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很蓝,蓝得透彻,蓝得耀眼。
我躺在本师轮休基地军官俱乐部的屋顶阳台上,身后是随风翻飞的床单,远方传来巨型攻城炮阵阵醉人的轰响。
整整一周的阴雨天气之后,灿烂的阳光几乎令我融化。
五天前的半夜,我被人从死尸堆里抬了下来,一检查,身上只有几处擦伤,医生说有点脑震荡,休息一下就没事了,因为医院床位紧张,我很快就被赶到了轮休基地。
绘着昆沙门天王的团旗耷拉在军官俱乐部的大门前,跟我一起,懒洋洋地沐浴阳光。
我想找女人,但自从武威公春节前到这里巡视过之后,轮休基地里的女孩子们都被赶走了,临走前一个山东的十六岁女孩哭啼啼地跟我说,打完仗以后一定要到旅顺的翠迷院去找她,我对她说,打完仗后我如果还活着,要先遵照跟父亲的约定回去结婚,之后再想办法去找她。
我讨厌把那些女子称为“慰军妇”或“军鸡”,她们和我们的姐妹以及未婚妻并没有什么不同,她们也是有感情、有思想的女子,只是命运从来不曾公平地对待每一个人……
上级传达的武威公的指示是这样的:各轮休基地引入妓女劳军,虽有严格管制及防范措施,疾病问题无碍,然而红颜祸水,糜烂人心,有碍帝国军人武威之发扬,着各部应急速清理之,改换以严厉紧张之战备训练及健康向上之思想教育。
说得都没错,但我现在只想在一个女人的臂弯里躺着,暂时忘掉那些我认识或不认识的死人的脸,忘掉曾经在我身边飞舞的泥水和肉快,忘掉那些焦黑肢体的主人声嘶力竭地怪叫……或许,还应该再加上一些酒精,忘掉我是生是死。
可是现在我很清醒。
我,李瑞石,步兵11师31旅93团1营副营长,暂行营长职务,昨天刚刚提衔为上尉,但直到今天为止,我手下没有一个肢体健全的士兵。
1营完了,就在四天前。
当天下午我们营负责进攻13号多面堡,为团主力进攻d堡垒拔除侧面火力威胁,我当时是二连连长,连里的小兵基本上是菜鸟,其中三分之一还曾有阵前逃亡的前科。
我带领本连攻上了多面堡前面的战壕里,一连随后跟到,立即遭遇了敌人的反扑,由于一连阵前溃退,我的连差点被俄国人一口气吃光,还好营长关键时刻带另外两个连赶来,救了我一次。
连长把一连残部交给我,亲率三连和四连往多面堡那里冲了过去,似乎是被敌人的电发地雷阵外加抛射水雷一下子灭掉了。
我当时就派人去请示团长,团长命令我代行营长职务,率领剩下的人在某点某分之前完成任务,否则军法处置。通讯员冒着敌堡垒的凶狠火力辗转将命令送到我手中时,距离完成任务的时限只有五分钟了。
我别无选择,抱定必死的决心,带领身边一百多号人踏着战友的残肢碎肉往上冲,一堆形状诡异的物体突然自天而降,我眼一黑,失去了知觉。
后来我才知道,这次战斗,全营七百多人,包括我在内,仅六十七人生还,其中一半的人重伤,需住院治疗。
不管我们是否已经完成任务,团主力必须按原计划发起进攻,结果在13号多面堡与d堡垒东侧火力带的夹击下,2营3营各损失三分之二以上员额,攻击彻底失败,团长及团副一并阵亡。
之后师里派出了救援队,趁夜将战场上还活着的自己人救了下来,我和聂文青正在其中。
跟我很有缘的那位见习准尉聂文青幸运地只损失了三分之一的右耳。
现在他坐到了我身边,双手撑地,仰望蓝天,神态澄静。
“93团这次死惨了,昆沙门天没能保佑我们。”
他呆望着团旗,身披唐代明光甲的昆沙门天怒目圆睁,胡须上翘,似乎是在生气地反驳聂文青。
“李上尉,一直以来都得到你的关照……”
“换点别的,你的口气像生离死别。”
我很不客气地打断他,我现在很容易生气,但我又不愿意朝任何人撒火。
我很累。
聂文青低了低头,阳光倾斜着洗掠过他脸的轮廓,我忽然觉得,那张脸的确很美。
“我正式提为少尉了,明天起到旅部政务处任庶务科科员。”
“锻炼结束了吧,很好啊。”
我早知道会这样,毕竟是陆大毕业生,怎么能一直放在前线跟小兵一起消耗掉呢?
总之我再也不用担心那位聂士成伯爵会用何种眼光在我和盛着他儿子的棺材之间徘徊了。
我现在,应该很知足。
“以后还会见面的。”
“是,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聂文青很恭敬地向我弯了弯腰,递给我一颗机枪子弹。
“这是什么?”
“我曾经因为这样一颗子弹差点要了你的命,请收下这个,它带着我对你的歉意,以及我对你的感激之情——是你把我变成了真正的军人。”
我感觉脸上的肌肉略略放松了。
“这么说,你终于屈服于命运了吗?”
“这是我,惟一的道路。”
聂文青专注地盯着我,目光里充满着钢铁般的坚定。
“时间还很长。”
“我已经决定了。”
“那么,我们一起走。”
我伸出了手,他疑惑而激动地握住,有点颤抖,但很用力。
“知道吗?聂文青,你可以燃烧得更炽烈。”
“什么?”
“以后慢慢地你就会明白了,现在,我们去喝一杯,然后到武道馆里找人打一架,你觉得怎样?”
“听你的。”
我拉住起他,跑向我们该去的地方。
我感觉到,我将拥有一个盟友,或许,是朋友。
我们没有喝到酒,俱乐部的服务生告诉我们,司令长官有令,攻占基米尔山之前任何人不得饮酒作乐。
“烈酒都被军医院的人运走了,伤员太多,医用酒精都不够用了……”
服务生小声地添了一句。
“还没拿下基米尔山吗?已经过去五天了……”
聂文青嗫嚅道。
我拍拍他的脖子:“别想了,现在是13师在打,不知道他们的运气怎么样,这几天日里夜里都在打*炮,我看那些大炮管子都烧红了吧——我们直接去武道馆好了。”
聂文青没有异议。
武道馆的牌匾据说是师长郑虹少将亲笔提写的,沧遒有力,透着一股狂放的豪气。
拉开门,玄关边摆着一张桌子,坐着一名中士,戴着红袖章,是管理员。
“请登记。”
管理员递上本子。
“要打拳还是练器械?”
“要练拼刺和剑道。”
“请到那边换衣服。”
我和聂文青换上武道服和护具,提了木枪和木刀,来到器械区,那里已经有好几对人在练拼刺,一名手臂上戴着“教练”袖章、头上扣着护面的人坐在角落里。
“开始吧。”
我丢下木刀,平端起模仿汉阳九七步枪制作的木枪,为了达到彷真效果,木枪还在不同部位镶嵌了铁块,所以握起来分量很足。枪尖裹着软垫,即便如此,直接捅到身体上的话还是会造成一定的伤害,所以要穿上一整套古代铠甲般的护具,戴上栅栏式的护面。
我们面对面拉开三步距离,枪尖互指。
“你先攻过来吧。”
我对聂文青说,我当然认为自己的拼刺功夫要远远高过他。
聂文青大喝一声,大步冲了过来。
“破绽!”
我大喝一声,一闪一刺,枪尖插在了他左肋下的护腰上,干净利落。
“欺负菜鸟,太不厚道了吧。”
闷在角落里的教练说道,我看不清他护面后的脸,但我觉得他那对明亮的眼睛里正放纵地透散着一种熟悉的气质——一种我刚刚在什么地方发现过的气质。
教练倒拖着木枪,缓步走到我面前。
“有何指教?”
我斜瞥着他,他斜瞥着我。
“玩一玩。”
“放马过来。”
“你先来。”
“你说的,我不客气了。”
我的右手按紧了腰间的枪托,略略一吸气,“杀”地猛喝一声,气出枪发,顶准了对方的胸前若雷电般刺去。
等一下!我看不清他的动作!
枪刺空了,我的肚子中间被重重地捅了一下。
是个人物。
“换木刀。”
我丢下木枪,拾起地上的木刀,随手扔了一把给他。
剑道原系出于日本,甲午战争后,经过改良后的剑道逐渐流行于我国及朝鲜,不但民间有许多剑道协会和道场,不少学校还将其纳入体育课程,在军队里,有佩带军刀特权的军官们尤其倾心于这种身心兼修的武道。
“不用比了,看你握刀的架势就知道你远在三段之下。”
“没错,陆军学校毕业前我考到了剑联会的二段。”
“我是大中华剑道联合会的八段,日本剑道协会大陆分会的七段。”
“什么?”
对方脱下护面。
在场所有人立即停止练习,一起向他立正敬礼。
那个教练正是我们11师的郑虹师长。
“师长,我有眼不识泰山……”
郑师长微笑着拍拍我的肩:“没什么,我郁闷着呢,想到这里来找高手过招,不过一直没见到个够格的,对了,聂文青准尉多亏你照顾了,我代聂士成伯爵向你道谢了——他可是我的老上司。”
“这是属下份内之事……”
“晚上到我那去,请你喝几杯。”
“可是司令长官有令……”
“是司令长官送给我的酒,好东西呢。”
恭敬不如从命。
我是个,幸运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