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4年8月10日,夜,大清帝国京师。
帝国的实际掌权集团——“次谋部”正在总参谋长刘云的府邸内召开常务会议,这样的会议,平时每周召开两到三此,而在战争期间几乎每天都开,从这里产生的决策影响着整个帝国的战略和运转。
次谋部会议上很少有废话,一切围绕效率进行,会议室简单的布置倒也与此相配。
府邸内廷一间普通的厢房内,安置了几盏简陋的电灯,正中摆一张长长的橡木餐桌,四边十几张有靠背的樟木椅,墙壁上有挂地图用的钩子和横条。一面墙边靠着几个黑板架,黑板架下面的一张几案上摆着绘图笔、粉笔、小木棒、粉擦等简单的文具。另一面墙边置了四个玻璃大立柜,装满文件和书籍,其中一个立柜上摆着的一座黄金自鸣钟是这屋里惟一的装饰品,这钟原本为英国公使祝贺光绪亲政时所呈献,光绪在京师政变后作为奖赏之一把它赐给刘云,刘云把它摆进次谋部会议室,使它有机会成为帝国无数秘密的见证者。
这天,那浮刻着马车和中世纪小市民形象的自鸣钟又在默默聆听橡木桌边传来的说话声。
27岁的外交大臣次官张志高正在报告外交部方面的情况:“日本外务大臣陆奥宗光今晨委托英国公使传信,要求与我国谈判,另,俄、美、法公使今日均发出照会,提出愿意调停中日争端,结束朝鲜战争——”
“外交大臣曾纪泽向翁总理请示,翁总理命我与总参联络商议后给他一个对策报告,明天内阁会议时呈上,所以今天我们就要作出决定。”总理大臣次官文易接道。
刘云双手相握在桌子上,环顾众人道:“大家对此有什么意见?”
“现在不可能谈判!”陆军大臣次官何新上校叫道,“大东沟一战我们虽然大败日本海军,但是如果不在陆上给予他们无法承受的重创,他们决不会按我们的要求签定条约。”
“而且在平壤一线,日军占据有兵力上的优势——”总参情报处处长朱涛少将接着说,“据今日北方军团钟司令官的电报,日军连日来不断进行侦察性攻击,就在昨日还以骑兵一个联队向平壤东北的新成川我军阵地袭扰,有切断我军补给线的企图。另外,除8月3日登陆的第七师团分散在釜山到汉城间的要地防卫补给线外,其他四个师团及禁卫第一旅团均集结在平壤周围。综合其他情报分析,日军是在准备一次大规模进攻,目标可能是一举攻占平壤,改变陆上战场态势,以便为谈判增添筹码。”
“这样正好。”说话的是桂林陆军学院出身的总参作战处处长,文质彬彬的杨正金少将,此时他起身走到墙上悬挂的巨幅朝鲜地图前,拾起几案上的小木棒指指点点:“日军已经失去了制海能力,他们如果不及时撤退,一旦我海军能够完全封锁朝鲜海岸,十几万日本陆军官兵就将失去可靠的补给,从而成为我军盘中之餐。当前我军在平壤已经集结了禁卫第一师之第一、第二旅和禁卫第二师全部,两个禁卫海军陆战团,按编制员额计四万五千余人,另外,从禁卫补充预备军中调发的五千预备役部队也已经送到平壤补充损失,减去开战以来陆军的损失人数,正好满编制员额,这样的兵力加上强大的火力和充足的补给,完全可以守住平壤不失,但是——”
杨正金手中的木棒端头从地图上的平壤一带移开,点在了标着“汉城”的大圆圈上。
“守住平壤并不意味着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我军的真正目的,应该是争取在朝鲜半岛上歼灭尽可能多的日军,最大限度削弱日军防卫本土的能力,从而迫使日本政府满足我们所提出的要求。为此,作战处制订了‘灭丰’作战计划,准备在汉城以南日军设防松懈的牙山实施登陆,增加攻击点,与北方军团一起将日军一部合围在汉城一线予以歼灭。拟将禁卫第一师直属队及第一旅共一万六千余人作为首批登陆部队,8月20日上陆;第一批后续部队拟订为禁卫第四师之第十、第十一旅,9月1日登陆;第二批后续部队定为步兵第一师全部,9月10日登陆。以上部队计五万四千人,统编为南方军团,以第三补充预备师为补充预备队,拟定军团司令官为禁卫第一师师长丁介云少将。同时,继续向平壤方向增兵,禁卫第三师第七旅和禁卫骠骑旅拟8月22日前抵平壤;禁卫第三师直属队和第八、第九旅,以及正组训中的禁卫第五师全部,拟在9月3日前抵达;步兵第二师拟在9月10前开到元山附近。以上部队相继编入北方军团,仍由钟夏火少将指挥。具体的作战意图是,北方军团先以一个旅加强其他部队切断日军元山集团和汉城集团的联系,然后组织主力集群南下突破日军汉城集团的前沿,将敌军向南压迫,另以一部防御平壤,防止敌元山集团抄袭我军后路。与此同时,南方军团分兵北上,从南面堵敌退路,实现战略包围,力争围歼日军第三、第六师团大部于汉城一带。之后,北方军团主力返攻元山,争取歼灭敌元山集团第五、第八师团及近卫第一旅团所部。”
“这样一来,北方军团的压力是不是大了点?既要在平壤顶住敌元山集团的攻击,又要与南方军团合围敌汉城集团,应该考虑到有限的兵力和司令官的指挥能力吧。”陆军大臣次官何新插了一句。
杨正金不紧不慢地答道:“计划调给北方军团的总兵力按编制总计达到十三万人,另外还有两个补充预备师的五万预备役部队专供北方军团补充损失之用,兵力上应该不成问题。况且,我军可以加强对朝鲜海岸的封锁,使日军的援军和补给无法上岸,敌军就将越战越少,越战越弱,北方军团的压力自然大大减弱。让钟夏火一个人同时应付两个方向上的作战的确有些吃力,所以总参已作出决定,特派禁卫教导旅旅长吴贝年准将担任北方军团副司令官,专门负责元山方向上的作战。还有问题吗?”
“没有了。”何新摇摇头。
“那么,正如杨处长所说,”刘云稳坐不动,平静地说,“我军即将发动大规模进攻,包围并歼灭朝鲜半岛上赖着不走的十余万日军,在这一陆上战斗结束之前,任何实质性的谈判都不可能进行。但是,列强即然找上门来要调停,那就不能不给他们点面子,况且,谈判也可以迷惑对方,让他们以为可以用和平手段取得自己想得到的东西,而不愿下决心撤出在朝鲜的部队,给我们提供将其全部歼灭的机会。海军当前的任务是支援陆军发起‘灭丰’作战,提供护航和滩头火力准备,待登陆场巩固后,则改为封锁朝鲜海岸,阻止日军向朝鲜半岛输送兵力和补给。而在海军能够彻底封锁朝鲜海岸直至日本重要海港之前,谈判是必不可少的烟雾弹,是我们能够全歼五个日军精锐师团的前提之一。所以,文次官明天可以明白地告诉翁总理,我们接受谈判的建议,但我们暂时谈而不判,用最苛刻的条件让他们无法接受,同时又不断用无足轻重的小小让步来维持谈判的进行,一个字,拖。”
文易点点头,翻出两张纸片,并排铺在桌上,先举起一张道:“大家听听,这是马关条约的主要内容。一,中国承认日本对朝鲜的控制。二,割让辽东半岛、台湾全岛及所有附属岛屿和澎湖列岛给日本。三,赔偿军费二亿两白银。四,增开沙市、重庆、苏州、杭州四个通商口岸,日船可沿内河驶入以上各口。五,允许日本臣民在中国通商口岸设立工厂,产品运销内地只按进口货纳税,并准在内地设栈存货。六,为保证中国履行条约,日军暂时占领威海卫。我以为,我们对日本提出的谈判条件,其实可以参照马关条约来制订。”
刘云直截了当地说:“文易,废话就免了,你一定拟好了谈判条件吧,快念。”
文易忙拿起另一张纸念道:“中方谈判条件要点。一,日本承认朝鲜为中国属国。
二,同意在中国帮助下恢复琉球王国的独立地位,并承认琉球王国为中国属国。三,割让对马、壹歧岛以及包括吐葛喇列岛在内的大隅海峡以南诸岛给中国。四,赔偿军费一亿两白银。五,中国租佐世保为军港,租期九十九年。六,中国军民船只可在日本各港口自由停泊,日本全境各海峡、水道对中国军民船只全面开放。七,中国货物在日关税最高不得超过2.5%,允许中国臣民在日本各地设立工厂,产品运销内地只按进口货物纳税,并准在内地设栈存货。八,中国臣民在日本享有领事裁判权、居住及租地权。九,中国在日本享有片面最惠国待遇。基本上,就那么多了。”
刘云边听边颔首表示赞同,听完最后一条,又补充道:“把军费赔偿额提高到三亿两好了,虽然这么多钱他们肯定赔不起,但是可以在谈判中十万两百万两的减少作为让步,拖他们的时间。”
工商大臣,清华大学工业管理博士牛金插道:“可以这样,效仿辛丑条约,给他们四十年时间,赔偿二亿两白银,不包括每年五厘的利息,在这期间由中国人担任日本总税务司。其中的一亿两赔款连同利息要求在前十年内偿清,以限制其政府投资和调控,我们可以趁机进行经济渗透,直至控制其全国经济命脉。剩下的一亿两在后三十年里逐年偿还,并规定不得提前偿清,以保证我国长期控制其关税机关,并获取高额利息收入。”
文易笑道:“不愧是清华的博士,想得就是妙。好,就按牛金博士所说的修改赔偿军费一条,提出的数额先定为四万万两,谈判中再逐步削减,底线为两万万两。”
刘云也觉得条计策好得不能再好,于是立即做了决策:“谈判条件就这么定了,明天由文易提交给内阁。另外,文易负责向内阁推荐外交大臣次官张志高和陆军大臣次官何新为谈判代表,并建议将谈判地点暂定为上海。”
文易匆匆作着记录,口中应了声:“知道了。”
情报处长朱涛没忘记他的职责,提醒刘云道:“刚才我说的,日军将要发起大规模进攻的情况,作战处还没作出令人满意的回应呢。”
刘云转向杨正金:“你的问题,由你解决吧。”
杨正金依旧用他慢吞吞的节奏一字一句道:“作战处将连夜拿出作战计划,并在明天中午之前呈报总参谋长,随后将任务发到前线。初步的想法是以短促突击战术,打乱敌军兵力部署,迫使敌军推迟全面进攻,为后继部队赶到战场争取时间。”
朱涛回一句:“没问题了。”
下一个议题又开始了。
※※※
同样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大海对岸的日本,因为时差的关系,现在已经是深夜了。
东京,大日本帝国战时的最高指挥机构——大本营所在,有天皇参加的大本营御前会议正热热闹闹地开着。
“海军无能,牵连全局!子爵桦山阁下,您为什么不去剖腹!”
大本营陆军参谋兼兵站总监川上操六陆军中将正对着海军参谋桦山资纪海军中将破口大骂。
曾经随同联合舰队出战仁川,在清军“建北”号装甲巡洋舰炮口威胁下九死一生的桦山资纪哪肯忍受如此羞辱,扯起嗓门回道:“川上君,你们陆军又怎样呢?四个精锐师团的兵力,竟无法突破支那军一个师的防线,如果陆军能早些拿下平壤,海军也不用冒险到大东沟去破袭支那军海运!说到剖腹,鄙人倒是很愿意替阁下完成砍掉脑袋的步骤!”
从会议开始就一直阴沉着脸的大本营幕僚长即参谋总长有栖川炽仁亲王耐不住了,厉声叫道:“够了!你们竟在天皇面前喧嚣对骂,打了败仗,都觉得自己很光荣是吗!”
炽仁转过头,正欲向天皇解释,却见自戊辰战争以来从未在臣下面前显示过退缩的明治天皇睦仁此时神情沮丧,揉着脖子对众人道:“朕累了,诸位爱卿继续讨论吧,有了结果后再禀报朕一声就是。”说着,睦仁从席位上站起,无精打采地走出了会议室。
睦仁前脚刚走,川上操六后面立即又对着桦山资纪吼道:“戊辰之乱后,我国费二十余年之力,辛苦创立的海军家业,半天之内,竟毁灭殆尽,你说,海军高官难道不应该对此负全部责任吗?”
桦山资纪反咬一口:“中和血战,陆军用人不当,白白浪费六千官兵生命,未能攻占一寸土地,鄙人不知道陆军的高官凭什么可以不用对此负责!”
“子爵桦山中将,到此为止吧。”海军大臣,伯爵西乡从道海军大将看到自己的部下如此胡闹,丢了海军的面子,只得亲自出面呵斥。
这边,陆军大臣,伯爵大山岩陆军大将也叫住了川上操六。陆军与海军的对骂总算暂时平息下来。
炽仁亲王赶紧插进正题:“诸位,天皇陛下把问题交给我们解决,我们作为臣下应该不要令他失望才是。现在最要紧的问题,在于朝鲜派遣军是立即撤回还是继续留驻,请诸位就此发表意见。”
“废话,必须立即撤回,否则只能死路一条。”大本营侍从武官长陆军少将冈泽精即使面对亲王大人,也改不了说话无遮无掩的恶习。
川上操六马上把他顶了回去:“说什么呢!支那军的一个半师如今在平壤一线被我五个师团两面夹击,我军正计划发动一次大规模联合攻击,准备一举攻克平壤,围歼支那军,届时我军在朝鲜半岛上将占据陆上优势。外交上再联络俄国,许以利益,诱使其从东北对支那施加压力,不怕支那人不屈从于我们。”
这次轮到伯爵西乡海军大将反驳他了:“说得轻巧,如今支那人掌握着制海权,他们可以自由切断我军的海上补给线,并可任选一处或几处海岸实施登陆,袭击我军后方。陆军即使真能够攻取平壤,一旦失去海上补给,后路又被切断,面临夹击之势,不仅迟早要把吞进的东西全部吐出来,更有可能被支那人夹击包围,直至全军覆没。”
“丧气!”伯爵大山岩陆军大将不满地叫道,“事情至此,还要说这样的丧气话,皇国就真的没救了!”
川上操六趁机反击:“鄙人已经说过了,我们可以联络俄国,一起对付支那,只要给他们足够的利益,凭俄国的远东舰队,陆军照样可以向朝鲜输送兵员和补给,并且不必担心支那人以登陆作战袭击我军后路。”
“太天真了!”冈泽精奚落道,“凭什么俄国人要听我们的,利益?我们有什么利益可以给他们?川上君,难道你不知道俄国熊永远是喂不饱的吗?难不成我们打下了朝鲜再双手奉送给俄国人?”
“分享利益总是可以的!”川上操六坚持道,“况且,俄国在远东的扩张野心很大,俄国人绝不会坐视支那逐渐强大,给自己的扩张造成障碍。近日我正派人与俄国公使联系,相信不日即可有满意的成果!”
桦山资纪自以为抓住了川上的把柄,迫不及待地脱口而出:“喂,这是外务省的事情吧,你以陆军中将的身份私自联络外国公使,这算什么!”
“外务省想不到的事情陆军就不能先打下基础吗?照阁下的说法,陆军和海军应该各不相关,我们也不应该聚在一起开会!”川上毫不客气地回敬道,这又让伯爵大山岩陆军大将感到很没面子,再次提醒他要收敛些。
“总之——”炽仁亲王赶忙出来打圆场,“诸位的意思本亲王都明白了。俄国方面,我将亲自前往联络,陆军可以按原计划行事,海军则加紧抢修和改装现存的战舰,以为运输船队护航。一旦俄国允诺全面支持我国,则陆军可继续推进,即使越过鸭绿江也不为过,目的在于迫使支那承认我国对朝鲜的控制。至于外务省提出的谈判条件,则由分别两国控制朝鲜的南北方调整为我国单独控制朝鲜。若是出现另一种情况——”
“即使没有海上支援,我们十几万陆军照样可以打过鸭绿江,夺取支那人的弹药和粮食为补给,一直攻进北京去!”川上操六大大咧咧地插嘴道,这次大山岩不得不扯了他一把,提醒他对亲王殿下不要太过放肆。
炽仁亲王顿了顿,继续道:“如果俄国人不肯相助,则海军必须全力协助陆军尽快撤出朝鲜,保存力量,防卫本土。”
川上不顾一切地大叫道:“反对!陆军决不能撤退,我们有五个师团另一个旅团的强大兵力,没有海军我们照样可以取胜,亲王殿下,请再考虑考虑吧。”
桦山资纪在旁边骂了句:“江户街上耍猴子的,只会吵吵嚷嚷。”
川上听得清楚,踏上会议桌扑了过去,正好把桦山压倒在地,桦山用力把他推开,挥拳相向,两人扭打在一起。
两位伯爵——西乡和大山赶忙冲上去,把各自的部下拉开。
炽仁亲王叹口气,无奈地观看这混乱的局面,而大本营里的其他人员更加无奈地坐在位子上,拉着脸不发一言。
“铛铛铛——”会议室墙上挂着的大型自鸣钟响了起来,犹如地府传出的招魂之音,众人不由都安静了下来。
炽仁看清了指针,自言自语道:“午夜十二点,最黑暗的时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