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林怀安果然来上早朝了。
史已修成,这自然是喜事一件。对参与修史,协助过修史的臣子们论功行赏,朝堂之上,几乎人人有赏,气氛很是愉快,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不过,上弦心里当然清楚,大学士林怀安还朝,决不会是所有人都乐见的。朝中如今势力可说是平分秋色的礼部陈之航,吏部李秉章两派,自不必说。原本是萧默然一党的内阁群辅,自从萧默然失势,一个个整日里在朝堂上装聋作哑,除了有提防她的想法,大约还有等着看她笑话的意思。如今笑话还没看到,林先生就还朝了,心里肯定也痛快不了。
上弦看着他们明明心里不痛快,却还装模作样摆出一副欢欣无限的样子,心里忍不住想笑。
散朝以后,林怀安随上弦来到琼华殿,晨曦知道上弦与林怀安已经久未见面,自然有很多话要说,已然回避了。进了琼华殿,屏退内侍,上弦便要向林怀安叙师徒之礼。
上弦躬身行礼,林怀安微微向旁侧身,避开了。
“陛下,请坐,容臣向陛下行君臣之礼。”
上弦听了林怀安这话,看着他神采飞扬的笑脸,登时明白了。
她这次能把萧默然扳倒,顺利亲政做了名副其实的女皇,让林先生觉得很高兴。
依言坐下,待林先生行跪拜之礼。
林先生还是这样,让人看不出他的年纪。上弦从三岁起接受他的教导,如今已经有十六年了,可是,他看起来还是和十六年前初见时差不多,一点也没见变老。
他曾经是母皇的先生,算起来,最少也应该五六十岁了,但是看起来……上弦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一直觉得林先生看起来有二十岁的英俊,四十岁的气度,六十岁的睿智。实在看不出他究竟是什么年纪。以前年纪小,还不觉得这件事有多奇怪,如今……
林怀安行礼已毕,上弦赶紧收起自己的胡思乱想。她刚才对先生的想法……很是不敬呢。
她站起身来,向林怀安还礼,这一次林怀安没有避,坦然地接受了。的a5bfc9e07964
上弦看他今天笑容满面,与以前在尚书房时的严厉大不相同,心里虽然开心,却也有点奇怪。
两人已经有三年多没有见面了,林怀安问了一些上弦在战场的情况,上弦也照实答了。她一直在等他问和萧默然成婚的事,可是他始终也没有问。反而问起前几日佳林五皇子前来朝贺的事。
战事一触即发,原来林先生也已经猜到了。
上弦把粮草兵马的调动和布防的情况大致说了一下,想听听林先生的意见。他听了却只是微笑,并不开口。末了,说了一句,
“陛下已经长大了,臣……很欣慰。”
上弦看他说这话时,本来含笑凝视着她的双眸,微微的转了一转,里面竟隐隐有泪光闪动,心中一涩,眼睛也湿润了。
本来,不是没有怨过。父皇定下的辅政大臣,陈之航李秉章之流称病不朝,实在是也不奇怪,可是,林先生呢,为什么连他也弃她而去?
修史,那前朝史什么时候修不得?为什么偏偏要在萧默然弄权之时去修?如果说他是真的怕了萧默然,那也就罢了。可是,他乃是大学士林怀安,是母皇的恩师,是运筹帷幄帮母皇排除万难,终于将分治两百余年的南北月尚统一起来的林怀安,怎么可能会斗不过一介番王的萧默然?就算别的事他不管,当年萧默然送她上战场,他为什么竟然也没有任何反应?
原来,林先生他是想,想让她长大。原来,连他也觉得应该送她到战场上去历练。原来,……。难怪他今天这样高兴。
只是,她做得真的很好吗?这个疑问憋在她胸口已经很久了,她一直都找不到人来问。问萧默然,那当然是不可以的,问晨曦依依他们,也是不行的。她一直在他们面前装出一付自信满满的样子,如果让他们知道,其实她根本不确定自己做得对不对,那……只是白白增加他们的担心而已。
“先生,朕真的做对了吗?”
这句话也只能问林先生而已,除了他,谁也回答不了。
林怀安还是微微的笑着,说,
“陛下自己以为呢?”
上弦早料到他不会轻易的回答,一定会让她自己想,他从来都是这样的。她只好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先生,您以前教给朕的那些,和竟王殿下他教的,很不一样啊。”“那陛下觉得谁教得对呢?”他还是没有正面回答,微笑着又将问题抛回给她,其实,她觉得他们教的都不对。虽然这样想很失礼,但是,她真的是这样觉得的。
“先生,朕觉得先生和竟王殿下教的都不对。”
林先生脸上的微笑荡漾开来,竟然是鼓励她接着讲下去的意思。
“先生以前教朕,要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不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是,交朋友或许还可说非君子不可,讲到治国用人,却实在是做不到非君子不用。竟王殿下教朕帝王之术,要朕以势驭人,要朕使用非常手段,使人崇拜,使人惧怕。只是,真正有本事的人却不是可以随意驱使,随意恐吓的。”说到这里,上弦停了一下,仔细想了想,接着说,
“那些可以驱使,会盲目崇拜,没有主见的人,朕将他们留在朝中又有何用?”
“哦,那什么样的人才算有用呢?”
林先生笑着问。
他的微笑给了上弦信心,上弦接着说,
“德才兼备者,可用。有德无才者,可用,但需要找人帮助他。有才无德者可用,但需要找人监督他。还有……”她有些踌躇,但终于还是说了,“月尚的臣子并非朕的家臣,只对朕一人忠心是不行的。朕是凡人,纵然竭尽全力,却总有错的时候,总有不明白的时候,如果臣子们看着朕错,也不反驳朕,只是照着朕的旨意执行,月尚危矣。”
上弦还是第一次对人说心中的这些想法,说完之后,脸有些红。她大言不惭,批驳林先生和萧默然的不是,其实心里还是心虚的。
林怀安听完她的话,没有作声,静静地看了她半晌,看得上弦越发的心虚起来。
就在她开始沮丧的时候,林怀安轻轻的叹了口气,
“陛下,你真是已经长大了。”
他凝视上弦,停了一下,上弦知道他话还没说完,也不着急,只是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臣以前教陛下的,并非为君之道,乃是为臣之道。”
上弦听了这句话,就想起来了,当时,父皇主张立晨曦为储君,母皇虽然没有同意,却也没有明显的表示反对,所有人都以为会是晨曦继位。后来,她被立为储君以后,改成由萧默然授课,林先生的确是没有机会教她为君之道。
“竟王殿下乃不世之才,只是他遭逢国难家变,行事言语难免偏颇,能看出我二人之所短,陛下果然是长大了。”她长大了,这句话他今天已经说了三遍,上弦突然发觉,林先生那让人总也看不出年纪的双眼,除了温柔慈祥,依稀有些苍茫落寞。
林怀安看着御座上为他的落寞眼神微微有些失神的上弦,心中感慨。
泓儿,你是对的,你的弦儿的确能成为盛世明君。你要为师帮你办的事,能办的如今都已办妥,再来,就看弦儿她自己的了。该说的话都已说完,林怀安告辞离去。林怀安离去以后,晨曦才回到琼华殿。
“姐姐,你很高兴?林先生今天夸你了吗?”
“嗯。”
亲政了这么多日以来,她第一次这样轻松。
这些日子里,她照着自己的想法行事,和以前林先生萧默然教的都不一样,究竟是对或不对,其实她一直是有怀疑的。如今,终于有人明明白白的对她说,做得不错。她当然是高兴的。
她很清楚自己年纪轻,经验浅薄,事事都要仔细斟酌,因为干系重大,不容有失。可是,很多事情,她的决定究竟是错是对,并不是马上就能看出来的。好比她对萧默然的旧党不予追究,本意虽然是想收归己用,然而,若是照着萧默然以前教她的,当然是要尽快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林先生以前也教她要亲近君子,只是朝堂之上,哪来的那么多君子?若真是照着林先生教的去做,如今她大约已经是孤家寡人了。她照着自己的意思做,始终不知道对不对,如今,有人认可,她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可以落下来了。以后的事,只管见招拆招便是。虽然,今天以前,她也一直也是这样应对的。
晨曦见她开心,也很高兴,说,
“姐姐,就算过些日子,我去了战场,朝中有林先生在,你也不会孤掌难鸣的。”
又说到他要走的事了,她心中一恸,强自镇定下来。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想让他能变得更强,她就一定要舍得。
望定他,强迫自己微笑,
“晨曦,你只管去,朝中的事我自有道理,不必担心。”
这是她第一次这般坦然的说出这样的话,晨曦的脸霎时阳光明媚。冷不防被他搂进怀里,听他在耳边轻声说,
“姐姐,你放心,我会好好的回来,决不让自己受伤。”
被他搂进怀里,可以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声,她突然觉得一阵惶恐。她……已长大了,不该和他这么亲密的。他的气息在撩拔她的耳廓,她的脑子乱成一片,不应该,不应该……
他说完了话,还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这才放开了她。
他的亲吻让她更混乱,他们以前都是这样的啊,为什么,为什么今天她这样不自在?
她的惶恐,她的混乱,都被晨曦看在眼里。
萧默然啊萧默然,如果你以为成了亲,行了周公之礼,你就胜券在握,那就大错特错了。如果你以为我去了战场,你就有了可乘之机,就更是错得离谱。你想要什么,我很清楚,可是,我想要什么,你真的知道吗?这一刻,他看上弦的眼神,不是弟弟看姐姐的眼神,不是他一贯的温柔,不是……
如果上弦看清了他此时的眼神,也许……
可惜,一瞬间,他的眼神就恢复到平常的温柔,而她,尚在混乱中,错过了。
夜里回乾宁宫,上弦又有了不想去的念头,自从,自从行了周公之礼,她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萧默然。他好可怕,他对她温柔,让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希望皇辇走得越慢越好,最好永远也走不到。可是,她越是这么想,越是马上就到了。下了辇车,没有选择,她不能让随侍的内侍们看出异样,只能用平常一样的速度走进。
他又在看书,她停在殿门口,不想再往里走。也许,她不走近,他也不会理会她。她在心里偷偷这么想。可是,天不从人愿,她眼睁睁的看着他从书卷上抬起头来,对她微笑。他微笑,上弦的眼里便只剩下了他的笑,直到突然腾空而起,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她身边,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不知道,她不知道现在自己该怎么反应。是应该挣扎,或者出声让他放她下来,还是……,她脑中还在盘算着该怎么反应的时候,已经被他放在卧榻上了。他又用那种勾魂摄魄的眼神看着她。他以前也常常这样看她,可是,那时她看不懂,也不会觉得怎么样。如今,她终于看懂了。
他闪烁着火焰的眼眸,他披散的长发,他微微抿紧的嘴唇,他圈抱着她的手臂,他好俊,她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忘了该怎么反应。然后她看见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俯下身来想要吻她。
他这一吻下来,会是什么后果,她已经很清楚了。可是,现在还早,天还没黑呢,不可以。
“殿下,你今天都在干什么?”
她混沌的神志终于在最后一刻蹦出了一句清醒的话。“看书。”她不想要,他不会勉强的,强压下来柔声回答她,
“看林大学士新修的史。”“是吗,林先生今天来上朝了,殿下知道吗?”
他微笑不答,知道,他当然知道,他还知道今天她对林怀安说的那一篇宏论。
她其实也不是真的要他回答,见他微笑,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从今日在朝堂上议的事开始说起,一直说到退朝。她搜肠刮肚,绞尽脑汁,连某某大人听了某大人的某句话,做了某个表情这样的事都说出来了。就这样断断续续,拉拉扯扯,终于挨到了该用膳的时间。萧默然直到今天才发觉,其实,她的记性真是很好啊。比他的人说的要详细多了。她连这种事都注意了,可以想见,她镇日里在朝堂上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她……的确很努力了。
她今日对林怀安说的那一番话,他并不意外。只看她是怎么对他的旧党和陈之航李秉章就不难想见了。可恨林怀安那个老糊涂,竟然赞她。若不是他余威犹在,虽然身处宫闱之中,仍能暂时镇住陈之航和李秉章那两个老贼,似她这般,早就生出大乱了。
罢了,反正她这女皇,也不必指望能做多久,且由她闹去吧。
以前费尽心力教的那些,当真是前功尽弃了
夜里,柔情缱绻,抵死缠绵。快要坠入梦乡时,上弦想到,她已经再也没有办法把他当成是敌人了,他的温柔,他的怜宠,快要把她融化了。她实在是好喜欢好喜欢他呀,糟了,这可怎么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