人,蓦地神色黯淡了几分,他转身走到案几后坐下,叹息了口气,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着……
“张先生,这场仗已经打了太久……”
“张先生,备也不忍如此同室操戈……”
“张先生,季玉与我同宗,该有的礼节,备一点都不会少于他……”
“先生,孤想给整个益州百姓,一个崭新的,好的西蜀。”最后一句话,刘备用上了“孤”字。
张裔认真地听完了刘备的每句话,每个字,每个措辞,他有些恭敬地直着身子,将刘备所言一一记在心中,这个人是可以相信的,他心想。
刘备从诸葛亮手中接过一杯清酒,又拿起另一杯,郑重地走到他的面前,“张先生,请。”
张裔双手接过酒杯,正视着刘备温和又深邃的眸子,抿了抿嘴,说:“玄德公当真会善待季玉公和西川之民?”
“这是自然。”刘备一饮而尽。
“好!”张裔猛地将酒杯灌入口子,唇舌之间,热辣辣的,辣得脸色都有些泛红。
酒宴很快就开始了,红晕铺满张裔的脸颊。他本就不是个善饮的人,如今心里悬着的石头落地,更是对未来充满了期待和向往,更是让酒意多少有些上头。
他突地一甩衣袖,起身朝刘备一礼,带着醉意笑着说:“玄德公,有一篇《诗》,正应此景!”
“噢?先生请说。”刘备笑着回道。
张裔摇晃着身子大咧咧地坐下,双手各持着一根竹筷,轻敲着酒杯与碗盘,唱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
“切轻薄子”
一声啐,将张裔的歌声生生撕裂。
“轻薄?”法正看了眼彭羕,戏谑地大笑道:“说轻薄还是抬举他了,谁不知道张君嗣是哪路货色?哈哈哈”
“君嗣是可惜了!早生几百年,可与那董贤一争高下!”
董贤,汉哀帝宠幸的男色。
诸葛亮眉毛一皱,对方主动来降,如此公然蔑视刘璋使臣,可以说是极为不妥。一旦因此败坏大事,成都城下,可能又要平添许多白骨。
他扭头看向刘备,却见主公坐在席上,自顾自地饮了一杯,仿佛没听到法正和彭羕有些放肆的话。
而法正得意洋洋地扬起脖子瞥着张裔,满是报复的快乐。
前些年同朝为官,他曾向成都令董和借车被拒,张裔当时正在董和府邸做客,听闻法正借车,玩笑道:“法孝直又哪里是懂得欣赏轩车的人啊,借车与他,岂不是暴殄天物?”从此,法正便怀恨在心。
“上欲起而贤未觉,不欲动贤,乃断袖而起……”法正悠哉悠哉地又补了一句,这是《汉书·佞幸传》中关于董贤的故事。
张裔蹭地起身,抓起案上的酒杯就朝法正砸去,法正正嘲笑着,躲闪不及,被砸破了额角,鲜血直流。
刘备皱皱眉,法正捂着额头大喝道:“张裔!莫不是当我不敢杀你!!”
“好啊!”张裔一甩袖子,“有本事就来杀我啊!”
说罢,不及众人反应,张裔一掀营帐,怒气冲冲地扬长而去。
彭羕坐在原地没所谓的冷笑,法正擦着额头上的血,看向一脸关心自己的刘备,摇摇头表示无碍,又转头望着张裔离去的方向冷笑,他知道主公万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加罪于他。
诸葛亮追了出去,他看着遥遥远去的背影,莫名的有些好笑。
法正虽然平日多跋扈,但不是不识礼数的人,如此作为只能是故意的,故意让张裔看到自己在刘备军中的地位,故意提醒他,主公入了西川,张裔就得在他面前夹着尾巴做人。
都跟小孩子似的,诸葛亮边想边追。
“君嗣!君嗣!”诸葛亮终于拽住了张裔的袖子。
“军师无需多言,”张裔狠狠道,“我与法正无法共事!”
“难道君嗣要为了一个法正,败坏整个益州?”诸葛亮一句话令张裔陷入了沉默。
“亮劝君嗣……”
“不必……”张裔摇摇头,他看着诸葛亮,自嘲地笑了。
“不想让军师觉得裔如此小肚鸡肠……”
“啊?”
“军师放心,玄德公既已保证季玉公和西川百姓无虞,裔自当以大局为重。”
“这才是君嗣啊。”诸葛亮赞叹道。
“裔只求军师一件事……”
“君嗣请讲。”
“莫……莫让那法正真杀了我……”张裔绷着脸,有些不自然地小声说道。
“哈?”
红晕又漫上了张裔的脸,他的声音变得更小,“我……还不想死……”
诸葛亮哑然,然后又哈哈大笑起来。
万不曾想张裔跟法正一样孩子气,他心里笑着,真有那么严重吗?哈哈
但这一想,又让他忍不住严肃起来,蹙着眉,但倘若真的这么严重……他又当如何?
“法正、彭羕皆非善类,军师要小心。”
这是张裔离开军营前,给诸葛亮的忠告。
诸葛亮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如一朵弱不禁风的小花,被吞没在黑暗之中,忽然感觉一阵寂寥。
从这第一次见面,知道多年后张裔死在自家小小的院落之中,诸葛亮从不赞叹外人关于君嗣有龙阳之好的传言。
他只是太脆弱了……诸葛亮总是这么想。
但他从未想过,多年之后,张裔会死在自己的手中,如此刻被黑暗吞没的花朵一般,奄奄一息,凋落成泥。
“季常,见信请携月英和果儿入蜀,亮于成都扫榻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