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独身

送神仪式结束后,陈维任的白事流程剩下得不多,开始按部就班地进行。纸人中有一个出自游戏的狗头人角色,对陈叔来说似乎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插曲,他再也没有提到过,但在整个仪式流程中,王东升偶尔可以感受到对方投递过来的眼神,里面却全是感慨。

第二天清晨,王东升亲自开头车,为陈维任出殡送行。

这辆车,往往是由白事店出人,由专门的司机驾驶,用以运送逝者家属与逝者的骨灰,不仅要求开得稳,更要承受一路上连续不间断的来自逝者家属的哭泣与负面情绪,对普通人来说甚是难熬,甚至专门从事这项工作的司机,往往都上一休一,为得就是缓解接收到的负面情绪,以免影响生活。

王东升主动接过了这项工作,全须全尾亲力亲为地与父亲一起完成了所有仪式,也毫不意外地接到了陈维任父亲的感谢。

从这天开始,王东升经常在街道上看见陈维任的父亲,这个男人往往都是一个人散步,漫无目的地随机出现在顺城的各种地方,脸上却罕见哪怕一种与喜悦、高兴相关的任何情绪。有一天晚上,王东升在街边某家烧烤店看到了他的身影,那个背部早已佝偻了的男人独自喝着闷酒,面前没有几串食物,桌面上却额外的两双筷子,似乎是给什么人准备的。

或许和王东升一样,他也想不明白,自己那个勤奋、努力、阳光、向上的儿子,怎么突然就离开了,而这,就是生活最不讲道理的地方。

自从把陈维任安置妥帖后,尽管一直在努力地想办法让自己从当下的负面情绪中抽离出来,可一股不易察觉的悲伤却始终萦绕在王东升左右,朋友的离世狠狠戳中了他的心弦,连带着脸上的肌肉都好似罢工了一般,杂乱的思绪止不住地在脑袋里左冲右突、不停回荡,他好像已经不会笑了。

唯一一次流露出情绪,是陈维任下葬那天下午,回到家里后,他到底还是没忍住,询问了父亲那个自己一直好奇的问题:

“爸,你到底是怎么说服陈维任他爸的?”

正在放衣服的王岩听到这个问题,动作僵硬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就转过身,脸上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很简单,正常聊天,把话说清楚就行了。”

王东升不由得挠了挠头,不得其解:“真就这么简单?”

“就i这么简单。”王岩在沙发上坐下来,开始给自己沏茶,“当时我和他说,那天晚上的一切,都是孩子的心意,然后把我私下里加进去的元宝给他看了,他觉得很多、很好,是你尽足了情分,也就没多说什么。”

王岩摆了摆手,示意王东升在对面椅子上坐下,而后继续说道:“很多时候,逝者家属的情绪都是一阵儿一阵儿的,跟风一样,飘着飘着就过去了。他难受,有情绪,可情绪毕竟不能当饭吃,劝好了也就好了。这也是你以后要学的地方,再遇见什么事儿,哪怕是主家有人闹,也要稳住,白事里的人都容易急,但只要你不急,等他们情绪过去了缓过神来就都好了,懂吗?”

王东升仔仔细细地听着,点了点头:“懂,记住了。”

说完他就准备起身,可沙发上的父亲却敲了敲琢磨,看着他颇有些郑重其事地说道:“今天开始,我把你的电话交给白事店,以后的活儿,都由你来办,哪怕有电话打到我这里,也是你出面,只有出殡那天叫我就行。”

父亲的决定很干脆,虽然十分突然地就说了出来,可好像是早就做完了的决定。

王东升脸上没绷住,露出受宠若惊的惶恐来:“我……我自己?能行吗……”

“不然呢?”父亲白了他一眼,开始给自己倒茶,“你还想一辈子躲在我身后吗?”

那股不容置疑的语气,轻轻松松地就框定了王东升人生的下半程,在突如其来的日子里,根本半点不给人准备的时间。

容不得他再去想其他,当天下午白事店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勉强算是临危受命,王东升就这么接了王岩一半的班,匆匆忙忙上马,正经八百地成了一个大了。

但让他自己都没想到的是,父亲把活计基本都交出来了之后,“生意”竟意外地变好了。

“我想给我们家老爷子烧个新款平板电脑过去,王师傅能弄吗?”

“听说现在纸人还有别的款式了对吧?我妈这辈子没享过什么福,我想给她送两个男模……”

“……对对对,就那种市面上没有的,电子手表啊、游戏机啊、光盘啊什么的,您这边能给我个单子吗,我挑挑……”

这些电话打来的时候,王岩吃了一惊,尤其是自己接到电话的时候,他甚至有一种过去五十年都白活了的感觉。

大了们获取收入的方式,一般分为出活儿费、耗件费以及噶席子,其中耗件费就是主家需要买什么东西,大了们代为服务,并且从中收取利润的一部分。陈维任的白事结束后,“两个狗头人”、“外国神当童子”这种类似的话很快就在顺城内传了出来,紧跟着人们就都知道,王师傅的儿子有本事,能在祭祀时弄到别人弄不到的东西,于是电话就一个个纷至沓来,要电子产品的、要新型模特的、要奇奇怪怪东西的人们都快把王东升的电话打爆了,连带着王岩的电话有时候都得一天充电两次才行。

虽然耗件费里面的油水其实不多,但奈何王东升的路子太野,而且量大,薄利多销的情况下竟也让他短时间内收入不少,整日里忙得不可开交,不但每天拆网购快递拆到手抽筋,有些时候主家的要求太过稀奇古怪乃至于他还要亲自上手制作才行,乃至于某天在车库里帮着儿子忙活的时候,累得腰酸背痛王岩都不由得感叹道:

“时代不一样了,现在可都是年轻人的天下咯,我们那时候哪儿像得到这些花花肠子啊……”

父亲说得不无道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思想,一个人有一个人的风格,王东升也没想到自己的意外之举竟歪打正着地给家里的生意增加了来钱的门路,尽管看着每天都在增加并且为数不少的存款,他其实并不开心。

陈维任的离开,终究是给他的生活来了一记重锤,并且锤得特别狠,锤扁了锤平了又提起来继续锤,直到把人锤进土里锤得不能再锤都不算完,哪怕心都早已麻木了,可那些“哐当哐当哐当”的声音到底还是一直萦绕着,一丁点都不肯罢休。

他没办法,只能用工作麻痹自己,每天都耗在手机上、车库里,乃至于险些忙丢了本职正事,各个晚上都累得四肢瘫软大脑发麻才爬上床,脑子却总是要在这种时候多闪几次陈维任的影子才肯让他睡。

他以为,这是对旧友的怀念,殊不知自己那确确实实已经失去了的,是一部分童年。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