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弦刚一亲政,就发现所谓亲政真是一件苦差呀。以前她也批奏折,但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数量也很有限,下朝之后半个多时辰也就差不多批完了,主要的还是两位辅政大臣在批。如今,她亲政还不到半个月,却已经每天不到亥时批不完。有的时候,到了子时她还在批。
她也怀疑,以前萧默然当摄政王的时候,明明都还有时间给她授课的呀,为什么轮到她的时候,她会连睡觉的时间都几乎没有了呢?可是,这些奏折虽然琐碎,却每一件都似乎非要她亲自批不可,她的身体本来就单薄,这些天累下来,看奏折的时候越发的吃力了。
今夜又是这样,已过亥时了,还有不少没有批完,看来,到子时也不见得能批完。
“陛下,要保重凤体呀,这些奏折批不完,就明天再批吧。”
侍立在一旁等着给上弦研墨的内侍又开始说这句话了。
上弦只能苦笑,其实她才是最想放下这些奏折去睡觉的那一个吧。
“林公公,明天还有明天的事,这些奏折批不完,朕也睡不着的,委屈公公也不能睡了,你去休息吧,朕一个人批就可以了。”
这位林公公是先帝时就在琼华殿里当差的,也算从小看着上弦长大的长辈,见劝不动上弦,当然不可能真的去休息,也只好不再说什么,继续默默的侍立在一旁。
“皇夫大人,陛下正在批阅奏折,任何人都不得打扰,请大人留步。”
他怎么会到这里来?他不是该在坤安殿等她的吗?
大婚以后,除了每月的十四、十五、十六这三天,上弦会到皇夫的乾宁殿过夜以外,其余的日子,萧默然都会到上弦的坤安殿去陪她。上弦亲政以来,每天都要亥时以后才能回宫,萧默然也每天都在坤安殿里等她,从来没有到琼华殿来找过她。
他来这里做什么,嫌她还不够忙,不够乱吗?
上弦心里已经有气了。
“李公公,请竟王殿下进来吧。”
如果没有正当的理由,今天一定要他好看。
殿门打开,萧默然走了进来。
上弦也从御案后站了起来。
“殿下,你深夜闯进朕的书房,有什么要事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上弦也不掩饰自己在生气。
萧默然并没有答话,也没有向上弦行礼。只是深深地看了上弦一眼。
他生气了,非常非常生气。
虽然他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但上弦已经感觉到他的怒气。
看他那双美目仿佛快要喷出火来,她的气愤马上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心虚。
她做错什么了吗?没有啊。她今天一下了朝就在琼华殿里批奏折,哪也没去,他……为什么要生气呢?
看她已经有点心虚了,萧默然也就不再瞪着她。走过去拿起御案上的奏折,看了起来。
“殿下,使不得……”
林公公惊叫出声,伸手想要从他手里把奏折夺过来,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林公公一眼,林公公伸出来的手就停在半空中,不敢动了。
上弦看到这一幕,也吓呆了,后宫不得干政,难道他不怕死吗?
扑通,扑通,上弦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只要萧默然说一句话,或批一个字,他就要身首异处了。
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扫了几眼手上的奏折,就又把它放回御案上。然后又拿起一本来看。很快,还没批过的奏折就都被他看完了。上弦看见那些奏折被他分成了好几叠。
看完了奏折,他还是一言不发,也不看上弦,在御案旁坐了下来。
上弦猜不透他是什么意思,他不说,她也只好坐下来,继续看她的奏折。
看了两行,她突然灵机一动,把看的那本下面的一本也拿起来扫了一眼。
噫,有什么地方不对,可是她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又把旁边那一叠得拿起来扫了一眼,再换一叠。
她终于明白什么地方不对了。
原来她今天真的错了,但是怎么能在他面前露怯呢?
上弦放下手中的奏折,站起来对林公公说,
“朕要回宫去休息了,林公公,麻烦你去外面告诉李公公一声。”
他不理她,她就不会自己回宫去吗?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让他慢慢去生气好了。
“陛下,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
上弦听到他这一句平静无波的问话,心里咯噔一下。
她明白今天为什么他生这么大的气了。今天是正月十四,她应该去乾宁殿和他在一起,现在都已经快到子时了,她还在这里批奏折,难怪他要生气了。
“林公公,请告诉李公公,朕今日幸乾宁殿。”
虽然这样也是对他示弱,但祖制总是要守的。
再看他,不生气了吧。难不成,还要她向他道歉?可别得寸进尺。
上弦看萧默然仍然面无表情,心里没来由的生气起来,还要怎么样呢?她已经说了要幸他的乾宁殿,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萧默然并没有看上弦,所以也没有发现她正一脸怒气。只是轻轻地对林公公吩咐道,
“先让李公公着人把陛下的白狐裘披风取来。”
林公公看了上弦一眼,上弦微微点头示意他照萧默然的吩咐办。
不一会儿,白狐裘就拿来了。林公公把它捧了进来,想帮上弦穿上。
萧默然很自然的从林公公手里把它拿了过来,走到御案后,亲自为上弦披上了。
又是这样,自从大婚之后,他就不让内侍们给她更衣,要么是她自己来,要么他就迂尊降贵亲自为她穿戴。
上弦简直受宠若惊,也很莫名其妙。
穿戴停当,萧默然才牵起上弦的手,和她并肩往外走。走到门口,林公公上前来打开殿门,萧默然微微的挪了挪步子,挡在了上弦前面。门开了,一阵冷风窜进了,上弦不由自主地更往萧默然身后躲。萧默然感觉到了她的小动作,牵着她的手紧了一紧,然后才拉着她往外走。
上了皇辇,刚刚坐定,萧默然就挤了进来,坐在她身旁,放下帘子,将她搂进怀里。
上弦惊讶极了,因为萧默然以前在宫里从来没有坐过辇车。不是走路,就是骑马,这次居然挤进她的皇辇里来,实在是奇怪极了。不过,皇夫要和女皇同乘,本来也不是什么不合礼法的事,上弦虽然觉得奇怪,也不愿多问。
一阵冷风将帘子吹开了一条缝,上弦忍不住往萧默然的怀里缩了缩。
萧默然感觉到她畏寒,摸到了她的两只小手,已经入手冰凉了。一边在她的手上轻轻摩挲,为她取暖,一边在她耳边轻声安慰,
“很快就到了,再忍一忍就好了。”
上弦听到他这么温柔的哄她,刚才的怒气霎时间消失得干干净净。自大婚后,这两三个月以来他常常这样轻声细语的哄她,夜里总是搂着她睡,不让她冻着。表面上,她好像又回到了以前有他当公主伴读的时候。被他悉心保护,就算天塌下来,也有他来给她顶。
可惜,只是表面上而已。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她分不清。
其实,不管是真是假,对她来说都一样的。
他是假意,她当然是要躲得越远越好,免得死在他手上尸骨无存。没错,尸骨无存,她毫不怀疑他有这样的本事。毕竟,他是她的先生嘛。她会的这几手,都是他教的,他手段如何,她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就算他是真心的,上弦想到这里,不禁苦笑,这个可能简直比山中遇仙还要虚无缥缈,罢了,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是真心的,她又能怎么样呢?她是女皇,这辈子注定是孤家寡人,她能拿什么去回报他的真心呢?她谁都不能爱,爱了就有弱点了,皇帝是不能有弱点的。她谁也不能信任,信任了就有可能被背叛,被背叛就是死。这些都是他以前教她的,如今,她用他教的来对付他,真是有点滑稽。
可是,他这样半真半假的呵护,却让她觉得……好幸福。明知道这样是在饮鸩止渴,明知道往前一步是万丈深渊,明明很害怕,她还是忍不住被他吸引。这是在玩火,不,是在飞蛾扑火,她却停不下来。可能,他就是她的命中魔星吧。
每次,她劝自己,放手吧,他是你的死敌,你饶了你自己吧。可是总有一个更固执的声音在说,不对,他是默然哥哥,是拼命保护你,舍命救你差点死过去的默然哥哥,你都忘了吗?
她好想忘了啊,偏偏怎么也忘不了。这件事就好象用刀子刻在了她的脑子里一样,时时刻刻都会跳出来提醒她。
她要依依去查,查清楚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这一切都是他布的一个局,根本没有人要来刺杀她,只是他在演戏。如果依依查出来,真的是那样,她是不是就可以,可以死心了?
若是查不出来,她……该怎么办?不知道,她不知道。
从更早以前,他在兆阳宫的桃花树下把她扶起来,对她微微一笑开始,他就是她的保护者。他是她的偶像,她的神。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练功,她为他更衣叠被,打扫书房,烧火摘菜,她去战场杀敌,他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其实,她只是希望,做完这些,她也能变得好象他一样强大,可以保护整个月尚。
为什么,她做了那么多,到最后,她还是那个需要他保护的小女孩呢?
他走得太快,走得太远了,她在他身后,怎么追都追不上。还是说,他本来就和她不是同一类人,所以不管她怎么努力,都追不上。不甘心,她好不甘心呐。
“弦儿,你在想什么呢?已经到了。”
本来缩在萧默然怀里的上弦,听到他的声音以后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萧默然看到的上弦是一副泪迫于睫,楚楚可怜的样子。
他的心狠狠的揪痛了一下。
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扶上弦下了皇辇。
走进乾宁殿,上弦就看见一桌还在冒热气的晚膳。然后,她听见自己的肚子发出可疑的声音。啊,她今天又忘了传晚膳了。其实到了用膳时间,林公公还提醒过她,不过她那时说等过一会儿再传,这过一会儿就到这会儿了。
不必等萧默然招呼,她就坐下来,准备用膳了。萧默然也坐了下来,奇怪,他也没用晚膳吗?她还以为这只是给她准备的呢。
这一桌菜,全都是些加了人参,天麻,当归,何首乌的东西,自从大婚以后,每天吃的都是这种满是药味的东西,真是吃得一看这些东西就想吐了。这自然又是他吩咐御膳房准备的,已经三个月了,他觉得有用吗?是想笼络她吗?他以为这样她就会相信他是真地关心她,想让她早日康复吗?何必呢,事到如今,她哪里还敢对他有什么奢望。他越是表现得对她关怀备至,她就越绝望,明知道他一定有什么企图,还是对他的温柔毫无招架之力。连她自己都瞧不起这样的自己了。或者,这才是他对她温柔的最终目的,他就是想折磨她,摧毁她的自信,让她看清楚自己有多无能吧。对他,她不介意作最坏的怀疑,因为每一次都证明,她最初的怀疑还不够坏。
用完晚膳,也就不觉得冷了。心情也好了很多,不复刚才的悲伤。伤心有什么用呢,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上弦想了想,决定为今天的事向萧默然道谢,毕竟,如果不是他来点醒她,她还不知道要过多久每天批奏折到深夜的日子。
她正要开口,萧默然却先开口了。
“弦儿,算上今天,你已经连着有九天没有按时用膳了,我说得没错吧?”
他的表情很严肃,甚至还有一点忧虑,上弦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会是什么大事呢?以前他不是经常让她饿一整天吗?
“殿下说得没错,朕的确有九天没有按时用膳了。有什么问题吗?”
“弦儿,你自己身体怎么样,应该清楚吧。”
上弦这才隐隐猜到他的意思,他是想表示他在担心她的身体吗?
见她没有说话,萧默然接着说了下去。
“你的身体现在很虚弱,不能承受不规律的饮食,这件事,以前给你治伤的军医没有跟你说过吗?”
上弦想起来,以前的军医还真的说过,不过,在战场上哪有可能保证规律饮食,所以她早就忘了。
“殿下,军医的确说过,只是,战场上的事,殿下也知道,军情紧急之时,不能按时吃饭是常事,所以我也忘了还有这回事了。”还有你常常借故拖延粮草供给,所以,不只是我,全体将士都常常三餐不继呢。这句话她只在心里想,并没有说出口来给他难堪。想来她也是给足他面子了。
“弦儿,现在你已经不在战场上了。”
他的语气很认真。
“好吧,朕答应殿下,从今以后,都按时吃饭。殿下,谢谢你今天来点醒我,那些奏折都可以发回各部去,由下面的人解决,不用我一本一本亲自批。”
今天,如果不是有他,她还不知道,原来下面的人一直在故意试她,把一些琐碎的小事奏上来,让她批。如果她一直发现不了,只怕用不了多久,欺上瞒下,蒙蔽圣听的事就要层出不穷了。当时在琼华殿被他点醒的时候,真是吓出了一身冷汗,在皇辇上的时候,也因为这件事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不过,现在也想开了,无论如何,也是发现了。自己没有萧默然那样敏锐,那是理所当然的,他本来就当过臣子,对这些小花样自然熟悉,不像她,一离开战场,不多久就亲政了。
萧默然听到这句话,居然微微一笑。上弦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萧默然面无表情以外的表情了,这虽然只是一个浅浅的微笑,也足以让她觉得耀眼得睁不开眼。她的脸霎时间红了。他笑,是不是表示对她的回答很满意?
“弦儿,明天是元宵节,你批完奏折早点回来,我带你去宫外赏灯。”
上弦一听这话,暗暗吃惊,他怎么能说要带她出宫呢?他自己现在是被软禁的身份,哪里出得了宫?更别说带她一起去了。转念一想,她明白了,自从石凯走后,竟王萧默然殿下如果真的想出宫,这赤宫之中,哪里找得到人能真的把他困住?乾宁宫里那些侍卫,只怕连他什么时候走的都不会知道吧,胡海平倒是还能和他过几招,不过大概也留不住他。他现在留在这赤宫之中,并不是因为走不了,除了因为他的傲气,愿赌服输不屑于走之外,只怕是另有图谋了。自己以为是把他养起来作宠物,现在看来,已经是在自欺欺人了。
“好啊,朕明天会早点来的。”
心里虽然转过很多念头,表面上,上弦还是不动声色,一口答应了下来。
先顺了他的意,反正以他的高傲,暗杀这种下流手段肯定是不屑用的,况且,为了撇清嫌疑,他现在还会竭力保护她的安全吧。的确是想看看他究竟要变出什么花样。这种假装成相亲相爱的把戏,他似乎玩得很开心,他想装,她倒是不介意配合,只是不知道,他这场戏究竟做给谁看呢?
上弦已经睡着了,萧默然看了一眼缩在自己怀里的小东西,当真是无奈至极。今天本来是很生气的,底下那些人的小把戏,已经十四天了,她还没有看穿。怎么这么慢?以前教她的,都还给他了吗?这都不说了,今天又是到亥时都还没有用膳,这两三个月,给她日日进补,悉心调理,她的身子才好不容易有点起色,如今这才刚亲政十来天,就连着九天没有按时用膳了,她不知道这有多危险,以为自己是铁打的吗?这么糟蹋自己,是嫌命长,还是不想活了?本来是该好好训斥一番的。
本来他也打算好好训斥她一番。偏偏,她在皇辇上,一副快要哭出来的神情,让他把要训斥的话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想把她搂进怀里好好疼宠一番,哄得她破涕为笑。
不止这样,一见她要哭,他马上就反过来责怪起底下那些搞鬼的人来了,当时简直想把他们拉出来凌迟处死,碎尸万段。这帮狗奴才,居然惹得她要哭,还留着他们有什么用?
以前,惩罚她的时候,他是从不手软的。让她饿肚子,罚她跪太庙,打她手掌心,如今,一看她要哭,就连几句斥责的话都说不出了。
也罢,既然打不下手,骂不出口,又不能再饿她的肚子,她如果再不规规矩矩的吃饭,这个皇帝,也就不必再当了。
弦儿,本来,让你再当几年女皇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如果再不乖,可就怨不得我心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