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霸业 第一百零一章 血染龙旗

炮击,不断地炮击,三天里一直在炮击。

这里是海参崴前线,我蹲在泥泞的壕底,抽着烟,等待命令。

我叫李瑞石,步兵第11师93团1营2连3排排长,24岁。

这里是距离俄军前沿阵地不到二百公尺的一道平行壕,前面是基米尔山,我知道敌人在上面建有一座d堡垒,还有一个4号炮台,我还知道三天来我已经有四名部下被山上的炮火打死了。

三天前,我站在四公里外的阿尔乔姆山上,看着下面如蜘蛛网般向敌军阵地延伸的平行壕和交通壕,对那个伯爵家的准尉说,我们就要上去了,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那时候,几个戴着法帽的和尚在我们旁边念经祈祷,然后一一为我们挂上据说是在五台山由某某大师开过光的护身符。

伯爵家的准尉没有拿护身符,他从衣服里面掏出一个护身符,微红着脸对我说,那是他未婚妻在京师法华寺为她求的符。

那个伯爵家的准尉名叫聂文青,是现任西南军区司令官聂士成上将最小的儿子,今年不过二十二岁,帝国陆军大学四年级实习生,一副白白嫩嫩的清秀样,元旦后才来到前线,没吃过什么苦,团长亲自带着他到我的排里来,要他做我的见习副排长。

连里几个信基督的士兵去了山脚,那里有一个天津来的牧师,准备带领全旅的基督徒做祷告。

狗儿说,***,好端端地,信什么洋教。

狗儿大名叫杨勾土,是排里跑得最快的兵,在全营的百米标准障碍赛中曾经拿过第三名,他脸庞黝黑,一笑起来就露出上下两对突出的虎牙,家里是山西乡下的普通农户,高小(高级小学,即小学四到六年级)毕业,今年才十九岁,据说连女人的味道都没尝过。

那几个基督徒跑回来后,其他人收好护身符,大家跟着团长一起去拜关帝,另外还请出四天王之一的昆沙门神像来,请那些和尚在神像前唱经祈祷。

93团的团旗上绣着昆沙门天的神像,根据前辈们的说法,昆沙门天曾在宋朝时显灵帮助过宋军,因此一度被奉为军神。

大家在关帝爷面前三鞠躬之后,团长在关云长威风凛凛的神像下洒了酒水,便回身向我们宣布,一月十三日,我们团将进入前线替换92团,完成基米尔山前第4-11号平行壕,并以此为基地,于一月十六日与另外3个团一起对基米尔山上的敌军发起进攻。

今天就是一月十六日。

狗儿仔细地擦着枪,擦完枪就擦刺刀,擦完刺刀又擦子弹,擦完子弹,他便打起了瞌睡,睡得很香很甜,像一只刚出生的小狗。

伯爵家的准尉猫在角落里,含着笑给他的未婚妻写信,已经半小时了,我不知道究竟有什么东西可以写那么久。

昨天我已经给那个五年来只见过五次的未婚妻写过信了,告诉她,如果我死了,她随时可以取消婚约,一共只用了五分钟。

我家原本是苏北的小财主,有五六百亩水田和几处小商铺,土地改革后水田被国家赎买了去,当家的父亲卖掉镇里的商铺,跑到上海开了家火柴厂,经营了五六年后,已经初具规模。

我是家里的三男,大哥和二哥都帮着父亲忙生意,我对火柴厂的生意却一点兴趣都没有,高中一毕业就跑去考军校,十九岁时就进了江宁(南京)陆军学院,四年后毕业,分配到93团先做半年无级准尉,去年夏天才正式授了少尉衔,担任1营2连3排排长。

父亲虽然没有用强力的手段阻止我去考军校,但是作为交换,他要我接受一桩由他全权安排的婚姻,对方是一家包装工厂老板的女儿,按照二哥的说法,这是出于“企业联营”的需要。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甚至事先没有提出要先看对方送来的照片。后来我见到了她,每年春假回家的时候我都要到她家去拜访一次,只有那时候才会见上一面,按照双方家族的规矩,我们只是对视几眼,相互问候几句。父亲原本计划好了,要在今年春节的时候让我把她娶过门来,然而战争的爆发打乱了父亲的计划——却不包括我的计划。

第一次双城子战役的时候,我的排死伤三分之一,然而我却毫发无损,并带领剩下的人胜利完成连长交代的任务。

总攻双城子要塞的时候,我的军帽被穿了两个洞,裤子上也有一个洞,部下中只有包括狗儿在内的三个人还跟着我,我带领他们爬到那座预定要攻取的碉堡下面,让狗儿端着爆破筒滚过去,由**着一挺从己方死尸胸前捡来的机枪做掩护,把那个碉堡端掉了,然后用刺刀消灭了碉堡后边一道战壕里的五个俄国兵,完成了营长亲自下达的任务。

攻打阿尔乔姆山的时候,我们团是第三梯队,没想到敌人太不经打,被前两个梯队解决完了,不过在元旦之前,我还是拿到了一枚龙眼镶红宝石附一层龙爪的九等青龙勋章和一枚银灿灿的贰等忠勇勋章。

团长在发勋章时拍着我的肩膀说,我表现得很出色,已经决定要在春节前给我提衔,并升任2连的副连长。

春节还没到,我没有提衔,也没有升官,排里添进了几个新人,其中就包括那个伯爵家的准尉。

连长叮嘱再三,要我好好照顾那个自以为是的小家伙,我心想,不就是伯爵的儿子吗,得意什么,有三头六臂的话就拿出来晃晃嘛。

老马坐在我左边,正就着凉水啃干馒头,他是一班班长,二十九岁的上士,姓马,脸很长,脖子更长,又一副老相,叫他老马一点都不冤枉他。他出身工人家庭,父亲原来是北洋制造局的技工,薪水虽不多,但因为只有一个儿子,倒还能供养他上完初中。

老马的军龄比这里所有人都长,十七岁的时候他初中毕业就考进了士官学校,十九岁毕业进部队,一连干了九年,参加过甲午战争,却没立过什么醒目的功勋,其间也一直没考进军官学校,结果就一路熬成了年近三十的老士官。

老马五年前从家乡娶了个媳妇,他老婆没什么姿色,给他生了一男两女,一天到晚吵得要死。开战前我去过他家,就在驻地附近破破烂烂的低级军人公寓里,除了老婆孩子,还住着他工伤残废的老爸和浑身是病的老妈,他一个上士微薄的薪水要对付这些,一点都不轻松。

连长低着头钻了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决定了,你们排打前锋。”

我说,没问题,交给我好了。

我最后检查了一遍手上的步枪,然后在步枪下绑了一面小龙旗,如果我倒下了,副排长就要捡起这支绑了旗子的步枪率领大家继续前进。

我看了一眼伯爵家的准尉,他还在写信,我真想在他屁股上踢一脚,然后扯住他的衣领告诉他,师里的轮休基地上哪个姑娘最漂亮,哪个姑娘最骚,哪个姑娘最羞答答,哪个姑娘的床上功夫最好。

未婚妻?真是愚蠢,妻就是妻,既然未婚,何妻之有。

我没有踢他的屁股,我拍了他的脑袋,他疑惑而不满地看着我。

我问他:“写完了没有?再过半小时就要出击了,马上就找不到人给你送信了。”

他笑了笑,自信满满地说:“打完这一仗,我会亲手把信投进团部的信箱的。”

一只心态正常的菜鸟。

炮声越发密集起来,战壕边的土和雪不断抖落下来,狗儿醒了,狠狠打了几个大喷嚏,眼泪鼻涕一起飞了出来。

老马递给他一张手帕。

狗儿说,谢谢了,老马哥。

老马说,没事,你不嫌脏就留着吧。

我瞥了一眼,分辨不出那手帕原本究竟是什么颜色。

伯爵家的准尉把手遮在帽檐前面,似乎是要防止灰土污染了他白净的小脸。

如果那张脸染上鲜血,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呢?呕吐或是昏倒?我真想看看。

我感觉到了大口径攻城炮弹爆炸时压迫胸肺的巨大震响,我张大了嘴,这样可以好受一些。

伯爵家的准尉也张大了嘴,表情很扭曲,这表情简直是在污辱他的美。

老马拂去咬了一半的干馒头上些许的灰土,把馒头收进了怀里。

狗儿拉上了步枪的枪栓。

刺耳的军号声从几个方向上扑了过来,印有本连番号的龙旗从战壕里树了起来,连长举着飘有红穗带的左轮手枪,在龙旗下大声嚷嚷。

我听不到他在嚷什么,但我知道,要出发了。

“弟兄们,跟我来!”

我扯着喉咙吼了一声,踏上战壕边的木梯,左手扶着梯沿,右手提着步枪,三下两下跳出了战壕,面前是笼罩在火光烟雾中的基米尔山——一座歪歪扭扭不成样子的小山。

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左右,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战线上,战友们如同蚂蚁般涌出壕沟,无数的红地金龙旗跳动翻滚,伯爵家的准尉跑到我身边,好奇而惊讶地左顾右盼,我知道他在感动——菜鸟的感动,我拉了他一把:“发什么楞,跟在我后面。”

我们跟着连里的战旗往前跑,第一目标是挖在山脚下的俄军战壕,只要冲到那里,堡垒的炮弹就够不着我们了——至少出发前营长是这么说的。

两百公尺的距离,不算远。

前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弹坑,许多坑里都积满了被炸融化的雪水,一脚下去带出满腿的烂泥。

敌人的炮弹不时在我们中间炸开,黑而烂的泥,混杂着冰冷的雪水,铺天盖地。

子弹横扫而来,打出一道道飞溅的泥柱,擎着本连战旗的旗手身体摇晃了两下,一头栽倒在我前面的一个大弹坑里,我正要上前捡旗,连长已经亲手举起了战旗——我们的战旗。

“机枪掩护!”

我听到连长回头叫喊,我没有回头,这不是我的事。

我猛然加速,超过了连长,平端着我那枝绑上了龙旗的步枪,率领着我那个缺编六人的排,冲在了全连最前面。

我们是前锋,必须冲在最前面。

敌人的机枪在不断我们面前绽放摄人的闪光,我冲在最前面,子弹嗖嗖地飞过我的耳边,打在我的面前和脚下。

距离敌人战壕还有三四十码的地方,我扑地卧倒在地,不,不是地,是坑,是积水的弹坑,我感觉冰水正往棉衣里面浸,刺骨。

“卧倒!手榴弹准备!”

每个步枪手的手榴弹袋里都装着六枚九六式木柄手榴弹,我和副排长没有带,而是各加配了一把左轮手枪。

狗儿把着手榴弹,拉衔套在食指上,抢着爬到前面,老马紧跟而上。

伯爵家的准尉趴在我左肩边,满脸是泥,帅得可以。

“投弹,投弹!”

我一声令下,二十几枚手榴弹几乎同时被甩出,划着弧度稍有差异的抛物线飞向前面的战壕。

耳朵早已分辨不出手榴弹的爆炸声,只是看到灰白的烟雾腾起后,我便一骨碌站起来,把绑着龙旗的步枪一挥,一边拼尽全力向前一冲一边敞开了喉咙长叫着:“杀啊……”

左边七八步远的地方爆开了一颗炮弹,弹片打到我的步枪上,我感到虎口一震,手一松,枪掉到了泥水里。

弹片居然没有扫到我?五台山山上某某大师的护身符果真有用?

现在不是想这种问题的时候,我弯腰捡起枪,就在这一瞬间,狗儿他们已经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挺着刺刀跳进了敌人的战壕里。

附近又一发炮弹炸开,右脸被飞射的泥土砸到,辣辣地痛,同时,我还看到炸点旁有一个人的身体高高地飞起来,在空中沿着头脚方向旋转了两三圈,头朝下栽进了一处弹坑里。

我抓紧了步枪,三步两步也跳进了敌人的战壕里,一脚踩到个软绵绵的东西,我知道那是人的身体或尸体,当然这并不重要,我看到了交通壕的入口和狗儿的背影,于是我踩着更多的身体或尸体追了过去。

“排长……等等我……”

伯爵家的准尉在叫,我回头一看,他被一个受伤的俄国兵抓住了脚,那个俄国兵手上还有一枚小口径炮弹改成的手榴弹。

跳回去捅死那个俄国兵已经来不及了,我顺手拔出左轮枪,两枪过去,俄国兵不动了,伯爵家的准尉总算挣脱了俄国兵的手,满头冷汗地跑过来,忙不迭向我道谢。

“怎么不用刺刀捅他。”

“我……我一下子没想到……”

真是听了就想打人的解释,这个家伙以为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跟我来。”

我收起左轮枪,把手中的步枪高高举起来挥动几下,开了三个弹洞的龙旗还顽强地随风而飘,我想把部下召集起来。

“2连3排,集合!”

我们连的任务是攻占和据守这道战壕,等待后继部队上来后再一起向山腰上的敌军工事突进。

狗儿第一个跑了回来,我看到他的耳朵在滴血。

“没事吧?低头,我给你包一下。”

我掏出了急救包,扯出一节绷带为他包扎,他听话地低着头,没说什么。

老马和另外十几名战士也先后聚拢过来,我踩在壕壁的脚踏上向外望了望,看见一股敌人正从山腰往下冲,似乎是想夺回这道战壕。

“上脚踏,准备战斗,一班在左,二班在右,三班跟着我。”

我下完命令,才意识到我们排现在只剩下不到二十人了。

“3排长!”

连长在后面叫我,我回头喊到,他攀住我的肩,告诉我,不惜一切代价,顶住敌人的反击。

末了,连长又说,后继部队被敌人炮火所阻,一时还上不来。

我心领神会,我早就预料到这样的事情会发生,总攻双城子要塞的时候也是这样,第一波部队迅雷不及掩耳地杀了上去,敌人反应过来后就以密集炮火封锁前沿,第二波部队迟迟冲不上去,结果全靠第一波部队死拼硬打完成了任务。

连长跑开了,我跳上壕壁的踏板,抬头正看见一阵密密的炮火打在了反扑而来的俄军散兵线中,一簇簇碎土烂肉骤起骤落,仿佛飞花碎雨。

“不要傻楞着看,给我打,瞄准了打,发给你们子弹不是用来挂着好看的!”

我向左右喊道,狗儿此时已经打完了一排子弹,正往外拉弹带。

伯爵家的准尉端着枪瞄了半天,一发子弹都没打出去。

“你干什么呢?给我打啊。”

“我在瞄准。”

我真想抓起一把泥土填满他的大脑。

老马不紧不慢地瞄准、射击、拉枪栓,我完全不用担心他,他是个老兵了,知道什么时候该怎么做——当然不包括太过危险的情况。

总攻双城子要塞那一战,我身边还剩三个人的时候,他也在其中。我回头对那三个人说,我需要一个人去炸了那个碉堡,老马立马把头缩了回去。

我理解老马,如果他死了,抚恤金绝对无法维持他那个张着六张嘴并且还欠着无数医药费的家。

敌人连续两次反扑都被打退了,我军的炮火开始向山顶延伸——如果不压制住山顶的敌军炮群,我们的第二波部队根本无法动弹。

我打完了四排子弹,正打开另一个黄牛皮的子弹盒拿子弹时,连长跑了过来。

“援军到了,2营的人上来了。”

我松了口气。

连长说,先别开心,营长下了命令,我们连要拿下山腰上的蓝七号碉堡和红一号碉堡,还要占领两个碉堡间的战壕,我决定了,你们排负责拿下蓝七号碉堡,就在那里。

说着,连长踩上踏板,指给我看目标的位置。

那是一座巧妙利用山石形势建造的碉堡,上面和左右都有巨大的岩石作为掩护,前面是陡峭的岩壁,显然炮火对它根本没用,而要爬上去炸掉它更如同登天一般。

蓝七号碉堡处于山体的内敛部分,左侧方有一座根本就是凿进山体中的小碉堡,右侧方则是用一圈厚实胸墙保护起来的红一号碉堡,直接进攻蓝七号碉堡的话,我们就会被两侧的纵射火力袭击,硬冲就是死路一条。

怎么办?

我冒险抬高身体,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我们还有路可走。

一条已经被炮火打得四处塌陷的交通壕,蜿蜒伸向蓝七号和红一号碉堡之间的敌军战壕。

“连长,我们要先攻下战壕,才能去夺碉堡,你看那条交通壕。”

连长却说,他已经决定让二排去攻取战壕,我们排应该全力攻击蓝七号碉堡。

“如果大家都挤进那条交通壕,我们的损失恐怕会更重。”

连长说完,拍拍屁股想跑。

“那么至少给我们一挺机枪。”

“老黄和他的副手刚才阵亡了,我知道你会用机枪,等下我叫人送来给你。”

我虽然还有话想说,但只好对着他的屁股敬礼。

我召集部下,要他们打开背包,取出炸药包和拆散的爆破筒。

“我们要去打蓝七号,昨天我看过了,那个地方炮打不到,左右两侧另有别的碉堡掩护着……”

我用刺刀在壕壁上给大家画出形势图。

“连长答应给我们一挺机枪,就由我来用,聂准尉做我的副手。”

我看了一眼伯爵家的准尉,他只是点着头,没有感激,也没有不满。

他脸上的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擦干净了。

我估计他的手帕八成应该已经废了。

通讯员小仇和军医老胡把机枪送来了,连同枪上卡着的,一共三个弹鼓,另外还有两个一百发的子弹袋。

“谁想拿药。”

老胡说,左右扫视我们,那眼神就像是要喂鸡喂鸭一般。

我要了一卷绷带和一粒止痛片,我的那粒止痛片刚刚已经给了狗儿了。

“李岫同是你们排的吧?”

老胡问。

“他怎么了?”

“我刚刚还在抢救他,失血过多,死了。”

老胡说,收好药箱,叫上小仇一起走回去。

老马掐灭了一根烟头,揉着眼屎说,命苦啊,结婚不到半个月就出征了,他们家只盼着他来传宗接代了。

李岫同是老马班上的,二十一岁的一等兵,是家里三代单传的独子,如果不打仗的话,今年夏天就该退役了。去年夏天回家时娶了个媳妇,一销假回部队就赶上了打仗。昨天我还看到他一边读着家信一边流眼泪,一问,才知道是他父亲病倒了,病得还挺重。

“母亲说,父亲总在念叨着,要是能抱上孙子,死也瞑目了。”

这是我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没有时间为一个人感伤,太多人在我面前死掉、残废,我麻木,因为下一个很可能就是我。

我讨厌残废,我宁愿战死,我不在乎抚恤金——我家里从来不缺钱,我写过遗书,如果我战死了,抚恤金捐给阵亡将士遗族救助会,只要把勋章寄回家就好。

但在骨子里,我还是怕死,我当然怕死,不然我怎么会老在后面掩护别人?

我之所以如此拼命,一是为了军人的职责和收复失地的信念,二是为了立功升职。

大哥和二哥的人生目标是发财,我的目标是权力,我想要号令千军万马的权力,我还曾想象过退役后竞选国会议员甚至当上总理大臣的情景。我想用我的手,掌握这个国家的大脑,影响亿万人的命运,实在不行,掌握千万人的命运也好。

如果随随便便死在这里的话,以后的目标就无法实现了。

立功的同时也要保护自己——我估计身边的每个人都有类似的想法,只是很多时候,形势不允许各人珍惜自己的生命。

“我带领一班做掩护,二班负责突进,三班负责近接支援。全排的手榴弹全部给三班,三班还要挑三个人为二班搭人梯,那道岩壁实在太陡了……我看了一下,蓝七号有三个枪眼,左边那个死角比较大,二班三班就从碉堡左下角突进,注意利用岩石和弹坑做掩护,还要特别防范左侧那座小碉堡的纵射火力……”

我向部下细细交代了一番,还临时让狗儿代理二班班长。

原二班班长朱时贵中士胸口上开了两个弹洞,被送下去抢救了,生死未卜。副班长吴梁柱下士两天前就被一发炮弹打成了肉片。

我相信狗儿,他曾经在我面前独自炸掉了一个碉堡,我自以为是地认为同样的幸运会在同一个人身上反复出现。

狗儿说:“排长你放心,交给我吧,俄国鬼子伤不着我,这次我还要亲手端掉那玩意。”

听到一班负责在后掩护,老马微微松了口气,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伯爵家的准尉问:“排长,我的任务是装子弹吧。”

我说:“第一,装子弹。第二,替我观察左右,看看还有哪里更需要支援。第三,如果我倒下了,立即代替我……”

伯爵家的准尉很爽快地说,他知道了。

他知道个屁。

连长蹭了过来。

“准备好没有,等下听到军号响,三个排要一起上,谁也不许落下,当然,也不要抢先。”

“我知道,要分散敌人的火力嘛。”

连长说,没错,就是这个道理。然后转身就走。

我军的炮火反复耕犁山腰的敌阵地,我感受得到对方心里的战栗,就像总攻双城子要塞时我在弹坑里躲避敌人炮火时那样,心里说不怕不怕,牙齿却禁不住抖出声来。他们跟我们,会有什么不同吗?

军号声钻刺着耳膜,我提起机枪攀出战壕,狗儿端着我那枝挂了龙旗的步枪呼一阵掠过我身边,转眼间就跳上了山坡。

“二排,给我上!炸完这碉堡改天我请客!”

我这边才刚刚喊完,忽然听到整条战线上山呼海啸地响起一阵“帝国万岁”的呐喊声,我知道,这是一次规模宏大的总攻,光是进攻这座基米尔山,军里就投入了4个最精锐的团。

我们93团当然是最精锐中的最精锐。

“帝国万岁!”

排里的所有人前后不一地呐喊着,然后猫起腰,拄着步枪,麻利而缓慢地爬上山坡。

从山脚到山腰的坡度不算陡,到处是树木的残骸,满地大大小小的弹坑,融化的雪水浸入泥土中形成稀溜溜的泥浆,足以令人三步一滑倒。

我带领一班艰难地向上攀爬了一小段路后,便在一截倾倒的大树上架起机枪,连同一班的八条步枪一起,瞄准蓝七号的三座枪眼猛烈开火。

狗儿带着六个人,各人背着炸药包和拆散的爆破筒,借着树木、岩石、弹坑做掩护,步步跃进,从三个方向射来的子弹在他们脚边迸飞出无数簇木屑、石粉和泥水,很快就有两个人倒了下去,我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那两人背上喷出的血花,显然他们是被两侧的纵射火力打到了。

负责近接支援的三班开始向敌人的火力点前面扔手榴弹,手榴弹并不足以摧毁敌人的工事,但可以利用烟雾妨碍敌人视线,另外,冲击波和弹片也可以威胁到对方的枪手,总之是要为二班争取时间。

在我眼中,狗儿比狗儿或兔子跑得还要快,几个突跃便冲到了岩壁下面一片凹进的石缝里,那里是敌人三面火力的死角,他暂时安全了。

二班的林胜强好不容易也滚到了狗儿身边,其他人则非死即伤,没能跟过去。

三班的人则全被压制在了两个大弹坑里,没人敢起身投弹。

这时蓝七号碉堡的火力开始转向我这里,子弹打得我面前的大树碰碰作响,我赶紧往一边滚,爬到靠后的两片岩石间重新架好机枪,这里可以避开蓝七号和红一号碉堡的火力而专心与蓝七号左侧的小碉堡对战。

“老马,叫你的人继续跟蓝七号干,我要对付左边的那个小的。”

“是,排长!”

老马话音未落,他的班里一个年轻的二等兵杀猪般地嘶叫起来。

“我中弹了……救我……好痛,好痛!”

我瞥了他一眼,鲜血从他左臂绽开的棉花中浸染出来,老马和另外一个人已经按住了他,这并不值得我注意,我把空弹鼓丢给伯爵家的准尉,瞄准那个小小的枪眼平稳地扣下扳机。

我要掩护狗儿,狗儿和林胜强现在所处的位置虽然相对安全,但是如果要上去炸蓝七号碉堡话,就得攀上一堵差不多四公尺高、近乎垂直的的岩墙,而蓝七号左侧的小碉堡所处的位置则正好可以扫射那堵岩墙。

几个长点射过去,小碉堡里的人显然发现了我,子弹尖叫着撞到我身边的岩石上,打出的石粉几乎迷住了我的眼睛。

我压低脑袋,揉了揉眼睛,换了个弹鼓再战,小碉堡的火力全被我吸引过来了,这时我眼角的余光扫过岩墙,看到林胜强正用自己宽阔的肩背托着狗儿,把他顶上岩壁中部可以攀爬的区域。

“动作快点啊!”

我心里暗暗叫急,一下一下地打起短点射,同时呼叫老马。

“老马,叫你的人转移火力,跟我一起打左边的小家伙。”

老马答应了一声,六七枝步枪朝向小碉堡接连开火,然而蓝七号的子弹趁机横扫而来,又打伤了一名战士。

“给我顶住,现在是关键时刻,不惜一切代价顶住!”

我恶狠狠地叫着,迅速换上第三个弹鼓,对着小碉堡时明时暗的枪眼连连开火,子弹在石壁上打出了无数灿烂的火星。

狗儿还在拼力向上爬,岩壁实在太平滑了,他背着炸药包,炸药包外还挂了一根比他身体还长的爆破筒,攀爬起来更加不方便。

林胜强身上挂了两根爆破筒,准备单靠自己的力量爬上去,却连连滑落,岩壁的下部显然根本没有落脚之处。

“子弹!”

我向伯爵家的准尉伸出手。

“还没装好……”

伯爵家的准尉手捧弹鼓,很无辜地看着我。

我感觉眼睛里在充血。

我瞥下机枪,站起身,拔出腰间的左轮手枪,向那个可恶的枪眼打完转轮里剩下的四发子弹。

“装好了……刚才还差最后一颗……”

伯爵家的准尉张着嘴,以送葬的眼神仰视我。

谁告诉他说弹鼓一定要装满才能用!!!

在对方的子弹覆盖我肮脏潮湿的棉衣之前,我条件反射地趴了下来,差点扭掉了腰。

“臭小子,你不想活了!”

我喘着气,把手枪往他脸上一扔,他慌忙抬起胳膊挡住,手一松,弹鼓滑到地上。

我气呼呼地捡起沾满泥水的弹鼓卡到机枪上,脑袋再伸出岩石外时,看到林胜强正往坡下面滚,岩壁下部一排排清晰的弹痕。

我想也没想,对着小碉堡的枪眼就是一个长点射,眼睛一扫,看到狗儿还在岩壁上,心里才稍稍安定。

“一定要活着完成任务!”

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他是我的福星,他不会死的。

狗儿已经攀到了蓝七号左边的枪眼下面,小碉堡里发出的子弹在他右侧打出一溜火星和石粉,却无法再打到他,太好了!他摸进了小碉堡的射击死角中!

狗儿麻利地取下背上的炸药包,打算塞到枪眼与岩壁之间的缝隙里,突然,我看到炸药包顺着岩壁坠落下去,在坡上滚了几下,掉进了一个弹坑里。

也许是手松了……也许是石缝太滑了……不要紧!还有爆破筒!

再进一步,把爆破筒塞进去,任务就完成了,届时我们会全力压制小碉堡的火力,掩护你下来!

狗儿果然取下了爆破筒,顺手往枪眼里一塞……正要往下面去时,爆破筒冒烟的尾部突然从枪眼里探了出来!

狗儿一回手,顶住了爆破筒,他不但跑得快,臂力也非常了得,然而他现在攀在岩壁上,立足不稳,对方又占有高度优势,而且也不知道枪眼后面究竟有几个人再往外面推这根爆破筒……总之我觉得狗儿会顶不住,把拉着火的爆破筒顺势甩下去,这样可能还可以保全他自己……

但他顶住了!他没有松手,而是牢牢地抓住爆破筒的尾部硬往枪眼里面塞。

“那个东西……只有十秒的定时……他想死啊!”

伯爵家的准尉嗫嚅着,我懒得注意他的表情,只是死死地盯住狗儿。

这几秒钟长得让人发慌。

“快松手啊!”

伯爵家的准尉大叫起来。

我注意到狗儿的肩膀一震,手臂突然深深地探进了枪眼里——对方先松手了!

就在这一刹那,碉堡如同积木般炸开了,纷飞的砖石中,明显夹杂着人类的肢体。

“狗儿……不……二班长……”

我在心里徘徊着一些词句,但我不想说出其中任何一个字,我只是连叫了几声“二班长”,然后把机枪对准那个小碉堡,打完了弹鼓中剩下的子弹。

“轰隆隆……”

小碉堡爆炸了,我知道那不是我这挺机枪可以造成的效果,一定是友邻部队钻到了碉堡侧后实施的爆破。

又一声震天动地的爆炸,我站起身,用湿润的眼睛迎接红一号碉堡的粉碎。

连长带着通讯员小仇迎面跑来。

“别站着发呆了,你还有多少人,全都跟我过来!”

“还有任务吗?”

“二排没能拿下战壕,好象是被地雷灭掉了,少罗嗦,快集合你的手下。”

二排被灭掉了?

没时间对自己发问,我转身跑向那堵岩壁,从两个大弹坑里把三班的那些狗熊踢了出来,然后继续向前跑,二班的几个人横在前面,有的头朝下,一声不吭,有的还在呻吟。

有人拉住了我的脚,是林胜强。

“水……给我点水……”

我拧开水壶盖,把壶口对着他的嘴。

“看到杨勾土了吗?”

林胜强贪婪地吞下几口水,大约是被呛到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还是自己找吧。

我把水壶放在林胜强胸前,拍拍他的头:“呆在这里,我马上叫医生过来。”

站起身,满地都是碎石烂砖,地上横着几条表面灰焦、形似人体的东西。

“李排长,你他妈磨蹭什么!还不快给我过来!”

连长在下面发脾气了,我只好暂时放弃搜寻,领着三班还能动的六个人跑了下去。

“搞清楚了吗?还有多少人?”

连长劈头问道,其实用不着再问,一看就知道了,包括我和伯爵家的准尉在内,全排没死没伤的十五个人全在这里了。不过按照规矩,我还是得如实报告:“报告连长!三排剩余十五名官兵,全部到齐!”

虽然只剩十五人,还是要排队,一班在前,三班在后,排成两行,我和伯爵家的准尉则并排站在一班行列的左前方。

连长满意地点点头,叉起腰训话:“弟兄们辛苦了,你们这次的任务完成得非常好,但是战斗还没有结束,我们必须占领那两座碉堡间的战壕。二排刚才上去了,打得只剩一个人回来,现在营里的迫击炮正朝那里轰击,等一下你们排和一排一起跟我上,一口气拿下那道战壕,我们今天的战斗就结束了,可以回轮休基地了。到时候立功授勋,荣耀乡里,就不用我多说了。告诉我,你们有没有害怕!”

“没有!”

“洋人是不是不可战胜的!”

“不是!”

“有没有信心拿下那道战壕!”

“有!”

“想不想跟我去杀俄国人!”

“想!”

“好,现在就跟我来!”

我们连长叫高志成,二十八岁,是我老家的同乡。他老爸参加过甲午战争,拿到过四等白虎勋章,快要升营长的时候受了重伤,被迫退役,现在是我们老家那里的在乡军人会会长。单独相处时,高连长叫我小李子,我叫他高大哥,但有人在的时候,我们都会自觉地遵守条例,按官阶来相互称呼。

连旗树了起来,我们排与一排汇合在一起,稀稀拉拉的,总共也就四十多人。

伯爵家的准尉小声嘀咕着:“就这么点人,要是碰到敌人反扑的话,还不得玩完了。”

老马道:“没事的,二排的人已经帮我们踩完地雷了。”

我回头瞪了一眼老马,又瞥了一眼伯爵家的准尉,老马闭了嘴,聂准尉低了头。

“一时找不到人,机枪还是由你来使。”

连长说,向我身后的聂准尉努了努嘴。

“新来的,都有个过程,你多照看着点。”

我点点头,回过来吩咐伯爵家的准尉:“你继续做我的机枪副手,跟紧我,不要乱跑。”

“是……长官。”

聂准尉忙不迭地敬了个礼。

又几排炮击过后,高连长亲自擎着战旗带领我们发起冲锋,我提着那挺沉重的机枪,跑不快,老马那个班则被连长选定为前锋班,不得不冲在了最前面。

我们没有沿着原来我看到的那条交通壕前进,因为二排惟一逃下来的那名二等兵说,交通壕里似乎设了电发地雷,二排就是沿着交通壕前进的时候被一下子炸灭的。

我想,如果连长之前采纳了我的意见,让全连通过交通壕先去夺取战壕的话,恐怕现在全连都要覆灭了吧。

高连长,果然是高。

既然不能走壕,我们就爬坡前进,那条战壕两边的碉堡都被我们轰掉了,迎击我们的只是零散的步枪火力和形状各异的手榴弹。

我和伯爵家的准尉冲出五六十公尺后,隐蔽在一小块土丘后面。

我架起了机枪,向山坡上露出半个脑袋的俄国兵发出一阵阵的短点射,在我左前方十几公尺外,另一组机枪手也在实施压制射击,我可以看到子弹在对方战壕的护坡上打起的一道道黑灰泥柱。

一切似乎很顺利。

连旗在连长的手中迎风而上,很快栽进了前面那道战壕中。

“结束了。”

我对伯爵家的准尉说,他却奇怪地露出了意犹未尽的表情。

我把机枪扛到肩上,大步向上攀登,远远地,我就听到了我方战士拼刺时呐喊的“杀杀杀”声,刺刀与枪身相撞的“嗒卡”声,还有被刺中者痛苦的嚎叫声。

这些声音都渐渐衰弱下去,很快,我似乎听到了欢呼胜利的声音,的确,我看到了那面印着本连番号的红地金龙旗伸出战壕外面左右挥舞。

我要和他们一起庆祝胜利,我还要迅速选择我的机枪阵地,准备对付敌人可能的发起的反扑。

“见习准尉聂文青。”

“我在这里,排长。”

“回头我请你喝酒,回头我要请排里所有人喝酒,我还会带你见识轮休基地的……”

我刚要把“姑娘”二字吐出口,身后那位伯爵家的准尉用变了调的声音狂喊起来。

“那是什么!快……快逃啊!”

我抬头一看,几个巨大的黑色圆球从山顶顺着山坡滚了下来,球体表面还有几道尖尖的突起。

我有一个同学在海军服役,他曾经给我看过这东西的照片,所以我知道这东西的名称。

它叫“水雷”。

那样大小的水雷,重量应该在一百公斤以上吧!

我扔下机枪,回身踢倒伯爵家的准尉,抓住他的肩膀一起往山下滚,他惨叫,但他无法反抗,我们滚进一个弹坑里,我压住他的头,另一只手又把他的胸部抬离地面。

剧烈的暴风掠过我们头顶,耳膜痛得要裂开,但我知道我们会没事,因为水雷一定会被前面的战壕挡住——敌人的目标应该也只是那道战壕。

纷纷扬扬的泥土自天而降,一件比泥土更重比岩石更软的东西砸到了我头上。

接连几次震撼大地的爆炸之后,我睁开眼,面前是一只手,有点焦,冒着烟,血肉模糊。

伯爵家的准尉看到那只手,张大了嘴,却没叫出声,头一扭,往弹坑边上吐起来。

一面旗子,或者说,一撮碎布自天而降,上面沾着些黏糊糊的玩意,有血有肉。

我又看了一眼那只手,中指上扣着一只戒指,黄铜的,刻着一个“福”字。那是老马的东西。所以,那是老马的手。

我在聂准尉背上拍了一下:“吐完没有,跟我来。”

“去哪里?”

他漂亮的脸上沾满了秽物,如果他现在照镜子,不知会哭多少天。

我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把那面隐约可以辩识出“帝国……九十三团……二连”字样的旗子揉起来,揣进怀里。

“回去睡觉。”

“那个……不打了吗?我们还有两挺机枪,要不要上去占领阵地……”

我想骂他,但我已经没了力气。

“你想去你就去吧。”

他楞楞地看着我,我懒得理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眼前的景物有点摇晃,我知道这是大脑受到冲击的结果,很快就会好起来。

我走开四五步以后,听到伯爵家的准尉在喊我:“等一下……排长,要不要去看一下,他们当中或许还有人活着?”

我回头看看他,再看看那道好几处被炸平掉的战壕,神经质地一笑,向他挥挥手:“你去看吧,我在下面等着你。”

他没敢去看,慌慌张张地跟着我走下了山。

我想,二连算是完了,不,二连要重新开始了。

我抓紧了怀中的旗子——沾满战友血肉的旗子。

三天后我看到了狗儿,他没死,右边的肩胛以下空空荡荡,满头满脸的绷带。

医生说,他的右半边脸连同右眼一起毁了,能捡回这条命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看不到绷带下狗儿的表情,他残留的那只左眼微微眨动,我觉得他想让我把耳朵凑过去,我这么做了。

“我在……营地的储物柜……留了一张字条……照上面写的……帮我……”

他的声音很弱,但我已经把耳朵贴到了他的嘴唇上,所以我还是听得很清楚。

我来到营地,进到二班的帐篷,里面空无一人,角落里有一排小木盒,上面写着各人的姓名。

其中一个木盒上写着楷书的“杨勾土”三个大字,我认得也记得,那是我的笔迹。

打开盒子,里面覆着一张字条,字不算好看,但很有力道。

“打开这个盒子的兄弟:我是二连三排二班的二等兵杨勾土,当你看到这张字条时,我可能已经完了。看在战友一场的份上,请帮我完成下面几件事。盒子里有二十元钱,是我历年积攒下的津贴,请连同盒子里的那封信一起寄到我家里去。另外,那个印有鸳鸯图案的小红匣子,帮我单独寄给一个人,地址和姓名如下……”

我拿起字条,底下果然有一个小小的、硬纸包锦皮的红匣子,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对五角星形状的银耳环,匣盖上还用大头针别着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翠儿:我答应过要摘星星给你的,我没有食言吧。”

翠儿,应该是他的恋人,我没听他说起过,不过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小秘密,我理解。

我突然觉得眼眶有点不妥,于是把匣子里的东西收好,带回自己的帐篷里,准备哪天有机会去师部的时候亲手帮他寄出去。

伯爵家的准尉呆在帐篷里,在本子上写着什么,也许是日记,也许是情书,也许是遗书。

看到我进来,他停下笔,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知道他想说点什么,三天来他一直想说什么,不过我心情一直很糟,丝毫没有给予回应。

现在我觉得可以听他说话了。

“聂准尉……在写信?”

“是……事实上,排长,我想跟你谈谈,你有时间么……”

我把狗儿的东西放进自己的储物盒里,向他点点头:“说吧,这几天我一直都有时间。”

伯爵家的准尉合上本子,沉吟了好一阵,好不容易才从犹豫中拼杀着脱身:“我知道,我表现得很差,很不像个军人,你骂我,打我,我都没有立场反驳或反抗,但是有些心理话,我不得不说出来……”

他偷偷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在寻求鼓励,于是递给他一个“继续讲”的眼神。

“我虽然出生军人家庭,父亲又是军功世袭的伯爵,我的四个哥哥也全都参了军,可是我却对从军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喜欢画画,喜欢写文章,喜欢去游山玩水,像战争这种残忍的事情,我从心底里感到厌恶,我讨厌自己的手上沾满血,大家都是人,为什么要互相残杀呢……”

我有点惊讶,但决不怜悯。

“你在陆军大学都学到了什么呢?三年多的军事教育,居然没能把你同化?”

他垂下脑袋,有气无力。

“我原本不想进陆军大学的,但是父亲不同意,他说我们家受朝廷隆恩,封赏世袭军功伯爵,今后全家的男子都要从军才对得起这份恩典……”

我知道封赏世袭军功爵位的条件之一,就是家中继承爵位的后嗣必须也是军人,但是并没有要求全家的男性后代都要从军。颁布军功爵位法令以来,十年中获得这种封赏的军人不超过五十人,其中十余人还因卷入光兴丁案而被剥夺了爵位。

我叹了口气,看了一眼暖炉,炉火热情地添掠着铝皮热水壶的底部,壶口正咝咝地喷出热气。

“这就是命啊,当时你无法违抗父亲,现在你不能违抗军法……人不能光想着自己,你并不只为你自己而活着,你身上背负有家族的荣誉,还有帝国军官团的荣誉,光是抱怨和哀叹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反而会早早送了你的命。”

我提起水壶,为自己倒了杯开水。

“暂时就跟着我干吧,在军校的时候你一定无心向学吧,现在就由我来教你一些课堂上学不到的东西。如果这场战争结束后你还能活下来的话,应该有机会成为与你父亲一样优秀的军人,不过首先,你要有自觉,你要承认自己的身份,你不但是伯爵的儿子,更是帝国军官的一员,你必须有热情,必须了解自己所进行的事业的重要性,明白吗?”

聂文青在点头,这不是百分之百真诚的点头,但我知道,除了我的话以外,他从自己亲眼看的东西中得到的认识应该对他的未来更有帮助。

我还想趁热打铁,进一步地开导这个尚未彻底醒悟的陆大实习生,通讯员小仇的脑袋钻了进来:“李排长,营长叫你去营部。”

小仇是二连的幸存者之一,连长在最后冲锋前要他去给营长报个信,他完成任务后正要去找连长,就在山脚下亲眼目睹了那可怖的爆炸。当时我和聂准尉经过他身边时,他跪在地上,抓着头发,低声呜咽,像只受伤的小猫——他也的确长得像只小猫。

“改天我们再聊。”

我戴好军帽,整了整新发的军棉衣,掀开帐门,沿着一条不该如此硬实的小道走向营部。

往常完成任务回来后,营地里积雪冻结的道路应该会被大家踩得泥泞不堪。

“报告,二连三排李瑞石少尉前来报到!”

营长正抽着烟袋锅子,看到我进来后,把烟埚往桌脚上一磕,扬扬下巴,示意我坐下。

“你们连的事情,我基本上已经了解清楚了,已经给你申请到了壹等忠勇勋章,另外,提衔的命令也下来了……你也知道,二连现在已经不成样子,可是我们团毕竟是精锐中的精锐,这场仗下来虽然损失不小,不过战事紧急,不可能有太多时间来整补。”

说到这里,营长把烟袋锅子放到桌上,按着桌角,亲切或严肃地看着我。

“兵力的补充是没问题,但我们缺乏资深的军官,你虽然只毕业了一年多,不过经过这几个月的磨练,显示出很高的专业素质和组织能力……这样说吧,我打算让你担任二连连长,在两星期内,把从各地调拨过来的一群菜鸟组织成能够立即投入战斗的连队。”

“我接受这个任务。”

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我知道这任务很不容易,但这是一个宝贵的机会,我可以借此机会在我的道路上跑得更快。另外,我对自己的能力也有清晰的认识,虽然毕业的成绩并不是很理想,但我可以感觉得到,我进入角色的速度和深度都要远远强过我的许多同辈学友们。

“我就知道你不会有问题。”

营长满意地点头道,竖起一根手指在我面前晃着:“知道吗?兵相阁下已经到了集团军司令部,后天他要在我们军部给全军的英雄授勋,你也在其中——后天十二点钟前,你要去军部报到。”

“是!”

“明天全团会进驻轮休基地,你要节制点,不要错过了后天的授勋仪式,有事我会再通知你的,你可以回去了。”

“明白。”

我退出了营部的帐篷,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而清爽的空气。

兵相阁下……武威公刘云吗?

那个传说中权倾天下,实际操控着朝廷的男人,将会亲手给我授勋么?

我真想早一点看到他的样子,不过,不用急,只需要等过这两天,就能见到他了……武威公刘云,真的如传说中那样掌握着无人可及的权力吗?他是如何做到的呢?我有没有机会达到那种程度呢?

我打住了思绪,现在想这些,还太早太早了。

明天,我要在轮休基地好好睡一觉,然后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见那位兵相阁下。

我突然想起了狗儿,觉得有必要再去看看他。

我来到团里的野战救护所,没有看到狗儿。

我看到了连里的军医老胡,他一直在我们后面忙着抢救伤员,自然没有参加三天前那次奔向冥府的冲锋。

“有没有看到我们排的杨勾土。”

我问老胡。

老胡迷茫地揉着密布血丝的眼睛:“哪个杨勾土?”

“就是那个,没了右臂,整张脸都被包起来的二等兵。”

“好象是送到军部野战医院去了,那种伤在救护所根本没法治——本来昨天就该送去的,不过重伤员太多了,车子不够用,就没轮到他。”

老胡说完,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老胡……快来人啊……”

救护所的医护员跑过来,三下两下把老胡架走了。

十分钟后,一名熟识的少校医官对我说:“他死了,累死的。”

就这样,尚未新生的二连又少了一名幸存者。

我突然想到,那个武威公会如何看待我们的战斗、伤痛和死亡呢?

在他眼中,我们是什么?

我期待着答案,我也明白,答案或许根本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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