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北京,城西阜成门外大街旁的海军总医院内。冰封覆雪的玉渊潭湖畔,一位肩披海军深蓝色呢大衣、内着蓝白条纹病人棉衣的清秀女子,在另一位紧裹陆军黄绿色大衣、军帽上别着陆军航空兵徽章的精壮男子搀扶下,哈着白汽,悠然漫步,不时面泛红晕,不时抿嘴微笑,不时又黯然伤神。
突然,女子停下脚步,向男子深鞠一躬,满怀感激道:“不管怎么样,知道他们兄妹俩都好好的,真是安心多了,谢谢你,梁长官。”
被称为梁长官的男子,正是当今女皇陛下的心腹干将之一,陆军特战司令部筹备处主任梁根生准将,一向冷峻沉稳的他此时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楞了好一阵才犹犹豫豫地伸手扶起眼前这位让他意乱情迷的坚强女子——前海军五零四舰战中队中队长、总击坠数达十六架的海军第二号王牌战机飞行员蔡国兰上尉。
“举手之劳,不用那么客气,我不是说过了嘛。只要是用得着我的地方……”
蔡国兰抬头一笑:“我欠您的人情已经太多了。”
“真的不算什么,别想太多了——他们应该是你很重要的朋友吧?”
蔡国兰用力点头:“是啊,非常重要的朋友。”
梁根生歪歪头:“我想他们也是这么认为的。”
蔡国兰顺着梁根生示意的方向望去,深入湖内的一座小亭子里隐约可见三个人影,其中两人似乎正朝这边招手,不禁双手按胸,惊喜之情溢满言表:“你把他们带来了?”
梁根生耸耸肩:“他们听到你的消息后,一定要马上赶过来,我只是行了点方便而已。”
蔡国兰兴奋地握住他的手:“太谢谢你了,你真是个好人——扶我过去吧。”
无辜被发了张好人卡的梁根生摇头一笑,搀住她往亭子那边小心走去。
距离亭子七八步远的时候,一位在敞开的军大衣内裹着奇异而炫丽的印度纱丽的轻盈女子在头顶上挥着手冲了过来,一把牵过蔡国兰的双手连珠炮般地问长问短:“姐姐没事吧,腿还疼吗?其他地方还有伤吗?什么时候到这里的?还有多久可以出院啊……”
没错,这张再熟悉不过的小猫脸,正是蔡国兰最挂心不下的祁冰。
“好了好了,我没什么大碍啦,倒是你这身装扮……”
蔡国兰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真的纱丽,从前只在书上偶尔见过,自然好奇不已。
祁冰很是臭美地原地一转身:“怎么样?好看吗?”
蔡国兰歪歪头:“不知道怎么说……很有意思,你到底从哪里搞到的?”
祁冰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说来话长……那次我掉到海里以后,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被几个印度渔民捞起来了,后来又发生了好多事……反正就是很神奇很神奇的,又被那个人救了……”
“那个人?”
蔡国兰这才注意到,跟着祁冰走出亭子迎过来的,除了大衣上莫名其妙佩着陆军航空兵臂章的祁鹏以外。还多了一位皮肤黝黑、一脸坏笑而似曾相识的年轻男子。
“就是在瓦胡岛救了我们的,那个砍甘蔗的特工啊,参情处的,叫郑安,还记得吗?”祁冰略显着急地提醒道。
蔡国兰一脸不可思议地眨眨眼:“是他?他怎么会在印度?”
没等祁冰开口作答,那边耳尖的郑安早已接过话头:“因为我在夏威夷晒得够黑,比较像印度人吧?”
祁冰转过来半生气半调侃道:“不对,因为你就是地道的印度阿三,我有证据,你跟他们一样,都是用右手吃饭,左手上厕所……”
“等等,我有点听不懂,左手上厕所指的是……”
蔡国兰有点发懵地插话道。
郑安仰起下巴自顾反驳道:“这算什么证据啊,难道我上厕所你还跟着去偷看了?哎呀呀,现在的女孩子家,不知羞耻啊。”
祁冰顿时涨红了脸,“你说谁不知羞耻哪!我都是听艾巴拉大叔说的,走,我们现在就回去,找艾巴拉大叔对质去!”
“小两口感情挺好嘛。”
被冷落在旁的梁根生不禁半开玩笑地评论道。
祁冰的脸蛋更是烧成了一团火。一个劲摆手道:“什么小两口啊,误会了,绝对没有这回事,要我跟这个死流氓臭阿三在一起,还不如早让孟加拉湾的鲨鱼把我给吃了。”
郑安油腔油调地跟进道:“亲爱的,这就是你不对了,为什么要隐瞒呢?我可是明媒正娶,艾巴拉大叔跟全村的人都可以作证……”
“别开玩笑了,那都是假装的,只是为了避开英国人的搜查,你还来真的了?”
眼看气氛倾向白热化,蔡国兰赶忙插到两人中间,扶过祁冰的胳膊笑道:“好了好了,看你这活蹦乱跳的样子,我就放心多了——今后有什么打算?”
祁冰拢了拢大衣,遮住里边紧身裹起的纱丽:“上面想让我去做教官,我才没那个耐心去伺候那帮小屁孩哪,我打算去找皇储殿下帮忙,还让我回母舰去,不过这回我要改飞舰战,帮蔡姐把那个讨厌的东方明给盖下去……那,蔡姐什么时候能回去?”
“我……”
蔡国兰朝身旁的梁根生斜瞥了一眼,不由自主地低头道:“你也知道的,那次开战之前我就接到调任令了。”
祁冰不以为然道:“我也接到调任令了啊,皇储殿下很好说话的,我让他顺便也帮帮你,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这个以后再说吧……”
蔡国兰急欲转移话题,显然她还无法承认自己已经被某种非制度性的力量束缚了手脚,仿佛笼中之鸟。
“祁鹏。你还好吗?”
礼节性的问候终于落在了被无视很久的祁鹏身上。
“还好,你的伤怎么样了?”
蔡国兰注意到,原本活跃莽撞的祁鹏,此刻却沉静如冰,就算是听起来真心诚意的问候中,也隐约透着化不开的落寞与忧郁。
“恐怕还要在这里呆一阵,不过没什么大碍了,不用担心……你怎么样了?这套陆航的衣服是怎么回事?”
祁鹏半自嘲半怨天地冷笑道:“没什么,那天我以为祁冰死定了,就抢了一架飞机想给她报仇,最后老天开眼,让我找到了敌人的旗舰,就冲过去想把舰桥撞了。谁想到了最后关头,不知怎么的,动摇了,想到我那个命大的妹妹保准是属猫的,该有九条命才对,减去瓦胡岛那次,也还剩八次,这么想着,就没撞上,扫射了一轮,脱离的时候飞机受伤了。最后坠到海面上,给自己人捞起来了。后来就军法审判,谁也不相信我扫射过杰利科的旗舰,判定是抗命擅动,念及前功,除籍了事。”
祁冰低沉着脸,拉了拉哥哥的衣袖:“算了啦,都过去了,还好有皇储殿下帮忙,让陆航把你给收了,我听说蔡锷蔡联队长是个鼎鼎大名的将才。纳贤识人的本事是第一流的,哥哥跟着他不会吃亏的啦。”
梁根生一听“蔡锷”二字,嘴角微曲,不自觉地沉吟道:“101混成联队么?皇储殿下……原来如此……”
旁边的蔡国兰只当他在想自己的事,也没多问,只想着好不容易见了面,怎样才能开心些,便微笑提议道:“站在这里挺冷的,食堂也该开门了,我们先去那里暖和暖和吧?”
梁根生一愣,恍然道:“额……去什么食堂啊,我请大家去外面吃大餐,桌位都订好了,医院那边也打过招呼了……”
祁冰眨眼做天真无辜状:“好啊,那我们恭敬不如从命啦——姐夫大人。”
……
北京外城西南,宣武区法源寺前街一座独立于佛寺庙宇间的西洋楼院外,一部全黑的王虎轿车戛然而止,驾驶座上的梁根生整了整衣领,又从衣兜里掏出一小瓶薄荷喷剂对准哈着酒气的大嘴连摁三下,这才伸手拍了拍方向盘中间的喇叭开关。
稍顷,身着夸张的及膝制服的门房匆匆跑到铁门前,隔着金灿灿的黄铜雕花栅栏瞄了几眼,便手脚麻利地开锁,拉门,肃立在门旁。
一待梁根生的轿车在院内停稳,另一位年长些的门房已经守候在旁,毕恭毕敬地弯腰为梁根生开门,以精雕细琢的京腔韵调请侯道:“老爷、太太他们在二楼起居厅正聊着呢,梁将军请——”
“辛苦了。”梁根生礼貌地点点头,下车直趋内门。
穿过巴洛克式的拱门,宽敞高大的正厅顶上赫然吊下一座几乎覆盖了整片天花板的三重水晶吊灯,大理石的地板打磨光洁、石纹悦目,两座曲折而上的楼梯铺着精工细织的土耳其地毯,木包铜的扶手上雕镂繁琐,一派豪奢之气。
“土鳖。”
梁根生耸耸肩,毫不心痛地以他钉了铁掌的军靴“咚咚咚”狠踩楼梯,蜿蜒而上。很快就听到二楼走廊深处传来的说话声,回音阵阵,仿佛置身空旷深谷。
“……你们也都看到杨正金的表情了?这叫大棒加胡萝卜,先打后赏,你们不是要征服世界吗?好啊,我承诺三十年内解决问题,你们要是活不到那个时候,那可不关我的事,你们要真能活到那时,怕是脑子都不清醒了吧,还能蹦跶到哪里去?咱们女皇陛下的这套权术看起来无耻,其实……”
如此粗犷而又如钢铁般坚硬的声音,毋庸置疑应该出自这里的主人——武海松之口。
梁根生整了整心绪,大步迈向走廊尽头那个太过熟悉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