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柳园还是老样子,一直有人洒扫。
园外的庄客们已经有一半是编户之民了,各安生业。
剩下的一半在裴十六的管理下,耕作田地,维持庄园日常运转——将来也会一一放散。
邵勋在这里休息了两天,除了批阅少许汴梁送来的比较重要的公函外,就在附近转悠一下,看看地里的庄稼,找几个老农攀谈一下,虽然他们说不出几句条理清晰的话。
他还特地找了找当年留下的痕迹。
父母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他陪着母亲做咸菹。
大侄子是在这里成婚的。
西厢房那边,他曾经披甲值守了一整夜,护卫羊皇后。
他在大院内开过军事会议,那一次,来的人很多,现在基本都已身居高位。
金刀和獾郎都是在这里出生的,并留下了童年的记忆。
太多美好的回忆了……
七月十八日,襄城公主司马脩袆带着女儿过来了。
邵勋有些惊讶因为他压根没喊人家过来。
“我请来的。”树荫之下,裴灵雁一边倒茶,一边说道。
邵勋无语。
看到司马脩袆,他想到了荆州都督王敦。
不,理论上来说,王敦已是白身,因为朝廷已下旨罢免了他的职务,转而任用曾经与王敦争夺都督之位的襄阳太守陶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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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侃甚至搬出刘弘为国尽忠之事,大骂使者,言此为国贼邵勋逼迫天子出的诏书,不奉诏,并将使者驱逐而走。
王敦闻讯,拜而谢之。
这事是庾珉做的,邵勋只在事后稍稍过问了一下。
这些北方士人啊,就不理解南方豪族的终极追求是什么?割据自立!
他们的整体行为模式,都是为这个目标服务的。哪件事能让他们安逸地割据自立,就搞这件事,谁破坏割据自立的目标,就扯后腿或者干脆干他。
磨合这么多年,基本已经定型了。
从这一点完全可以理解为什么后世北伐那么困难,关键时刻总有人扯后腿。可一旦有北人南下,威胁到他们割据自立的地位,立刻团结起来,和北人拼了。
内部有因为家族关系、权力争夺带来的矛盾,但也有共同利益。
这就是南方的现实。
在邵勋看来,南方就没有威胁,只有骚扰。
到现在,除了一开始靠当地士族支持拿下了弋阳、安丰这两个极具南方文化的郡国外,就只拿下了两个县(随国)。
为了打王敦、纪瞻、甘卓等人调动大军,完全不值得,因为人家会避战自守,导致一打就是一年半载,耽误其他方向战事。
目前来看,汝南、南阳、汝阴等地防守得十分出色,战线没有变化,这就够了。
“参见梁公。”司马脩袆之女蕙晚上前,行了一礼。
邵勋打量了一下又长大了点。
大热天的,还穿着华丽繁复的衣服,邵勋看着有点心疼,于是招了招手,道:“来这边坐下。”
女儿看了眼司马脩袆。
司马脩袆轻叹了口气,道:“过去吧。”
蕙晚走了过去。
邵勋轻轻拉住她的手,对司马脩袆说道:“小小年纪就这么古板,你——”
“这才是士女该有的样子。”司马脩袆不以为然道。
邵勋心中一动,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其实,上次见面时,他已经知道女儿的大名了。
“王蕙晚。”司马脩袆有点紧张,说道。
邵勋脸一黑,道:“叫什么?”
司马脩袆一把拉过女儿,没好气道:“怎么?堂堂大将军,还要抢别人的孩子不成?”
说到这里,一贯性格强硬的她声音也有些颤抖:“宿羽宫孤寂难熬,若无蕙晚,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小女孩低下了头。
她六岁了,并非什么都不知道。
邵勋直接把女儿抱在怀里,赌气道:“待我扫平天下,何事不可做得?蕙晚是我的女儿,我要让她当公主。先和符宝玩几天,熟悉下也好。”
司马脩袆刚想生气,看到男人关心女儿的眼神,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
蕙晚也抬头看着父亲,怯生生的。
司马脩袆暗叹,到底父女血脉相连,亲情是剪不断的。
有这么个关心她的父亲在,蕙晚将来定然富贵无忧地度过这一生。
裴灵雁嗔怪地看了邵勋一眼,拉着司马脩袆,到一边准备点心去了。
邵勋满足地看着这一切。
绿树成荫的农家小院内,一个当朝公主、一个当朝太妃,两人尽心尽力,为他准备吃食。人生至此,志得意满矣!
“前阵子有商队自江夏回返。”司马脩袆的声音远远传来:“赚了不少钱,我拿着也没用,看在你还有几分良心的份上,拿去编练骡子军吧。他们也帮我看守牧场很久了,不能一点好处都没有。”
邵勋恍若未闻只看着女儿,做着各种表情。
蕙晚低下了头。片刻之后,又忍不住抬起头,然后再低下。
又过了会,嘴角已然翘了起来。
邵勋又讲了个笑话,蕙晚想笑,可能觉得不够庄重,于是捂住嘴强忍着。
邵勋则被她的样子逗乐了。
这个小古板女儿,和她娘一个样子,喜欢装。
“你叫邵蕙晚,不是王蕙晚,知道么?”邵勋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小女儿不说话。
“你喜欢什么?”邵勋问道。
“宿羽宫有很多鸟,很漂亮。”蕙晚悄悄看了下母亲所在的方向,低声说道。
“宿羽”之名不是没来由的。
宫殿依山而建,附近密林甚多,一到晚间,倦鸟归巢,叽叽喳喳。
清晨时分,群鸟在枝头歌唱,然后扑飞而起。
故得名“宿羽宫”。
“阿爷帮你射一只下来。”邵勋保证道:“不,十只都行,好不好?”
“阿爷不要!”蕙晚情急之下喊了出来。
话一出口,脸红得无以复加。
邵勋却仿佛三伏天吃了冰镇酥山一样,欣喜不已,连声道:“好,好。乖女说怎样那就怎样。”
蕙晚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
司马脩袆在远处听了,狠狠瞪了一眼邵勋。
邵勋回瞪过去,最后两个人都笑了。
“走,阿爷带你出去看看。”邵勋将女儿放下,说道。
蕙晚看了下母亲。
司马脩袆无奈道:“去吧,别弄脏衣服。”
蕙晚脸红红地牵上了父亲的手,紧紧跟在后面。
父女二人沿着灌溉水渠旁边的田埂,一路来到了汝水边。
当年的船只还系泊在岸边。
裴十六正在指挥农妇们下河采莲,见到邵勋后,立刻行礼。
邵勋高兴地看着他,道:“十六,好几年没见到你了。前两天为何不在?”
裴十六有些激动,道:“去了趟新安,采买农具,刚回来。”
“哦?可是新安冶?”邵勋问道。
“正是。”裴十六说道:“那边已经立起几个炉子了,冶炼出了第一批农具,我让人全买了,给材官庄、绿柳园用着。”
“当年若无你帮忙,洛阳三园、宜阳三坞都不知道该怎么打理。”邵勋感慨道。
其实裴十六现在也是官了:梁县丞。
县令的副手,没有什么实权,甚至没有分管的工作。裴十六也觉得无所谓,一天到晚在邵家的庄园内转悠。
“明公很多年没回来了。”裴十六叹道:“其实广成泽变化不小。这里的墟市,连襄城都比不过。草泽之间牧羊的战马,十分神骏,全是按照明公的要求,优中选优。幽州突骑督的人过来看了几次,十分眼馋。”
“哦?竟有此事?”邵勋畅快地笑道。
“永嘉仓城常年储粮七八十万斛。当年新开的荒田,地里还有竹根、树桩、石子,多年耕作之后,已是熟田。靠着牧场,大把粪肥浇灌于上,田都变高了。”裴十六说道。
“蝗灾那年,广成泽草木皆死。多年以后,鹿群又随处可见。山林之中,甚至有虎啸之音。”
“当年明公下令挖掘的材官陂,又加深拓宽了不少,碧波荡漾,莲藕接天连地。”
“还养了不少鱼哩。梁县武学那帮半大少年,时常过来捕捞,或者进山围猎。”
“也新开了许多桑林。绿柳园就有。放散的庄客心中感激,都说要给明公织些锦缎。”
裴十六絮絮叨叨说了很多。
邵勋听得无比高兴。
梁县、广成泽是他的第一个基地,梦开始的地方。
他真的离开太久了,偶尔回来,也是匆匆忙忙。
“是该回来看看。”裴十六说完后,邵勋感慨道:“也就今年了。明年我身在何处,却不知晓了。”
“想不想去汴梁?”他看向裴十六,问道。
裴十六心中一动,道:“但凭明公做主。”
“去吧。”邵勋笑道:“我富贵了,怎么能忘了老人?以后绿柳园的庄客都编户为民,他们辛苦了这些年,也该得到自己应得的东西了。园子留个二三百亩地就行,让那些老兵有个安身之处。”
绿柳园内有几个伤残老卒,都是以前牙门军的。年轻时也是勇士,敢直冲敌阵的那种。
受伤致残后,便安置在绿柳园,由其家人奉养,一户领个六七十亩地。
“明公,别部司马以上职官都来了。武学那边也来了二十余人。”杨勤从远处走近,禀报道。
邵勋遗憾地叹了口气。
蕙晚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好像微微有些失望。
邵勋哈哈一笑,拿出匕首,斜着切下一段芦苇,然后竖着划了一下,递到女儿手中,道:“吹一下。”
蕙晚疑惑地接过芦苇,对着匕首切开的口子吹了一下,顿时听到“呜呜”的声响,高兴地笑了。
对嘛,小孩子都是喜欢玩的。
邵勋爱怜地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对杨勤道:“带他们去后院,我这就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