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
耸立在瓦胡岛东侧的科劳山脉,自北向南,延伸全岛,与岛西的怀特奈山脉相对应,中间的山谷纵贯全岛,构成了这座夏威夷第三大岛的独特地貌。
丰沛的降水为山峦铺满了绿色,但这只是白天的风景。
月光从枝叶的缝隙间穿过,星星点点地洒在祁冰脸上,直把一旁的砍甘蔗特工——参情处中尉郑安——看得发了呆。
“祁冰,我看到一头狼。”斜倚在一株棕榈树下的蔡国兰抿嘴笑道。
祁冰紧张地睁大眼睛左右望:“狼?哪里?哪里?”
“傻瓜,夏威夷哪来的狼。”郑安趁机往祁冰头上按了一把。
蔡国兰当场揭发:“看,狼爪都伸出来了。”
祁冰还在迷糊,负责放风的小陆跑了过来。
“小河那边有人过来了。”
郑安拔出手枪:“我过去看看,小陆,你留下来保护小姐们。”
“我也去。”祁冰眨眼道。
郑安看看她,又看看蔡国兰,没说话,径自往河那边去了。
蔡国兰往祁冰背上一推:“还不快去,看你那迷糊样。”
“迷糊?没有啊……”
一刻钟后,郑安与祁冰领着一队人返回。
“介绍一下,这是参情处范文瑞少校……这是海军航空队蔡国兰中尉。”
蔡国兰正要起身敬礼,范文瑞——一位外形彪悍的北方大汉——忙抬手劝止:“不必多礼,听说你受伤了,伤口怎样了?”
“多亏郑中尉及时处理,现在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蔡国兰说。
范文瑞回头拍拍郑安的肩:“老实交代,有没有趁机干什么坏事。”
郑安做无知状:“坏事?什么坏事啊?”
范文瑞笑道:“少装蒜,你小子的本性,别人不知道就罢了,偏偏逃不出我的法眼,”便又转向祁冰,“祁小姐,这一路上有没有碰到狼?”
祁冰眨眨眼:“狼?郑中尉说夏威夷没有狼啊。”
这边蔡国兰笑道:“范少校,就别逗他们了,这一路上要不是有郑中尉在,我们恐怕已经落在美国鬼子手里了。”
范文瑞理解地点点头,回身介绍道:“他们都是长居于此的华人,身在异地,心在中华,都愿为帝国誓死效力,檀香山唐人街被封锁时跟我一起逃了出来,准备接应我军登陆。”说着,拍了拍腰间的左轮手枪。“前两天在山下看到郑安留的暗号后,就一路跟了过来。”
祁冰瞥了瞥郑安:“你什么时候留暗号的?我怎么不知道?”
“都让你知道了,我还算什么情报官……老范,有吃的吗?我正打算下山去抢一把呢。”郑安努嘴道。
范文瑞笑道:“就知道你小子快饿死了,这才紧赶着雪中送炭来的,正好我们也还没吃晚饭,一起吧。”
“我饿死了不要紧,可不能让我们这两朵海军之花再受罪了。”
“死小子,油腔滑调,没个正经——快来帮忙。”
那边树影下,小陆眯着眼嘀咕道:“敢情我就没受罪?”
稍顷,一行人生起篝火,搭起炉架,开始做饭。
锅里煮着米饭,篝火上烤着香肠,地上摆着新鲜的椰子和菠萝——郑安正在教祁冰如何轻松破开这些看上去难以处理的果实。
大家都在忙碌的当头,范文瑞从背包里摸出一个小铁盒递给蔡国兰。
“是什么?”
“巧克力。”
蔡国兰打开小铁盒,里面一整块方形的黑巧克力,成色跟出击前发的那种圆盘形军用巧克力大不一样,轻轻咬一口,好象要苦一些,但是很香,很醇,感觉很舒服。
“谢谢,味道很好——祁冰,你也尝尝,跟我们发的不一样呢。”
那边满手菠萝汁的祁冰一看到巧克力就眼睛发亮,小猫般地凑了过来。
蔡国兰掰了一小块喂进小猫嘴里,转头问范文瑞:“少校,大军快登陆了吧?”
“快了,应该就是这两天了,我们明天晚上就要去接应先头部队。”
“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
“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你们会打灯光信号吧?”
“这是海军军官的基本知识。”喂过了祁冰,蔡国兰又把装巧克力的铁盒子递给小陆。
范文瑞摘下头上的宽边软帽,一脸的“果然不虚此行”:“我们懂得打灯光信号的两个情报官没能及时逃出唐人街,现在人手不足,所以看到郑安留下的暗号后我就马上跟来了。”
“明天晚上的话,赶得及吗?这里距离最近的海滩也有十来公里吧。”
“我们不去海滩。”范文瑞拧开水壶盖。
“不是要去接应登陆先遣队吗?”
“没错,但不是去海边接应。”
蔡国兰眼中顿时闪出一串问号,范文瑞却先将水壶递给了她。
“椰子酒,尝尝?”
“不去海边,难道先遣队会从天上下来?”蔡国兰接过水壶,抬头看天,月光清冷,夜色静谧,叶影火光间,扑飞着无知无畏的小虫。
“说对了,还真是要从天上下来。”
“咦?从飞机上?应该没有哪种陆基飞机可以搭载兵员飞那么远吧?用舰载机来运兵更是不可思议。”
范文瑞微微一笑:“怎么样?亲眼去看看就知道了。不过,你的伤……”
“不要紧的,郑中尉带的药很有用。”
“开饭了,开饭了。”
郑安在那边敲起锅头,一位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游击队员随即递过来几串烤香肠。
“谢谢,你叫什么名字?”蔡国兰对这个小游击队员颇感兴趣。
“孙龙翔。”
“哇,这么霸气的名字。”小陆插嘴道。
蔡国兰转手用烤肠堵住小陆的嘴,继续问道:“多大了?”
“十五了。”
“为什么参加游击队,不害怕吗?”
“跟着大家就不怕了,等大军来了,就和他们一起去救我爸妈,还有妹妹。”孙龙翔还有些发怯地应道。
“这小家伙是我店里的伙计,别看他那怯生生的样子,打起架来一个顶三个,那些白人混混都不敢惹他。”范文瑞摸着小孙的头说。
孙龙翔顿了顿,鼓起勇气问:“姐姐是飞行员吗?”
蔡国兰点点头:“是,我,还有那边的小姐姐和小哥哥,都是帝国海军的飞行员。”
“那,就是你们把扬基佬的舰队打垮的吧?”孙龙翔眼中顿时满溢崇敬之情。
“那是大家的功劳,我们只是尽自己一份薄力而已,何况我们还把飞机给摔掉了……”
“我也想做飞行员,怎样才能加入你们呢?”
“那个,等我们大军平定这里之后——就那么想加入我们吗?”
孙龙翔握紧拳头:“当然啊,我也想参加战斗,把那些白人的军舰统统打进海底,谁叫他们老欺负我们中国人来着。”
蔡国兰想了想,尽可能温柔地微笑道:“你年纪还小呢,好好念书,会有机会的。”
“姐姐,你敷衍我。”孙龙翔不依不挠。
“阿翔,吃饭去,我们大人还有正事要谈。”一旁的范文瑞下了驱逐令。
孙龙翔低下头,正要转身,却被蔡国兰拉住:“我给你个地址吧,以后你可以写信给我,也许可以帮得上你。”
“蔡中尉真是个好人啊。”篝火那头的郑安在祁冰耳边感叹道。
祁冰小鼻子一翘:“哼,那还用说,我家蔡姐可是菩萨见了都要赞她慈悲的。”
“所谓近朱者赤,祁少尉大概也是如此吧。”
“没有啦,我跟蔡姐,差太多了……”小猫略显羞涩地转过脸去,却又得意地挠了挠鼻尖。
吃过饭之后,一行人趁夜下山,大约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在一座缀满灌木的小山丘下扎营休息。
天亮后,范文瑞要带几个人到山顶上侦察,蔡国兰也想看个究竟,便跟了过去。
山丘不高,几分钟就到了顶,向西俯瞰下去,是大片大片的甘蔗田和果园,远远可见一条清碧小河与一条灰色公路穿插其中。往南边望去,隐约可见海岸线的轮廓——那边大概就是珍珠港了吧。公路呈南北向,从东西向的小河上跨过,小河在与公路交汇后,突兀折了个弯,改向南边流去,应该是要注入珍珠港的。
范文瑞掏出一张图,让孙龙翔展在双臂间,自己举起望远镜,对照地图查看着什么。
“打搅一下,请问,运输先遣队的飞机,要降落在这里吗?”蔡国兰有些疑惑,她不认为那些木头片子拼成的东西能够轻松地在密密麻麻的甘蔗与果树中安全降落。
“不是飞机,是飞艇。”
“飞艇?”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总之,我们的任务就是在今晚用火堆和灯光信号引导飞艇,接应从上面下来的先遣部队。”
“飞艇……还真是……”
“先遣队的目标,就是那条河上的公路桥。”范文瑞比着手势指过去,同时把望远镜递给蔡国兰。
那是一座外表平淡无奇的小拱桥,桥两头都垒着沙包,设着岗哨,桥上不时有拉着大炮的汽车或堆满杂物的马车通过,桥头周围则是连绵不绝的甘蔗与各种果树。
蔡国兰还是感到疑惑:“要攻占这座桥吗?可是这附近并没有适合登陆的海滩吧。”
“凡事要往长远来看……好了,小孙,小吴,你们两个在这里看着,注意隐蔽,发现动静马上下来报告。蔡中尉,我们先下去吧。”
“接下来要做什么?”
范文瑞卷起地图:“什么都不做,睡觉,等天黑。”
大约是因为这句话,下山的时候,大家都没那么急了,走几步停一下,摘摘花,采采果子,倒仿佛是和平时期的郊游了。
范文瑞在路边砍了串香蕉,剥开一尝,大概味道不错,便掰了两个递给蔡国兰:“听你的口音,是江浙那边的?”
“家在上海。”
“上海好啊,亚洲第一大都市,看起来比京师还繁华……”
“那个啊,又吵又闹的地方,有什么好的。”蔡国兰剥着香蕉,想起家里破产的事,心情一下子低郁起来。
“我是福建厦门的,父亲是公理会牧师,我自然也是教徒,也许正因为这一层关系,才被指定到这里执行任务吧——嘿嘿,谁知道呢。”
“我家是天主教的,小时候曾许愿要去做修女,后来突然发觉,做修女也好,坐在家里等着嫁人也好,其实都只是在浪费生命,跟等死没有区别。”
“所以来参军?可是参加战争本身,不就等同于主动赴死吗?”
蔡国兰扔掉香蕉皮,捻起路边一朵杜鹃花:“与其等死,不如赴死,赴死未必会死,等死形同已死。”
范文瑞沉吟了一下,摇头道:“人各有志,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当然最好,但也不必过分拘泥,非黑即白,非此即彼。比如说嫁人,这跟从军也没什么冲突吧。”
“男女真正平等之前,贤妻与军人不可两全。”蔡国兰斩钉截铁说完此话,便加快脚步跑了下去。
“这就是报上说的所谓新新人类?女权主义战士?”范文瑞拧拧眉头,楞悠悠嘀咕起来。
山下,郑安在擦枪,祁冰在旁盯着看。
“看什么看?”
“这是我的枪。”
“我知道。”
“擦完要还给我。”
郑安瞄了瞄枪管:“你为什么会参军?”
“大概十年前,我跟一位路过我们村的将军说,长大后要做元帅,那位将军笑话我,劝我死心,当时我就决定了,一定要当上元帅,然后再去找那位将军,让他大吃一惊。当时全国只有一位元帅,就是后来的开宏皇帝。我不想当皇帝,元帅就满足了。”
“就这么简单?”
“不行吗?”
“野心倒是不小啊……”
祁冰撇撇嘴:“你呢?你为什么来这砍甘蔗?我觉得像你这样整天砍甘蔗的情报官实在很无趣啊。”
“你以为我整天砍甘蔗来着?这些年来,我走遍全岛,勘察每一条道路,每一座桥梁,哪里有隐秘方便的小路,哪里的桥能承多重,我全都了如指掌,还要定期整理上报。至于天气情况的测量,当地农业的状况,民情舆论的变化,这样那样的琐事,忙都忙死了,哪来的有趣无趣。我是情报官,我在做我应该做的事情,就是这样而已。”
“喀嚓”一声,手枪已经组装完毕,子弹也上了膛,郑安关好保险,把枪交给祁冰:“还给你了,我再向范少校讨一把就是了。”
祁冰看看手枪,又看看郑安,一把抓了过来。
“装得那么可怜,我才不会上当,去跟少校要枪吧,要不要我帮忙说话?”
“不必了,不过你最好找机会练练格斗和出枪,以后不要再随便被人缴械了。”郑安耸耸肩,起身而去。
祁冰摆弄了两下手枪,拾起地上一张枯黄的桔叶,捏着叶梗旋转起来。
“其实,我不是因为想当元帅才参军的。”
正在自言自语,额头上已经中了一发弹指神功。
“小傻瓜,又在犯迷糊呢?”
“蔡姐……”
“怎么,有心事?”
“没事。”
“没事才怪,老实交代,不然——大刑伺候。”说着,邪恶蔡副队长的魔手已经移到了那只迷糊小猫的胳肢窝下。
“我在想,如果一直这样打仗,杀人,变得越来越凶恶的样子,以后会不会嫁不出去?”
“傻瓜,事情要往光明的方向想,帝国,荣誉,功勋,晋级,要多想这些事情,才能毫无负担地向前进。至于嫁人,如果对方不能接受你身为军人,必须履行军人职责的事实,那你也没必要去迁就他啊。凭什么女人一定要迁就男人。”
“可是……”
“没什么可是了,来,这里还剩半块巧克力,”蔡国兰摸出昨晚那个铁盒子,打开盒盖,掰下一小块,“张嘴,我的小冰猫。”
多么温顺的小乖猫……
天黑以后,范文瑞开始不住地看表。
今夜月光稍暗,风弱云低,由于夏威夷地处热带,虽是一月,却不觉寒冷,此时倒因为没什么风,山谷间便觉得有些潮闷。
蔡国兰仰望月空许久,并不见有异样,便问范文瑞:“飞艇几点到?”
“约定是十点到十二点之间,接应的命令是统一传下来的,实际上可能有好几艘飞艇在不同地点降下先遣部队,同时控制几处要点,那座桥应该只是其中一处。”
“这么说,同时还有别的游击队在做同样的事?”
“没错,请拿着这个。”
蔡国兰接过范文瑞递来的一个皮质小圆筒,打开一看,正是飞机上常用的手持信号灯,这种信号灯乃是通过开关灯罩,发送莫尔斯码进行通讯,虽说莫尔斯码应该是情报官必备的知识,但若是要与航行7000公里而来的飞艇以航空兵的制式信号灯进行通讯,恐怕还是正规的军队飞行员比较可靠。
“早在几个月前,我们就完成了降落区域的勘测工作,区域内的引导火点也在最近秘密标记完毕,火点附近也预先准备了可燃物。十点钟以后,我们将同时点燃各个引导火点,这一系列火点组成的标志将引导飞艇在正确的地点降下先遣部队。”范文瑞解释道。
蔡国兰还是有些担忧:“我了解飞艇的降落,需要动用大量的人力,还要有系留塔,否则很难安全降下。还有,这里到处是果园,放下的绳索很容易缠到树上。”
范文瑞耸肩道:“我们接到的命令只是引导飞艇,以及为先遣部队带路,至于帮助飞艇降落的事完全没有提到,所以就我的推测来看,这次来的飞艇应该是不必着陆就能降下部队吧。”
这时,黑暗中突然钻出个瘦高的身影,蔡国兰打开信号灯一看,原来是入夜前被派去其中一个引导火点的孙龙翔。
“范先生,阿丰哥叫我来报告,a3点的火堆准备好了。”
“知道了,你回去吧,告诉他,一定要准时点火。”
“是!”
眨眼间,腾腾几下,小家伙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够机灵的小子,你觉得怎样?”范文瑞突然问蔡国兰。
“不错啊,怎么了?”
“可能的话,请帮他实现那个愿望吧。事实上,据我所知,他的父母已经在前几天美军对唐人街的大屠杀中被害了,妹妹还下落不明……我还不敢跟他说,怕他一时想不通,做出什么蠢事了,哎,过了这些天再说吧。”
“是这样……”蔡国兰怔住了。
内心的涟漪一圈一圈荡开……在战争恶魔制造的惨剧对照下,自己家里那点悲哀又算得了什么呢?不就是没钱了吗,可是至少还能生存,还有希望,还能够主宰自身的命运。为了那种充满铜臭气味的事情而郁闷不堪,实在太娇嫩太庸俗了,看来有必要用敌人的血来洗洗脸,清醒一下罢!
孙龙翔之后,分派去各个引导火点的小组相继有人回来报告,到十点钟之前,所有的引导火点都已回报说准备完毕。
“十点整了。”范文瑞话音刚落,山丘近处先闪起了一星火光,继而火势渐大,照出了下面火堆的模样。
紧接着,北、西、南三面,十几个火堆依次点燃,构成数个巨大的箭头,呈向心状指向预定的降下中心区。
“好了,我们去中心区吧。”范文瑞拔出手枪。
“这样亮的火光,被人发现了怎么办?”蔡国兰有些不安。
“这里到公路上有好几公里地,中间只有一条土路可以走汽车,我已经派人在那里设了埋伏。实在不行,你跟你的人先走,我们留下掩护。”
蔡国兰连连摇头:“不,如果是那样,我们也要战斗,我们是有武器的正规军,没有道理要由平民武装来保护。”
“这个问题呆会儿再讨论,走吧——郑安,祁少尉,陆少尉,你们也一起来吧。”
半小时后,五人已经身处降下中心区,火堆构成的几个大箭头围绕在四周,火光在甘蔗与果树间影影绰绰地闪动,令人多少感到有些虚幻。
祁冰歪着脑袋往天上听了好久,突然兴奋地叫起来:“有声音。”
“是枪声。”郑安拔出手枪。
“不,是引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