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送神

吃过早饭后,王东升开车,把林颂静送回学校,而后他自己驾驶着自己家的车,拐上了顺城南路,一路向着市里开去。

每天早上,顺城南路这条宽阔的公路,虽然足以供四车并行,却总是十分拥堵,不仅仅是开车前往市内赶着上班的人很多,就连公交都会加开几辆,为的就是让那些在市内找到工作、每天都要通勤的年轻人们能够更快地抵达公司,不耽误工作。

尽管时代一直在发展,可多少年来顺城依旧是老样子,哪怕培养出数以万计的大学生,但特殊的地理位置、营商环境,让学生们哪怕毕业后回到家乡,却往往也并不在本地寻找工作,而是到市里去谋求更大的发展。

世界一直在变化,可顺城好像没有跟上步伐一样,留在了时间的缝隙里。

尽管道路拥堵一如往常,车流行驶缓慢,可王东升的心情却并没有因此变差,恰恰相反的是,他一路听着歌、哼着小曲,没有被时间钳制住自身,反而是因为想通了一件事,而内心十分畅快。

作为朋友,陈维任的离开固然令人伤心,可生活是当下,自己能做的是好好送人离开,而不是将自己的生活也钳制在原地,寸步不前。

更何况,他已经想明白自己要做的事情了。

从顺成前往市内,王东升比平时多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这导致他回到顺城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带着采买、制作好的东西赶去白事店,赶紧把晚上要用的东西装车,他就立即开车前往陈维任家,准备与父亲、陈叔汇合后再出发。

按规矩,今晚是送神的日子。

在顺城白事的老理儿中,整场白事一共三天,最后一天出殡,第一天摆灵堂,因逝者们离去的时间往往各不相同,再加上火化、出殡往往会在一个上午的时间内完成,因此整场白事严格算下来,有时候甚至不会超过三十六小时,所以第二天的送神,就被一代又一代人们越发地看重。

自古以来,在老人们的认知里,肉身入土前,魂灵要升天,如此一来,家人们就该提前准备好逝者在另一个世界要用到的一应事宜与物件,诸如金银财宝、驴骡马车、房屋地产、男女侍者等,一应俱全,皆不能少。

或许,正是因为世人皆苦,人世间的苦难太多,才会在关联到另一个世界的时候,人们脑袋里想着的,都是“挂念”、“担心”与“享福”。

因为提前与父亲打过商量,说明了今晚送神的东西会有些多,所以在父亲与陈叔商议后,三人在晚间汇合,而后王东升独自开车,陈叔开车带着王岩,三人一同前往送神的去处。

汇合后,两辆车很快便一前一后地出了小区,一路向西开,出了城又开了十分钟,乡村就近在眼前。王东升先开车驶过了第一个村子,而后掉头,又转了两个弯,才终于抵达了约定的地点。这地方处于两个村落的夹缝中,五年前修了高速公路,高架桥从头顶上飞过,下面便成了一片空地,因土地并不适合植物生长,渐渐地就荒废了起来,在有心人的处置下,四年前清除了杂草成了一段土路,土路两旁就慢慢成了顺城人民心照不宣的“送神”的地方。

这地方经常没有人走,也就没有路灯,从几年前“烟花禁令”颁布以来,对“送神”的管控也渐渐地严格了,这都是因为送神的普遍形式都是烧纸,要烧的东西多,燃起的火光总能照亮一大片空间,大家也就不在乎路灯的有无了。

等到陈叔带着父亲抵达,二人下车时王东升早已把车停好,他随即便开了车头大灯照亮,而后把车上的东西一件件搬下来,按顺序成堆地摆放好。毛驴在最前面,而后是被架在金纸元宝上的马车,童男童女分立两旁,最后放着别墅与“银票”,一切摆放齐整,工作才算阶段性结束。

整个过程中,父亲偶会上前搭手帮忙,陈维任的父亲却一直站在车头灯的光线范围之外,整张脸隐藏在夜色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对此,王东升并不感到意外。送神的整个流程,都是大了们的工作,主家的人若愿意帮忙,算情分,不搭手,那也是大了们的本分罢了。

随着最后两个纸人被摆放在毛驴身前,一切准备就绪,王东升稍微松了口气,然后他从父亲的手中接过稻草与裹了墨的毛笔,准备开始“点睛”。

稻草是喂给上路的毛驴的口粮,送神其实要在“点睛”之后才算开始。

与“画龙点睛”相仿,送神过程中所用到的相似于活物的纸人,在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话头中,只有点化了眼睛,才算是有了魂灵。点化之前,它们也会听信、记住点睛之人所说的话,并且认真执行;与之相反,若送神之前,纸人在家里就点了眼睛,那么有了魂灵的他们就会认人为主,不但不会随着逝者的魂灵离开,更是会留在家里,缠着你,不走了。

相传,王东升爷爷年轻时候,就知道有一个年轻的大了,不听祖训,为赚钱、怕麻烦,偏在家中存了大量点了睛的纸人,谁知年纪轻轻就大病一场,直到不做大了这个行当,身体才算好。

夜渐渐地浓了下去,王东升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与父亲对了一个眼神,就上前一步将稻草塞进纸驴的嘴里,准备开始送神的仪式。

“驴儿快快吃,吃饱喝足好上路,五湖四海皆去得,驮着主人走四方……”

一边念着从百年前传下来的供词,王东升一边挪动脚步,却是走到了纸驴的前面,站在那两个纸人的面前,伸出手把裹了墨的毛笔探出,就要开始点睛的时候,一只有力的大手却突兀地从旁边伸出,一下子就攥住了他的手腕。

王东升顿时一惊,不由得向后退,这种时候正是“勿谈鬼神”的时刻,一切由不得你信与不信的怪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才由不得他不害怕。

可是紧跟着,待到王东升缓过神来,却看到那个人正是陈维任的父亲。

王东升抽回手,不由得询问道:“陈叔?怎么了?”

陈维任的父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似黄吕洪钟般静默,却浮着浓郁的悲伤,这一刻他似乎在忍耐什么,却什么也没有多做,只是沉着声音缓缓开口道:“这东西,你没和我提前说过,更何况,送陈维任走,这些怪东西不能烧。”

听着这话,王东升一阵心虚,紧跟着却见陈维任的父亲打开随身带着的手电筒,照亮那两个纸人的瞬间,就连站在一旁的王岩也不由得吓了一跳。

那确实是两个人形的纸人,可头却是黑狗的模样,身子黝黑,披着黄色肩甲,半个身子都赤裸着,手中持着巨大的斧子,威严却可怖。

这是王东升的决定,他知道陈维任一定会喜欢。白日里,制作它们的时候,王东升没有任何感觉,如今到了深夜,黑暗的浸润下,微弱的光照射上去,他却不由得浑身上下打了一个寒战,紧跟着一句话就不由自主地出现在了耳旁:

“生与死,轮回不止;我们生,他们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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