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生而为女,我很荣幸

望着眼前幼年时期的小女孩文英才,洛莹的神情微妙。

不过等到她仔细回想起这几日与文英才的相处。

才猛然发现,其中竟有不少的端倪都在暗示着她的女儿身身份!

比如她的外形外貌、一些举动。

是自已先入为主的思想作祟,外加上文庙可是出了名的只准男子读书、考取文庙功名。

而女性在他们的经典中,却只能留守闺阁之中,即便在出嫁之后也只能待在家里相夫教子。

所以洛莹才对文英才的男子身份,毫不怀疑。

“……原来在文英才的身上,竟隐藏着这样深的秘密。”

“她不是文庙当今宰府的独子,而应该是独女才对!”

“按照方才情景所述,似乎是文夫人在生育文英才的时候出了什么意外……”

洛莹的眼神垂了垂。

“而文英才又是女孩子,这在重男轻女的文庙中又是一大原罪。”

“结果就是导致她的父亲对她根本就是不闻不问!仿佛当做没有这个女儿!”

“只有一名乳娘照顾着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文英才贵为宰府之女,却连个名字也没有,还不如院子里的阿猫阿狗!”

“哎,倘若文夫人没有去世,或者文英才……不!我怎么会这样想!”

洛莹突然敏锐地反应了过来,大惊失色!

“应当是梦境的影响!”

任何梦境,都是有极大的主观倾向的,或者说情绪。

它无形无色地存在于梦境的空间之中。

影响着作为入梦之人的洛莹的心神。

所以修炼梦道者,必须有一颗无比坚定的内心,要有自已的坚持!

才不至于在那万种梦境、千般历练之中迷失。

而洛莹的坚持,也是让她迅速反应过来自已被梦境强烈的情绪影响的那份坚持,其实很简单。

就一句话:“生而为女,我很荣幸!”

如果说“没罪”,那就是掉入对方错误的叙事逻辑之中了。

没罪固然无错,但只洗脱了自已,却在某种程度上认可了“罪”的存在。

因此洛莹真正认同的观念,还要超脱其上,升华为“荣幸”。

为何不荣幸呢?

无论谁否定你,你自已都不能否定你自已。

但文英才显然不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在她的梦境世界里,才会充斥着自我否定、自我排斥、乃至自卑自弃的情绪底色。

“好可怕……”

“我在梦域之中经历了千百人的梦境,都不曾如今日般失态。”

“还从未有一人如文英才这般,积年累月的悲观情绪像是挣不开的大网,牢牢地束缚着她的内心,禁锢着她的灵魂……”

洛莹喃喃自语,神色愈发的凝重。

她的目光依旧落在不远处扎着双髻、柔弱幼小的女孩身上。

她正喃喃地念着那位素未谋面的父亲……终于网开一面,给她取的那个名字。

“英才……英才……”

伴随着低语,女孩的眸光渐渐亮起。

她虽然年纪很小,却知道这是个好名字!

她以为父亲终于原谅了自已、终于肯接纳自已,因此激动不已。

可洛莹看到女孩眼里的光,却只感到心疼。

画面一转,已是在一处风景优美的兰亭水榭旁的私塾外。

这是梦境中常有的事,不足为奇。

所幸文英才的梦境还算稳定,若真要是那种一会儿上天一会儿入地的梦,洛莹非得被折腾个够呛不可。

与此同时,一段与梦境主人有关的回忆也浮现在洛莹的脑海里。

她如今已然是梦道大成,自然能够让她在梦境中得到常人所不能得的信息,助她更好地破解梦境中的执迷。

幼年的文英才其实很聪明,说话认字都很快。

而且是在没有人教过她,奶娘也不懂教孩子,因为她本身没读过书,纯靠听人说话、自已去领悟与学习的情况下。

要不是知道她父亲的身份,奶娘说不定会对这个孩子感到害怕!

哪有在别的孩子只会“咿咿呀呀”,除了吃就是睡的年纪,就学会说话和写字的啊!

文英才还拿不动笔,但看到门上挂着的春联,便已经开始用小手指在空中挥呀挥地模仿着写出字来。

她住在东陆繁华的城池里,一个奶娘和一个小丫头,守着长满杂草的大宅门。

在大宅门附近有男孩子们读书的地方,也就是私塾。

稍长大一些,可以自已蹒跚走路的时候,文英才便循着朗朗的读书声,不知不觉地走到私塾里来了。

私塾里来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成为那天私塾里孩子们的乐事。

私塾的主人,一名胡子花白的慈祥老人,也对文英才很是喜爱。

他让人搬来一个小板凳,文英才就乖巧地坐在上面,听着私塾的老师讲课。

当然,没有人会相信她在听课。

只是后来老人感觉这小姑娘实在是安静得不可思议,才多加留心观察她的情况。

结果发现,她竟然在默读自已刚刚教习的儒家经典!

而且小手也不闲着,学着他的模样,一笔一划……

老人十分的惊喜,可还没等他说话,下一刻,文英才的奶娘便急匆匆地寻来了。

总之在一番“我的姑奶奶……”的哭天喊地后,小女孩被带回了大宅门里。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文英才都失去了自由。

谁让她还是个才脱离襁褓不久的孩子呢。

直到她得了父亲给她取的名字。

这时她的年纪已经来到了约莫五、六岁,是东陆的男孩子们开蒙读书的年纪。

是的,直到五、六岁!她才从素未谋面的父亲那里得到一个名字!一个名分!

但洛莹能够感受到,这个时候的文英才,是不恨她的父亲的。

她从诞生起就从未感受过亲情的温暖。

于是哪怕是父亲指缝间遗漏下的沙粒般大小的温情,她也甘之如饴。

她对父亲的所有认知,全部来源于她那大字不识的奶娘。

在奶娘眼里,文英才的父亲自然是极为杰出的人物了,为尊者讳,她不可能说他的坏话。

反而会按照自已从小到大逆来顺受的人生经历,教导文英才,绝不要怪她的父亲,要怪……就只能怪她自已了。

虽然这很残忍,也很荒唐!

但仔细想想,奶娘难道不爱文英才这个喝自已的奶长大的乖巧懂事的孩子吗?

难道她就不心疼文英才的遭遇?

可是世俗已经塑造了她的底色、她的思想、她的观念。

奶娘也不过是个被东陆文庙宣扬的礼教影响了一生的可怜女人罢了。

她只是凭借生命本能的趋利避害,用自已的生存方式,用自已所熟悉的那一切,来教育文英才罢了。

而她的生存方式、以及她所熟悉的,便是“逆来顺受”!

便是“男主外女主内”!

便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她所了解的在她身旁绝大多数女人的一生,也正是如此,完全地与男性绑定,而没有自我的空间!

她眼中幸福的女人,是有个好父亲的女人、嫁了个好男人的女人、有个好儿子的女人。

却偏偏不是拥有自已自由意志与追求的女人。

奶娘是个可怜人,但可怜人也有可恨之处。

或许正是她的言传身教,给文英才奠定了可悲的底色与精神内核,才让她后来的觉醒既不彻底、也无意义。

但奶娘的教育,只是酿造出文英才人生悲剧的很小一部分。

真正的罪魁祸首……

即使梦境还没有结束,但洛莹也已经猜到了答案,

无疑正是文英才的父亲。

但在她成长的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后来的文英才在藏宝山中迷失、甚至诞生出自毁倾向?

明明按照梦境中的发展,她的父亲给她取了名字,给了她名分,这不是向好的发展吗?

洛莹充满了疑惑,也只能顺着梦境的发展继续往下看去了。

反正现在的梦境还算稳定,还没有恶化,就暂时不需洛莹出手相助。

最好的情况,当然是她白来一趟,文英才自已就在梦中与自已和解,明悟已身已道。

最坏的情况,才需要洛莹的拼命……

洛莹的视角放在年幼的文英才身上。

她才知道,原来自从赐名以后,文英才的父亲,依旧未曾来过这座宅邸里,看过他的女儿一眼。

仿佛连赐名都只是一个被父亲抛弃的女儿的幻想似的。

可它又并非幻想,所以已经开始有了自我意志的文英才忍不住地开始琢磨与思考。

“英才、英才……这是父亲对我的期望吗?”

“如果我不能成为英才的话,父亲就不会愿意接受我这个女儿……!”

文英才的分析很有道理,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其当做真相!

可当下在文庙扎根的东陆中,只有考取了功名的读书人,才有可能被称为“英才”吧?

但偏偏只有男孩会被允许读书。

或许有些女孩子如果家庭溺爱的话,也是会依她去读的。

但私塾那种氛围,渐渐的,小女孩就会因为受到各种形式的欺负与排斥,被从私塾里赶回家庭了,然后慢慢地在父母的教育下,接受自已的命运。

而对于文英才来说,“家庭溺爱”这个条件,是绝对无法满足的。

她也出不起束脩礼,无法像同年龄的男孩子们那样,进入私塾学习。

但那天那家私塾的老人对她的温和与照顾,每当回忆起,都如春风般拂在小文英才的脸上。

她决定试一试!

但不是请求进入私塾学习。

而是赌自已偷偷在私塾外面听课,不会被老人赶走!

洛莹感受到文英才的所思所想,当真是唏嘘不已。

谁能想到,堂堂的文庙宰府之女,竟然连蒙学都上不起,还得战战兢兢地去偷听、偷学。

像做贼似的害怕被人逮住、被人赶走呢?

奶娘这边,听了文英才的打算,自然是大惊失色。

不过她对文英才好,耳根子软,渐渐的,也就被磨动了。

“你若真有法子不被赶走……就算你去私塾,我也不管你的。”

“你说的那束、束什么礼来着?”

“束脩礼!”小小的文英才口齿清晰地念道。

“就是腊肉吧!奶娘虽然穷,但几条腊肉还是出得起的!”

文英才从没有想过,一向软弱、恪守礼教的奶娘,竟然会为了自已而勇敢、第一次挑战在她眼中无法违背的世俗道理!

她不忍心让文英才在别的孩子能在宽敞明亮的私塾里坐着读书的时候,自已却在外面踮着小脚丫子、眼巴巴的、冷得耳朵通红地去听课!

于是隔天,奶娘便带着自已买来的腊肉、还有很多东西,牵着文英才的小手,找上了开办那家无名私塾的老人。

老人听闻了她的来意后,思虑片刻,收下了这份束脩礼。

这代表着他愿意收文英才为学生!

但他有一个条件。

而这个条件就是让文英才必须得扮成男孩,穿男孩的衣服,并且使用化名,才允许她入学读书。

奶娘听了十分高兴,她正愁文英才入学以后被其他男孩子欺负的事情呢,还打算暗中教她几招打狗棍法。

没想到老人用这么一个简单的方法就解决了!

要么怎么说是读书人呢。

不过自已就算读书了,应该也聪明不到哪儿去吧?

因为没有机会,于是干脆就在思想中扭曲成自已不值得拥有机会……

奶娘苦惯了,所以不觉得苦,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却让洛莹这个能够听见她心声的旁观者难过不已。

从那以后,文英才便以男孩的身份,进入了老人的无名私塾。

而她为自已改的名字,叫做“吕耳”。

文英才自已是可以坐在明亮的私塾里读书了。

可她却发现,有个拿破碗乞讨的穷孩子,每天都装模作样地在外头的市集上唱鼠来宝乞讨。

得空的功夫,他都会跑来偷听老师的讲课。

文英才因为是插班的关系,在私塾里没有朋友,反而被排挤。

要不是老人的保护,说不定瘦弱、清秀的她,还要遭欺负呢。

而外头的小乞丐虽然不是她的同学,但却与她萌生了无异的向学之心,于是引起了文英才的注意和兴趣。

终于有一天,孤独的文英才忍不住在课后找上了小乞丐。

“喂!你在偷听我们老师的课呀!”

“没有没有!哪有的事!”小乞丐窘迫不已。

年纪与文英才相仿的他,可以为了生活乞讨,但也是有自尊心的嘛。

倘若文英才是来斥责他的,他说不定就再也不来这块乞讨了。

反正像他这样的乞儿,也确实没什么必要读书,会唱几句鼠来宝、说几句吉祥话就够了。

但文英才却没有要赶走他,而是话锋一转。

“我看你有些课都没听上。”

“要不,我有空给你讲讲吧!”

“啊!?有这种好事儿?”

“噗,怎么,不稀罕啊?”

“不敢不敢!我稀罕得很!”

“那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生姓祝,名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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