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廷屈膝半蹲在苇草间,眺望南侧湖面遮天蔽日的帆桅,枯瘦的脸容在寒风里,仿佛年深日久的山石;风吹过来,芦花飘飘荡荡而起,似乎大雪天气。
虽说渡江北逃后,他被任命为濠州刺史,是诸多北逃将吏里,除了温博之外不多受到徐明珍重用的人之一。
温博善守,目前率残部坚守在巢州城与李知诰统领的楚军主力对峙,可以说岌岌可危,但手里仅有七八千多残兵败卒的赵明廷,在濠州的日子并不好过。
能不能缓一口气,就要看眼前这一仗了,怎么叫他感受不到肩挑千钧的重压?
“大大小小战船二百六十七条,左五牙军的兵马都已驶入泥墩湖之中!右五牙军已经被诱到北面去的。大人,我们再不封口子,左五牙军的战船明晨有可能杀入青苇荡,刘直他们仅有六七十条小船、两千余人马,在那里怕是抵挡不住啊!”一名身将铠甲的武官,屈着身子,借芦苇的掩护走到赵明廷身边说道。
“好,派人传令吴缙凿船,封死翻鳅河、破沙塘口!”赵明廷咬牙说道。
洪泽浦乃是由一系列大大小小的湖沼、洼地组成的浅底湖荡群,不同的湖沼之间有溪河、洼塘等短长、大小不一的水口衔接,彼此形成一体。
洪泽浦西南紧挨五尖山脉,西南侧的湖床也要明显高过东部。
只是洪泽浦的来水,主要从西南的潜山、五尖山诸溪河及西侧的淮河注入,加上湖水在湖荡群之间受积沙泥泽的阻挡,流动缓慢,平时洪泽浦西南侧的诸湖水深,与东部诸湖看不出多大的区别。
不过,在进入冬季之后,源自潜山、五尖山的溪河流量大降,西南及西侧的诸湖,则主要是依靠淮河上游的来水补充湖水。
赵明廷他们是计划将穿满沙石的桨篙船凿破,沉入泥墩湖北面承接淮河来水的几处补水溪河,将水道堵死。
虽说这种做法,在一夜之间都未必能叫泥墩湖的水位下降一尺,但对吃水颇深的左五牙军尖底战船来说,所造成的影响已经是极大。
当然,赵明廷他们之前也准备好几套方案。
倘若能将左五牙军主力战船,诱入更南侧的草苇湖,效果会更好。
那里的湖床更浅,一旦封住水口,差不多能令相当一部分的左五牙军主力战船直接搁浅在湖中央,无法动弹。
不过,那样的话,他们就要考虑先期作为诱饵退入草苇湖的两千多楼船军残部有被歼灭的可能。
寿州手里的水军已经极为有限,赵明廷还舍不得将此时退入草苇湖的两千多楼船军兵马牺牲掉,决定将泥墩湖作为重创乃至全歼左五牙军水师主力的战场,全面启动作战计划。
为防止踏入陷阱,作为前锋主将的高承源在入夜前,还特意将左五牙军主力战船,都集中停在水面有近二十里开阔的泥墩湖之中,另派出小股的船队在三个主要出入湖口方向上结阵警戒,防备敌军有可能趁夜杀入泥墩湖来。
最初发现水位下降的
,是负责警戒西侧湖口的战船。
有一艘战船入夜前下锚,明明确认过船底距离河床还有一些距离,清晨时却发现船底直接搁在河床上,船身都明显倾斜过来。
高承源得到报信,感觉到情势不妙,待要派将卒乘小艇四出侦察敌情,却在这时外围的警哨船纷纷发出警示信号。
两炷香后,神色严峻的高承源看到成百上千的小型敌船,遮天蔽日般从四周的湖口围杀过来,这一刻虽然他表面极力保持镇定,指挥左右兵马结船阵迎接敌袭,但心里痛苦的在呻吟:昌国公害我啊!
作为大楚水师的两大主将之一,高承源早年在天佑帝身边侍卫,受天佑帝指派到杨元溥护卫安全,之后又到龙雀军担任都将,从头到尾可以说是最受杨元溥信任的将领。
他在削藩战事之后又出任岳州刺史,负责组建岳阳|水师,由此才成为大楚水师的主要统帅。
高承源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水战名将,但心里也清楚没有摸清楚洪泽浦的水情,五牙军主力战船主要又是叙州打造的尖底船,吃水深,都不利于进入浅湖区的洪泽浦作战。
昌国公提出以水师主力为偏师奔袭洪泽浦计划,他是坚决反对的,但奈何陛下及大多数的朝廷诸公渴望朝廷在年前能在江北获得更耀眼的战功,以为楼船军残部已经极度衰弱,而梁军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水军,五牙军水师必能克服洪泽浦的不利因素,甚至哪怕是将楼船军残部从洪泽浦吓出去,只要有利于右神武军从陆路袭取钟离城,也算是达成目标。
只是,眼前楼船军残部哪里有半点受到惊吓的样子?
高承源痛苦的看着眼前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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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茫茫的薄雾里,李冲勒马停在松林口的一座低矮山岗上。
受薄雾阻挡,百余步外的景致就变得模糊,但李冲还做出一副临崖远眺的样子。
片晌后身着官袍的徐靖带着两名樵夫打扮的壮汉,爬到山岗上,跟李冲说道:“濠州的守军,在昨日深晨接到报信,凌晨里仓促派出两千步卒出城,往钟离增援而去!就是不知道这次能不能捉斩落赵明廷的人头?”
金陵事变之前,枢密院职方司乃是赵明廷主事,徐靖此时不求能在军中脱颖而出,但能在战乱中斩落赵明廷的脑袋,也是某种意义上的象征。
濠州城西距洪泽浦还有七八十里,真正控制淮河入洪泽浦西口的重镇城寨,乃是钟离城。
他们这次奔袭计划的第一步目标,就是重创楼船军残部,占领钟离城,这样右神武军就能与水师主力、水陆相依、互为犄角,钉住在洪泽浦的西岸。
看到叛军在濠州城的兵马仓促往钟离城增援过去,李冲以为形势发展一切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神色大振,豪气万丈的说道:
“好!我们这便去斩下赵明廷的人头当尿壶。”
他前夜亲自率千余精锐骑兵从磨盘岭潜入,昨夜进入濠州城东南的苍梧岗北麓,就是负责拦截增援钟离城的援兵。
即便不能在野
外重创或歼灭敌援,他也要利用骑兵的机动优势,将敌援拖延住,等陈铭升、高隆率右神武军马步军主力从磨盘岭赶过来围歼,然后乘势往钟离城围攻过去。
李冲下令点燃山岭里堆放的狼烟,往磨盘岭方向传讯,点齐藏在松林里的骑兵,踩踏田间的泥梗道,往北面驰去。
骑兵比步卒更为优越的地方,便是在浅丘低岭以及原野之间,即便没有道路也能快速通过,他们仅需要一个多时辰,便能将两千多从濠州城驰出的敌援截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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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上树梢头的朝阳,抬眼看去,在薄雾中是那么的温和,毫不刺眼。
苍梧岗方向陆续点燃的几点狼烟,距离濠州城有三十多里。
温暮桥、牛耕儒二人,站在濠州城墙之上,受薄雾阻拦,自然看不到苍梧岗点燃升起的那些狼烟,但他们听到探马报信后,隐约间似能听到战马在大地上奔驰的响动。
“真的要将刚出城的这两千人马舍弃掉不救?”牛耕儒颇为艰难的问温暮桥。
“该断不断,必受其害,寿州已没有犹豫的资格了。”温暮桥睁开昏浊的老眼,看着城墙外的护城河面上翻滚的一团团白雾。
“……”牛耕儒叹了一口气。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他们是有两种选择。
第一个选择,便是已经集结到濠州西南边缘的两万寿州军精锐骑兵,现在倾巢东进,全歼被诱到五尖山脉以北的右神武军主力。
这样不仅能迫使李知诰率左右武卫军、左龙雀军等楚军精锐从巢州城解围而去,更为稳妥的保全住巢州城及里面的守军,还能趁势收复滁州城,封锁住朝廷水师残部南逃的通道。
而进行到这一步,集结于颍州、徐州的梁军精锐主力,也没有必要南下,寿州差不多还能保住独立的地位,不用彻底投向梁国的怀抱。
不过,他们即便重创朝廷水师主力、并重创右神武军主力,但对大楚朝廷而言,这样的挫折也只需要三五年便能恢复过来;何况他们也将彻底激怒梁军。
等到下一次,他们又要如何面对汹涌杀来的朝廷兵马?
第二个选择,就是舍弃掉已经出城的两千杂兵,叫杨元溥及昌国公李普这样的蠢货认定即便水师主力在洪泽浦中计遇伏受到重创,但并不妨碍他们有充足的时间攻陷巢州城。
将李知诰、郭亮、周惮等人所统领左右武卫军、左龙雀军拖在巢州之下,即便是巢州守军全灭也在所不惜,只要等到梁军精锐骑兵渡过淮河,会同寿州军主力南下,差不多能一举摧毁掉朝廷在淮西的军事力量。
之后梁军便能顺势攻陷荆襄、淮东。
当然,这么做的话,温博能不能守住巢州城活下来两说,而寿州军与他们也只能彻底投向梁国,不可能再保持独立。
实际上,不需要温暮桥提醒,牛耕儒心里也清楚他们只有第二条路可选,只是心里多少有些不甘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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