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澈没想到元庆女皇不止纳妃之礼的第二日来陪他半日,从那以后,每日下午处理完公务都会来陪他一两个时辰,一直到和他一起用过晚膳,才会离开。
头两日他并未深想她的用意,直到三四天以后,他见女皇日日来此又无所事事才终于醒悟,她,并不只是为了陪伴他而来,也是为了要让这宫里大大小小的侍从们知晓,皇贵妃独孤澈,如今圣眷正隆,决不可因他这人质的身份有丝毫怠慢。
今日她学聪明了,知道到这里来也无事可做,便自己带了一册书来看。
起先两日,看她对清漪喜爱以极,便抚琴给她听。然后他发现,其实不完全是因为她喜欢清漪,而是女皇陛下和他一样,也不知道他们该怎样相处,找不到话来说,只好听他抚琴。
他,没有什么陪伴别人的经验,母妃只有他这一个儿子,父汗迟迟未立储,他虽然异母兄弟姊妹甚多,终究……,常年独居在自己的府邸中,别人都觉得他是性子冷淡的人,不喜与人来往,他自己也一直是这样以为的。
如今才发现,或许是他错了,不是他性子冷淡不喜与人打交道,而是……他从来没有太多机会和人打交道。只不过几天而已,他就觉得,有人陪伴,也许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即便这个人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和他相处,只是坐在他身边借他的书案看书而已。
她在看书,而他,在想着事情,突然见她抬起头来,笑着说,
“澈,陪朕一起出去走走好不好?去御花园看鱼。”
看她盯着自己,很希望他答应的样子,他心中一暖,她,不是自己想去看什么鱼,只是不习惯放他一个人坐着发呆罢了。随女皇銮驾到了御花园,却没有鱼了,不止是没有鱼,连湖都早已经被排干,湖底种满了菊花,红日艳艳秋风拂面,送来淡淡清香。陛下驾到,御花园中正自劳作的几位公公自然是跪地接驾。
待续礼一毕,听见她问,
“陈公公,湖里的水和鱼到哪去了?”
“回陛下,这湖里的水年一过完就叫皇夫大人着人给排干了,鱼也都是在那时被捞起来放生了。”上弦错愕以极,她平日里少有涉足御花园,这湖里的水已经排干了大半年,居然是今天才知道,可是,他为什么要把水排干呢?
“殿下他可有说过为何要排干湖里的水。”
“这个,回陛下,皇夫大人他未曾提起,只说要将水排干,并让臣等在湖底种花。”
见几位公公确实不知原委,上弦也不好再多问徒惹他们惊疑,便放他们自去歇息。
没有鱼,花也是一样的,观鱼变作了赏花。独孤澈见那几位侍花的内侍虽然得了指令可自去歇息,却没有一人当真离开,只是稍稍换了个地方,到离上弦远一些,不会打搅到她的地方接着工作。
听身旁的她小声嘟囔了一句,
“他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叫他们去歇息,这倒是朕的不是了。”
语气之间,没有责备他们的意思,反而有些对自己的懊恼。独孤澈心中隐隐有些震动,这样的君臣,五皇兄何以会落败,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她的懊恼转瞬即逝,转过头来看他之时,眼中已是盈满笑意。“澈,你的眼睛好像天空。”
她没头没脑的这么一句,让他片刻失神。这句话以前在哪里听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得他以为自己已经全都忘怀了。
没错,他是已经都忘了。看她因为他的错愕有些迷惑,赶紧打点起微笑。
上弦见他表情凝滞片刻,忍不住有些诧异,她刚才说错什么了吗?没有啊,她只是实话实说而已,那分明是一句赞美,没有要冒犯他的意思。
她,还是不太会和他相处,虽然他已经是她的亲人了,他们始终还是陌生。
坐在凉亭里赏花用茶,随她同来的内侍们因为陛下与皇贵妃殿下要赏花,自然是在亭外伺候,亭中就只有她和独孤澈两人,上弦一直不知道该找什么话跟他说,只能闷闷的喝茶。
这几日,晨曦总让她觉得……有些怪,不知道为什么,和他一起在琼华殿里批奏折时还好,一旦批完了奏折,她就很想……走,说不出来为什么,晨曦身上似乎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东西让她莫名慌乱,尤其是他注视她拥抱她的时候。她不敢往别的地方想,可是,又忍不住要怕。不该怕的,晨曦是她最亲近的人啊,她为什么要怕呢?
离开琼华殿,她也不想回坤安殿,竟王殿下会在那里。她有多喜欢他,就有多怕他。她是该当一辈子孤家寡人的女皇,不可以……。可是他,他现在不是专权跋扈的摄政王了,他对她温柔怜宠,只要被他凝神注视或者轻轻一吻,她就会忘了女皇的本分。好害怕呀,分不清是害怕着他还是害怕着自己。不可以这样下去,所以,坤安殿能晚一点回去就晚一点回去。
只有这位澈殿下,他,不像晨曦和竟王殿下那么可怕。
是晨曦说的,皇贵妃殿下自幼在佳林长大,如今跋山涉水远道而来,必然思乡心切,又身为人质,难免心中不豫,所以,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多多陪伴于他,使他免于心伤。
可是,她天天来陪他,其实,是不是反而打搅到他了?他好像是很喜欢安静的人,虽然从来没有对她的到来表现出反感,可是……也不见得特别喜欢。
想到这里,上弦有些沮丧。
她是真心想让他快乐的,却不明白该怎么做。“陛下,户部尚书胡子长胡大人求见。”
独孤澈见上弦要处理公务,便起身准备告退。
“澈,你无须回避,胡卿来一定是奏秉今年秋狩之事,到时候澈也要一起去的。”
她微笑挽留,于是,独孤澈见到了传说中俊美与萧默然不遑多让的月尚户部尚书胡子长。
这位胡大人令他惊讶的,不是所谓的俊美,而是一身的傲气。
即使是向他和女皇陛下行跪拜之礼,依然难掩一身孤傲。
向女皇奏事,居然可以一直看着亭外的菊花,而不看女皇陛下,与陛下对答也是神色冷冷。若是在佳林,如此大不敬,可以拖出去杖毙了。他怎么敢?看依然微笑着跟他议事上弦,忽有所感,只为他所效力的是这样一位女皇陛下,才能如此吧。
议完事上弦客气的留胡子长饮茶,这位胡尚书说户部还有公务要处理,干脆地回绝了。看着他冷然离去的身影,独孤澈有些怅然。统领月尚的是这样一位有容人之量的女皇陛下,佳林当真已经毫无胜算了吗?他的确无心皇位之争,却也不愿佳林为月尚所灭。一面是他的父兄同胞,虽不亲近却终究血脉相连,一面是他的新婚妻子,就算没有夫妻之实,也是……他须呵护在意一世的人,如果她是像父汗那样的帝王,他也就不会……左右为难,只需坐山观虎斗便罢。为什么她偏偏不是?
在见到她以前,他,从没想过传言中睿智谋略家的元庆女帝是这样一个人,更没有想过自己来作人质却有为敌国女皇为难的一天。做冷淡疏懒的佳林十七皇子已经做了这许多年,而与她相处……才不过几天。血脉相连的父兄和敌国的女皇,会为难,其实,是心已然偏了吧。
想到这里,有点无奈。遇到的是这样的人,他有什么办法不偏心?
只是,若月尚真的再向佳林宣战……,他该如何自处?上弦见独孤澈久久凝望胡子长远去的背影,只当他是惊讶胡尚书的无礼,
“澈,胡尚书他就是这样的,对谁都爱理不理,不是有心要针对你,你别往心里去。”
独孤澈见她说胡子长对谁都爱理不理的时候,眼珠一转,似乎有些气闷,这个流露小女儿娇态的神情让他心中一软。这样的她也许根本就不会有野心要吞并佳林,他又何必在此庸人自扰呢?
庸人自扰,他心情松懈下来,真的是在庸人自扰,若她是那种穷兵黩武可以随意对邻国宣战的昏君,他又哪里会为她为难?
上弦并没有注意到,独孤澈这片刻之间已经转了许多念头,她只知胡子长胡大人,如今又多得罪了一个人,那就是皇贵妃殿下。
以前她并不知道何以胡大人总是给她脸色看,只以为是天生傲气使然,一样米养百样人,这点道理她还是懂的,所以也不会觉得怎样生气。自从知道他把自己迟迟不能成婚的事情,全都归罪于她,这才开始气了起来。这个人,不能揣摩心上人的意思投其所好,反而一味的迁怒旁人,当真是……活该成不了婚。
其实,她虽然是天生的好脾气,却也并不是完全没有脾气。莫名其妙的被人冤枉,哪有可能不生气?所以,上朝的时候,每当看见看胡子长偷眼觑依依,而依依却对他视而不见,她都会小小的幸灾乐祸一下。当然,这是她的小秘密,谁也不知道。
她是心胸宽阔的女皇陛下,就算他多么无礼,她也不会与他一般见识的。至于该让他吃点苦头嘛,想来在依依那里,他吃的苦头也够多了。独孤澈见她眼珠又转了几转,看来她对那位胡大人其实也是颇多腹诽,忍不住微微一笑,这位女皇陛下当真是……可爱。
上弦见他笑,拿不准是不是已经被他猜到,她正在心中挖苦胡子长,也跟着笑起来。
就在此时,突然听见亭外的内侍们齐齐的跪了下去,远处侍弄花草的几位公公也全都跪在了地上,沿着湖边走来一抹藏蓝色袍服的人影。
亭外明明还是阳光和融,气氛却冷了下来。
在这赤宫之中,唯有那一人有此气势吧。远远走来的,不是竟王萧默然殿下,还能是谁呢。他身后并没有侍从跟随,只是缓缓前行,独孤澈却有种错觉,只觉得这整个赤宫,只是臣服于他脚下,或者,目之所见的一切,正瑟缩颤抖。
待他渐渐走近,四周一切都安静,只能听到他衣袂摩擦和落步的些微声响。
他走到亭外站定,就站在跪在地上的女皇近侍们身旁不远。向坐着的上弦躬身行礼。待他抬起头来之时,上弦走向他。
然后,独孤澈看见他对女皇微笑。
冰雪消融春回人间百花竞妍鸟雀啾啾,而他,不过微笑而已。
什么冷冽萧杀,什么瑟缩臣服,全都好像是他一个人在发白日梦。不,整个赤宫是真的臣服了,臣服于眼前人的一个微笑。
独孤澈第一次见识到何谓倾国倾城,身为男子竟也霎那恍惚。
女皇的身影有点动摇,但还是僵硬的还礼。
独孤澈坐着,只能看到女皇此时的侧影,她还完礼并不去看竟王殿下的表情,只看着他身后不远处的菊丛,颊微红欲醉。他站起来走到女皇身侧,向竟王殿下行跪拜之礼。
“殿下请起,诸位卿家也都起来吧。”
独孤澈起身,见他口中虽然要众卿起身,眼却根本没看旁人,只是静静凝视着上弦。眸中柔情缠绵,看得独孤澈也开始有些脸红了。
他们明明离彼此足有三尺远,连目光都没有对视,独孤澈却有一种正在偷窥的感觉。
他莫名尴尬,心中忽有所悟。以前怎么会怀疑这位竟王殿下要对女皇不利呢?他自己与女皇相处了短短几日,心就已经偏了,这位竟王殿下,和女皇朝夕相对已然十数年,哪里还有可能生得出什么歹意?便是有,也无非是想要怜她宠她而已吧。看亭外诸位内臣,一个个也是游目四顾,神情颇不自在,想来也是与他一样,遇此情状正觉尴尬万分。与其在此尴尬,不如告辞离去,独孤澈打定主意,便开口向上弦告辞,
“陛下,臣有些困乏了,请陛下准臣回宫歇息。”“那朕陪澈殿下一起回月隐宫用晚膳。”
这位上弦女皇怎会如此不解风情?竟王殿下人都已经来了,她还惦记着陪他回月隐宫用晚膳的事,独孤澈心中柔软刹那,又有些头疼了。
“陛下,钦天监已经把秋狩的日子定下来了,从今日起,陛下要在太庙斋戒,不可去与皇妃殿下用晚膳了。”幸好此时竟王殿下的声音温柔响起,阻住了女皇的话。
“那,朕送澈回月隐宫。”
独孤澈看上弦兀自懵懂,还在坚持要随他一同离去,心中一乐。惊才绝艳的竟王殿下,遇到的是这样一位女皇,其实,是不是有一点点……可怜。
“陛下,竟王殿下专程前来,定是有事要禀告陛下,殿下的公务要紧,陛下不必送臣回宫了。”
女皇转头去看竟王殿下,见他微微点头,才说,
“那澈你就先回去吧,朕不送你了。”
独孤澈转身离去,听见身后女皇轻声问起,
“殿下来寻朕,有什么要事吗?”
静默一瞬,竟王殿下柔声回答,
“钦天监那边今天将秋狩的日子定了下来,送进宫中,礼部的陈尚书也把准备事宜奏到了臣这里,臣送两位大人出宫以后,听说陛下在御花园中赏菊,便顺路来向陛下奏报此事。”
听到这里,独孤澈忍不住有些感叹,真是难为竟王殿下了,遇到这样一位,想多相处片刻,还须得先有个妥贴的理由。独孤澈发现,原本站在亭外的几位内侍,此时也跟在他身后,准备回避了。远处侍弄花草的公公们是早已走得不见人影。连一直暗中保护女皇陛下的那几位没有现过身的侍卫,也都已经无声无息的消失了。他这几日以来的揣测终于得到了证实,暗中保护女皇陛下的人,果然是竟王殿下安排的,所以才无需防范他吧。有他在女皇身边,也就无需别人来保护了。
一直被如此严密的保护着,难怪女皇陛下有些地方看起来老练稳重,有的时候又迟钝得可爱。
这样下去……真的好吗?保护得太周密,她很难长大呀。稍稍转念,或者,这位竟王殿下是打定主意要亲自保护她一辈子了。但是,要做女皇,这样下去岂不是要……,难道竟王殿下还有什么别的想法?
他隐隐有些不安,随即释然,若是那位殿下真的想……,总不会无迹可寻的,只需日后留意便罢。为她想了这许多,他的心果然是偏得厉害了。没有办法,他就是喜欢她来作月尚的女皇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