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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水浸湿了薛忱的衣裳,他低下头来,怔怔地看着她哭得不断颤抖着的双肩。

——娘,您看见了吗?阿蘅哭了。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薛蘅哭,就连母亲过世,她也只是彻夜跪在灵前,神情憔悴、呆滞,然后沉默而利索地操持葬礼上的一切事宜,却没有落下一滴眼泪。十多年了,他看着她用厚重的外壳将自己包裹起来,看着她变得越来越出色,也越来越沉默、坚强。他总在想,她这辈子还能不能象寻常的女孩子一样,开心地笑、痛快地哭?谁会看到她坚硬的外表下那脆弱的、伤痕累累的心灵?又有谁能打开她紧闭的心门?

如今,那个人出现了,可惜,不是我。

他心中发酸,凝视着薛蘅,微笑道:“阿蘅,你知道吗?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哭呢……你以前总是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可是,我看到你和明远在一起的时候,也爱和他吵嘴了,也爱笑了,变得有生气了……”

他轻轻地抚摸着薛蘅的秀发说:“阿蘅,去吧,去找他吧。”

九五、手足何眈眈

阳春三月,晚霞灿烂明媚,空气中瀰漫着松树的清香。

薛蘅哭了很久才慢慢坐直身子,忽觉自恢复记忆以来一直压在心头的那块巨石,随着这场痛哭减轻了很多。她以袖拭泪,抬起头时,向着薛忱略带羞涩地微微笑了一下。

薛忱凝望着这个睽违已久的微笑,轻声道:“三妹,你打算怎么办?”

薛蘅静默了一会,问道:“二哥,阁中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大哥回来了。”

“哦?”

“他和姜师叔他们一起回来的,随他前来的还有陛下派来的两位秘书丞。看来大哥是打定主意,只要你一回天清阁,便仍要想法子处置了你,再由长老大会推举他为阁主,故而多方活动,请陛下派了秘书丞前来作见证。”

薛蘅想起一事,问道:“二哥,王爷的脉,你有没有探过?”

“正要和你说这事。”薛忱忙将自己的怀疑说了出来。

薛蘅思忖一番,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一定要用上虎背糙和藤苓子。”

“可这两味药,长老们也曾提炼过,光凭这个,似乎说服力不够。”

薛蘅缓缓道:“二哥,你还记得《寰宇志》的事吗?”

薛忱一惊,“你是说,一切都是大哥泄露出去的?可他如何得知的呢?”

“二哥,我得去密室一趟,确认一下。”薛蘅道:“你先回阁中稳住大哥,透露点口风,说明天是娘的忌日,我一定会回来祭拜。”

“好。”薛忱应了,忽然醒觉过来,惊喜地望向薛蘅,“三妹,你……”

薛蘅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回头看向石墓,轻声道:“娘说,以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这个梦太长了,我也该醒了。”

三月二十七是天清阁上任阁主薛季兰的忌日,这日辰时,天清阁各系长老率门下弟子,并景安帝派来的两位秘书丞,抵达碧萝峰。

薛勇白衣素带,走在最前面。快到石墓时,他紧走两步,扑到墓碑前,涕泪纵横。众人见他至诚至孝的模样,都不免低声称赞。

薛勇一番痛哭后,抚着墓碑,一副锥心刺骨的模样,泣道:“娘,孩儿不孝,未能照顾好三妹,令她走入歧途。求娘保佑三妹平安归来,孩儿定会好生照顾她。”

弟子们摆上香烛祭拜之物,薛勇点燃三炷香,插在墓前。姜延长喝一声,“致祭开始——”

“慢着。”一直坐在一边默不作声的薛忱忽然开口,“再怎么样,三妹现在还是阁主,这祭礼应当由她主持。”

薛勇心中忌恨,但也巴不得薛蘅即刻露面,更何况薛忱在阁中威信极高、人缘又好,他也不便得罪这位二弟,点头道:“二弟言之有理。”

谭长碧阴阳怪气地说道:“我看她是不敢回来了吧。”

薛勇嘆了一口气,道:“不会的,娘生前最疼三妹,三妹若还有良心,就一定会赶回来。虽然她做了错事,但我们作为她的亲人,总得给她一分向善的机会。既然二弟说她会回来,那我们就不妨再等一等,反正吉时未过,尚有一个时辰。两位大人和众位师叔先休息一下吧。”于是便有弟子上前铺设蒲团,请各人坐下休息,又奉上香茶。

姜延刚才被薛忱打断,十分不快,坐下后,便冷笑一声:“薛大师侄倒是宅心仁厚,怪只怪阿蘅自己不争气,与人无攸。唉,真是本门不幸,家丑,家丑啊。”

谭长碧附和道:“正是。我看她这阁主也别想当了,自己行为不端,还有何资格管束阁中弟子?薛大师侄正当盛年,又能力出众,这么多年全靠你在外面为阁里挣回来大笔的资金,说得上是劳苦功高,堪为阁主的最好人选啊。”

薛勇连连谦让,谭长碧,姜延等众长老都一力恭维。那两位朝廷里来的秘书丞都是久历官场的老油条,见此情景也只是点头微笑打哈哈,对众人的这番装乔做致却是不置可否。

谭长碧冷笑道:“阿勇,你就别谦让了。你说说,你们这一辈的弟子中哪有一个武功、能力能胜得过你的?我就只看好你!哼,薛蘅掌阁三年有多,阁中的收入就从没见增长过,田地租子没有一年能收齐的。虽说怜贫惜弱也是我阁中人的本分,可只会节流,不知开源,再大的家业也架不住这么坐吃山空啊。”众位长老都频频点头称是,只有聂薇等少数几个人微微皱起了眉头。

薛勇何等伶俐,见两位朝廷官员不肯明确表态,知此事不能操之过急,便连忙道:“各位师叔,阁主一事还需朝廷确认,咱们还是暂且不表。倒是谭师叔说的,很有道理。以往三妹太过胶柱鼓瑟,不敢开拓财源,又滥施恩惠,致有开支吃紧之窘况。我倒是有个想法,说出来请各位师叔参详参详。我们京城里现有几处产业,比如聚德坊、柳树胡同、朱雀大街这几处,都是很不错的,倒不如先拿出来放租,我知道京城里有好几个大商号都对这几个地方虎视眈眈的。”

聂薇皱眉道:“那几处不是药房医馆便是义学善堂,怎么能拿出来放租呢?”

姜延也沉吟道:“是啊,这都是青云祖师和历任祖师爷积攒下来的功德,拿来放租赚钱,似乎不妥。”

薛勇忙道:“这只是权宜之计。放出去收租,资金回笼得快,先解了阁中的燃眉之急,等有了钱我们再另外选址,重建药房医馆和义学善堂好了,这也不算违背祖师的教训呀。再说,若资金充足了,我们还可以扩大规模多建几个嘛,这不是一举数得吗?”

谭长碧等几人都连连点头,姜延和另一部分长老却还在沉吟。

薛忱忽然开口道:“京城里的产业也有放出去租的,这还是当初由三妹拍板决定的,可是这两年也没见收回来多少租金。这里面的原因,恐怕大哥最清楚了吧?”

薛勇一怔,立即又笑道:“二弟,你这是怀疑我中饱私囊吗?我薛勇对天清阁忠心耿耿,天日可表,怎么会做出这等事情?”

薛忱不理他,继续道:“我在京城的时候,问过那里的租客,他们说,租金这两年都加了将近三成了,可这笔钱哪去了呢?大哥送回来的帐本上可没有这一笔钱啊。”

薛勇嘆了口气,“二弟是个读书人,你是不知道在外面办事的艰难啊。这几年,我在京城里上上下下打点,迎来送往,在在都需要钱啊。就阁里拨的这点子钱,还不够我请客吃饭的,我还得常常拿自己的体己钱去贴呢。各位师叔要是不信,可以拿我的帐本去查验。”

薛忱又道:“那阁中每年拨给京中那几处善堂的款项呢?药房购买药材的钱、义学的修缮款、支付给店里伙计的薪金,这几项我看了一下,似乎也有点问题呢。”

薛勇知道这位二弟心细如发,虽然自己帐面上做得滴水不漏,但也难保他会在什么地方发现蛛丝马迹,心下也不禁有点忐忑,但眼下绝不能让他继续在这事上纠缠下去,于是便勃然作色道:“二弟这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你和三妹感情好,我揭发她的丑事你肯定不高兴,可你也不能这么挤兑我呀!说我贪污公款,请你拿出证据来!若无凭无据,我死也不服!各位师叔若觉得薛勇是这种贪财好利的小人,那就另请高明吧,京城这烂摊子我是早就不想管了!”说完便作势要拂袖而去。

谭、姜等几位长老连忙上前劝解了半天,薛勇才显出很委屈的样子,勉强留了下来。薛忱看着,只是微微冷笑。

谭长碧安抚道:“阿勇,我们都知道你在外面奔波辛苦,为了阁里的事情尽心尽力,确实是劳苦功高,大家都相信你。二师侄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他也是关心阁中的事务而已。只是有一件,一下子要租出这么多地方,事情肯定很繁琐,我们又没有内行的人手打点,只怕不好办哪。”

薛勇连忙道:“不妨,我有个朋友伍敬道在京城里人面很广,又是弘王的亲戚,他愿意为我们介绍客源,并且可以替我们管理京中的产业的各项事宜。此人能量很大,办事也稳妥,肯定没有问题的。”

谭长碧拊掌笑道:“若此事真能办成,对我天清阁倒是大大的福祉一桩,薛大师侄你功德无量啊,阁主之位,舍你其谁?”

聂薇却满脸疑虑道:“伍敬道?我记得他是弘王妃的哥哥吧?现在皇嗣未定,朝里已议论纷纷。青云祖师爷有遗训:天清阁不得牵涉朝政事务。我们和伍敬道这样的人走得太近,不妥吧?”

此话一出,就连姜延等人也不禁点头称是,众人又犹豫起来。

薛勇暗骂道:真是一帮不开窍的老榆木疙瘩!但脸上还是笑道:“哪里会呢?一事归一事,我们只和他们有生意来往,不参与朝政就是了,再说,伍敬道有这样的背景,总归对我们是有利的,以后办起事来会方便很多。师叔们放心,我薛勇在此发誓:一定不辜负各位师长的厚爱,竭尽全力为我天清阁效力:一定谨遵青云祖师的教诲,绝不掺和到朝堂之事……”

“是吗?那大哥真是用心良苦了。”他话语未毕,林中忽然传来一声轻笑,但见一个身影缓步走出,白衣姗姗、神色清冷,正是失踪多日的薛蘅。

经过薛勇的大肆渲染,天清阁弟子都知道了在涑阳发生的一切,一部分人交头接耳、目带疑虑和不屑,但多半弟子还是上前向她致礼,尤其是坤、艮两系的弟子更是欣喜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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