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4年11月3日,微晴,天空诡异地若明若暗,仿佛宇宙崩塌的前兆。
总理大臣官邸。
王虎牌轿车在官邸外院嘎然而止,一位高鼻浓眉、阔唇圆耳的中年男子风急火燎地跳下车,快步奔向位于官邸二楼的总理办公室。
他叫陈嗣广,现年三十四岁,原驻德公使,现任外交大臣。噔噔噔地跑步上楼并非他的习惯,或者说,完全不在他的日常行为范畴之内,然而此时的他却顾不得那么多了。
一重门,正厅,旋转楼梯,秘书办公室,二重门,朱红色檀香木办公桌,总理大臣,刘云。
陈嗣广微微喘着气。
“出什么事了?”
表情平静而威严,深沉的声音宛如龙吟,却有谁了解他的内心?传言中帝国真正的主宰,有几个人类敢亵渎这一非神圣却强有力的存在?
陈嗣广微一低头,呈上一份电文,内容如下:
“昨日荷属东印度的雅加达发生针对华人之暴乱,至发电时止,已有华人店铺及住宅数百家遭暴徒洗劫焚烧,死伤暂无统计,仅领事馆已收容避难者四五十名,其中伤者过半,多名妇女遭奸污,综合避难者之反映,可推断此事系当局唆使纵容当地痞无赖所为,望帝国政府早做筹断,尽速拯救海外同胞。帝国驻雅加达领事叶华,含泪谨叩……”
刘云看毕,已是剑眉怒举,顿时拍案而起:“荷兰算什么东西,弹丸之地,微寡之民,竟敢在这种时候挑战我大中华帝国!该死,该死!”
“阁下要亲自召见荷兰公使吗?我已经电令帝国驻荷比卢三国公使向荷兰政府提出最强烈抗议了……”
“把荷兰公使叫过来!”
半小时后,荷兰公使瑞德纳神气活现地昂着脑袋、拄着根文明棍走进了总理大臣官邸会客室,
不到五分钟,公使红着脸膛,骂骂咧咧地踢门而出,不时还蹦出几个生硬的中文词:“栽赃……威胁……愚蠢……野蛮人……”
“苏副官!”刘云在办公室里又是大叫又是摇铃。
刘云多年以来的心腹侍从、首相秘书长苏蒙新三秒钟之内完成了从秘书室跑出、推门进入刘云办公室和柱子般立正的全套过程。
刘云看见他依旧如此麻利,语气稍缓:“你现在不是军人了,用不着立正。”
“在下随时听候大人的指示!”苏蒙新现在比柱子还柱子。
“传兵相胡大人、内相杨大人、财相韩大人、总参谋长钟大人、海军司令兼海军参谋局长刘大人、前首相致德公文大人、前首相子爵张志高张大人,一小时内到内阁议事厅开会!”
“是!”
刘云发布完命令,长舒一口气,满脸突然掩不住的狞笑。
“荷属东印度,也就是爪哇了,轻质石油,天然橡胶,金鸡纳霜,都是好东西啊……都快等不急了……就是那样!截断太平洋和印度洋……难道真的要等十年?怎么可能等得起……”
1904年11月5日,雅加达湾。
中华帝国海军巡洋舰“冬雨”、“松雨”号于中午时分驶入海湾,大大小小的炮口指向了海岸边的荷兰式洋房、印尼式民居、椰子树、常绿灌木、白皮肤的统治者、黑皮肤的被统治者……
午后两点,一艘蒸汽交通艇从“冬雨”号上放下,载着南洋第一特遣舰队司令廖胜真上校及其随员,在丹戎不碌码头靠岸。
两天前,同编在第5轻巡战队的“冬雨”和“松雨”号正结伴在南沙附近海域游弋,午饭前突然接到海军参谋局急令,要两舰以最大航速开往雅加达,冒着锅炉破裂的危险,廖胜真率两舰48小时内疾驶近千海里,及时抵达目标。
码头上早已如临大敌,橙色军服的荷兰卫兵打着上了刺刀的步枪站了长长两排,廖胜真一上岸,就与全副武装的几位荷兰军官打了个照面。
“中华帝国海军南洋第一特遣舰队司令官廖胜真上校,奉命求见总督阁下。”
一位面似鬼魅的荷军上校不待翻译将廖胜真的话传达完,便紧按着佩剑咆哮起来:“你们无视我方军舰的阻拦,强行驶入海湾,还以舰炮瞄准市区,这是不可接受的!我要求你们立即退出海湾,驶离海岸5海里之外!”
廖胜真认真听完翻译的传达,不紧不慢地回应道:“这里正在发生针对我们同胞的屠杀,我奉命前来调查此事,并将想要撤离的同胞运回国内。”
“没有屠杀,只是一次小规模的骚乱,事情已经解决了,无辜的人已经得到当局的保护,暴徒将受到严惩,这是我国的内政,贵国无权干涉!”
“涉及到我国侨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就与我帝国有关,总督阁下如果真心想解决此事的话,就应当立即与我见面,协商相关事宜。”
“你不是外交官。”
“政府已经特授我紧急外交处置权。”
见到廖胜真不肯罢休,几个荷兰军官叽里咕噜地鬼扯了一番,那鬼脸上校又转向廖胜真道:“总督大人不会接见你,但是你可以去领事馆,与贵国领事会面。”
廖胜真稍加思虑,同意先去见领事。
马车载着廖胜真一行人驶过不算宽阔的马路,前后有荷兰骑兵护卫,或者说,监视。
马车接近领事馆之前,廖胜真发现了异常之处:好几个街口被巨幅的幕布遮住,幕布前布置着岗哨和卫兵,不断有人从幕布后面抬出些什么东西。
“请问那些街口的幕布是怎么回事?”廖胜真问陪同而来的鬼脸上校。
“没事,街道在改造。”
廖胜真决定不再跟这家伙浪费时间。
领事馆到了。
亚俄战争爆发前,廖胜真还是轻巡第四战队司令官的时候,曾率“夏雨”号巡洋舰开抵雅加达访问,受到雅加达领事叶华的热情招待,两人一见如故,一连数日,开杯痛饮并兼畅谈古今大事,廖胜真奉命回国后,两人书信往来不断,不想有缘在此地再次相见,只是时过境迁,眼前的一切无法令廖胜真产生一丝一毫的风雅情绪。
领事馆的镂空铜栅栏后面,原本如画般的草地花园,此时却被帐篷与临时搭建的窝棚彻底覆盖,馆外人头攒动,不断有人想要冲进馆内,橙色军服的荷兰卫兵与藏青色军服的驻馆海军陆战队员手持步枪紧紧护卫着馆门,在卫兵的缝隙中探出头来向人群用力喊叫着什么的那个人……不就是叶华吗?
荷兰骑兵用马蹄和马刀驱散了民众,廖胜真这才顺利进入领事馆。
“承元兄,你这里什么时候塞进了这么多人?”
承元正是叶华之字。
叶华两眼一亮:“付坚兄,你可来了,怎么样,带了几艘兵舰、多少兵员过来?”
“我的第五战队两艘巡洋舰,水兵695名,陆战队员40名,刚刚开进海湾。你这里究竟怎么回事?”
“从2号晚上到现在,避难的同胞源源不断地冲进来,馆内已经挤进了三四百人,其中不乏伤员,我正在想办法安排他们上船回国,这边刚送走十几个,那边又涌进来上百人,有的人又害怕又不想走,认为避过这一阵就没事了,说也说不动,外面的人又不断地想进来,乱七八糟的,当局又不合作,总督一直不肯见我,乱七八糟的,头大啊……快,进来说话吧。”
叶华拉着廖胜真走过领事馆大院,院内早已挤得水泄不通,男男女女,老少伤病,一看到有一位雪白军服、胸挂金色绶带的海军军官走进来,惊恐、忍耐、期盼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汇拢过来。
污秽的人群蚂蚁般地挤在一起,婴儿哭叫,伤员呻吟,妇女哭泣,末日般的合唱。
夹杂着汗臭、屎尿与腐肉味,令人作呕的气息不断冲击着廖胜真的嗅觉神经,他抽了抽鼻子,不过毫无意义。
“粮食和药品供应得上吗?”廖胜真问。
“勉强采购得到,不过要委托当地人去买才行,中间会受到盘剥,不过能买到就不错了——这里的反华情绪酝酿很久了,荷兰人和当地土著都嫉恨华人,因为这里的华商总能把生意做大做强,荷兰人竞争不过,当地土著只配打杂,当局又常常散布不利于华商的谣言,挑动土著与华商为难,被坑害的华人也不是一个两个的,不过这次做得也太过头了,简直就是欧洲人在美洲对印弟安人一般的种族灭绝!”
叶华咬了咬牙,推开主楼大门。
房子里面同样挤满了人,大多是老人和婴儿,或是木乃伊般裹着层层绷带的重伤员,声音与气味,与外面没有多大区别。
走廊边的一扇门突然被撞开了,一个十几岁的少女疯了般地哭叫着撞向廖胜真,廖胜真眼快手急,一把抱住了她,她却发出了令人战栗的极度绝望的嘶叫,下一秒钟里,她头一歪,昏死了过去。
“交给我们吧。”两位修女打扮的女子对廖胜真说道。
廖胜真疑惑地望着她们:“她怎么了。”
其中一位修女眼睛含着泪,另一位修女连连摇头,就是不说话,只顾把那位昏迷的少女扶回房间。
“她和她妈妈被暴徒强*奸,就在她面前,暴徒割下了她妈妈的脑袋,然后用同一把刀割下了她的**,这是她弟弟告诉我们的。”
叶华说完,向走廊一角努了努嘴,一个十来岁的男孩蜷缩在墙角,不停地打着冷颤,嘴里碎碎地呢喃着什么。
廖胜真一拳打在墙壁上。
“混蛋!真他妈不是人!回头看我用十五公分的大炮把这帮人渣通通轰烂!我堂堂天朝刚刚才打败了在欧洲尚不可一世的俄罗斯,荷兰算个屁,爪哇人连屁都不算,统统杀光都不足以解恨!”
“还是先想一些实际的问题吧。军警一旦放手不管,那些地痞流氓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当局至今也不允许我前往事发地调查,恐怕正在干毁尸灭迹的勾当吧。难民报上的失踪者已多达两百人,还有很多人目击到杀戮、奸污、放火的场面,当务之急,要立即把剩下的难民转移出去,至少要转移到海湾的军舰上去。”
“我这边没问题,重要的是当局的态度,难民必须能安全地从这里转移到码头去。”
“我已经多次向总督府请求派军警护送难民前往码头了,总督府那边却借口要镇压暴乱,说什么警力不足,所以我一直不敢大规模地转移难民,只能偷偷地一小股一小股地送过去。”
“给总督府打个电话,告诉他们,如果当局警力实在不够,我们将派水兵和陆战队上岸,自行保卫领事馆并护送侨民离开,如果需要的话……”廖胜真恶狠狠地以拳击掌,“告诉他们,如果需要的话,我们还可以帮助当局镇压暴乱分子——用我们自己的方式!”
“可是,并没有收到国内的授权吧。”叶华犹豫道。
“先这样威胁看看,不行的话再想别的办法,转移难民要紧,这里的情况太糟糕了,”廖胜真回头又看了一眼那个蜷缩在墙角的小男孩,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带我去电报室。”
下午四时左右,两艘蒸气交通艇和几艘救生舢板相继从雅加达湾内的中国军舰上放下,背着步枪的水兵和陆战队员虫子搬地通过铺到舷侧的绳网下到小艇上,以蒸气交通艇为首,后面紧跟着划浆舢板,多达八十名的中国水兵和海军陆战队员向丹戎不碌码头挺进。
码头上的荷兰士兵荷枪实弹,紧张地注视着海湾里发生的一切,他们不仅仅是在面对那几艘小艇和八十名中国士兵,几十门从三十七毫米到一百五十毫米不等的大炮正阴森森地指向他们,几艘吨位总和还不及一艘中国巡洋舰一半的荷兰巡逻艇、鱼雷艇和炮舰小心翼翼地在海湾内外打着转,即便最大胆的荷兰军舰,也不敢驶到距中国军舰1海里的范围内。
小艇编队在平静的海湾中自顾前行,一秒,一分,时间流沙般地泻去,很快,码头上荷兰兵的刺刀与舢板上中国兵的刺刀之间只剩下了一根蜘蛛丝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