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伤

今天,晨曦已经先她一步在琼华殿中等待了。

幸好他正在读折子,没有看到她的狼狈。赶紧整理一下心情,走近他。

“姐姐,你来了。”

听见她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来,虽然没有笑,但神采飞扬神情很是愉悦。见上弦走近,站了起来,迎上前来,握住她手。

“姐姐,今天不用上早朝,为什么不休息一下?这些折子有我批就好了,我离开好几个月,姐姐一个人处理政务一定累坏了。”

累吗?不累,这几个月,她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累,每天过的浑浑噩噩,只知道担心他在战场上会不会发生意外,哪里会觉得累?

他能平安回来,就什么都好了。

抬头仔细看他,自从他回来,忙着要行纳妃之礼,她还没有好好看看他。

战场的确是一个让人长大的地方,他看起来长大好多。眼神还是一如往昔的温柔,或者,比以前更温柔,是见识过了战争的残酷之后更懂得珍惜。他肤色变深了,眉宇之间似乎染上些许风霜,看起来,已经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孩子了,而是一个男子。这个晨曦,让她觉得……有一点陌生。她好像又变回到当日从战场初回尚京时那样,对眼前的晨曦有一些忐忑。

“姐姐,怎么了?”

说着对她微微一笑。这一笑,四周好像忽然变得阳光明媚春风和暖,上弦的心狠狠漏跳一拍。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脸红,想要把被他握住的手抽回来。

“怎么了?”他发现了她的慌乱,依然笑着问。

被他一笑,她更混乱了。怎么了?她就是不知道怎么了。

她觉得自己好奇怪,为什么竟然会觉得,觉得晨曦的笑很迷人。怪了,晨曦的笑很迷人那是当然的,他从小就惹人注目,她有什么好慌的?

没错,完全不用慌,这件事再寻常不过了。她这样对自己说,也这样要自己信。然后恢复了平静。只是心里有个声音在悄悄地说,不对,有什么事情变得不对了。

“没什么。晨曦,从战场回来你好像长大了好多,我都不敢认你了。”

放松语气,打点起笑容挂在脸上。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正在粉饰太平。有什么变化正在发生,可是,她不想知道,不要知道。“姐姐真的不要再休息一天吗?以后就没机会了

他依然笑着,改变了话题。看他似乎没有察觉什么异样,上弦松了口气,轻轻摇头。既然来了,就没有什么都不做的道理。何况,她能回哪去休息呢?不管是竟王殿下,还是那位皇妃殿下,她都不想见。回坤安殿去孤零零一个人,又无事可做,不如留在这里批奏折,至少,这里还有晨曦。晨曦没有再说什么,牵起她的手,走到御案旁。平时总觉得折子太多,怎么批也批不完,今天却觉得折子怎么好像突然变少,一下子就没了。

“姐姐,折子已经批完了,你要去休息吗?”

看晨曦笑语晏晏,她不知该如何作答。不想休息,有事可做的时候,她还可以暂时不用去想,一旦停了下来,她的心又开始忍不住隐隐作痛。

“姐姐不喜欢澈殿下做皇妃吗?”被他猜中心事,上弦猛的恼怒起来,不喜欢,她当然不喜欢了。他这么聪明,既然知道她的心意,为什么一定要她纳妃呢?他身在战场之时,她寝食难安,如今他回来了,她依然……

然后她才幡然醒悟,刚才她那叫……迁怒。不是晨曦的错,怎么会是他的错呢?她是女皇,是祖制要她不得专宠一人,要她不止要有皇夫,还必须得有妃嫔。先祖皇帝定下祖制之时,晨曦尚未出生,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不过是……想保护她而已。是啊。保护她,是他设想周到,既然她一定要纳妃,本来选妃之事应该由礼部主持,不管怎么选,无非是从士族中选。到时候,人进了宫,朝中一干亲亲戚戚,这般宫中朝中的一搅和……祖制也说后宫不得干政,可是,有心之人,想要朝野不宁,何须当真干什么政?

晨曦他会大老远从佳林迎回一位皇妃,无非是为了,为了这位皇子殿下孤身一人来到月尚,与朝中陈之航一派也好李秉章一派也好,都无甚干系,又一贯的与世无争,由他作皇妃,她少一些腹背受敌罢了。的晨曦没错,真正错了的是她。是她忘了女皇的本分,忘了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和谁厮守,也忘了她是应该要做无情无爱的孤家寡人。是啊,她还犯什么傻呢?和那个人,这辈子本来就无望了。当初不是只要可以把他留在身边,就满足了吗?是她不好,不该越来越贪心,才弄得自己伤心。这和晨曦根本一点关系都没有,没错,一点关系都没有。不喜欢独孤澈做她的皇妃,可是,这跟她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她,且不管是什么人,总是要纳一个来为妃,既然如此,独孤澈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吧?

晨曦的那句话,她答不上来。随口敷衍当然很简单,可这话是晨曦在问,她怎么能信口胡说呢?

等不到她的答案,晨曦轻轻叹气,走过来将坐着的她搂进怀里,

“姐姐,我知道你不喜欢,可是……,姐姐知道的,女皇是不能不纳妃的,澈殿下是很容易相处的人,他不会为难姐姐的。”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静默片刻。

“姐姐,没有人有机会为难你的,如果你不给机会的话。为什么要让他有机会为难你呢?我一个人在战场时好害怕,怕他又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伤了姐姐。姐姐,不要喜欢他好不好?天下这么大,为什么非要是那个人不可呢?一定还有别的人值得你喜欢,不要再伤了你自己好不好?”

听他又像是责备,又像是诱哄,语气虽然尽力平静无波,却藏不住心中忧虑的声音,上弦的心狠狠抽痛起来。

又让他担心了。

他说得没错啊,如果不给机会,有谁能为难她呢?全怪她自己。

她也不想的,如果能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是不是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可是,做不到啊。她从来不是想去喜欢他才喜欢的,她只是做不到不喜欢。

为什么非要是那个人不可呢?

天下那么大,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他,她早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很痛啊,她的心很痛。

这病,是好不了了。晨曦的话,又答不上来。知道他担忧,可是现在,她只想这样靠在他怀里什么都不想。她,真的是有些累了,萧默然也好,独孤澈也好,宫里的内侍也好,殿上的朝臣也好,在这些人面前,她是月尚至高无上的女皇陛下,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不可有半分差池,任何时候也不能松懈。只有在晨曦身边,可以偷偷喘口气。还好,她不是孤军奋战,她还有晨曦。的“姐姐,我刚刚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晨曦的声音很轻,轻得好像叹息,

“是我错了,如果说,喜欢什么人是自己就能做得了主的,那也就……”

也就什么,他没有说,上弦也没有问。她太累了,所以,没有看见他眼中悲伤和柔情。如果她看见了,如果……“姐姐,你以后若是得空,便去看看澈殿下吧。他虽然贵为皇妃,但身为人质,若是让人觉得他失宠,定会慢待于他。”

上弦从来也没想过这个问题,如今晨曦提起,才发现的确是这样的。

去看看澈殿下,这有什么难的?独孤澈没想到自己今天居然又要接驾,他还以为,女皇陛下只是每月初一会来月隐宫和他见一面,哪知道,只过了几个时辰,他们就又要相见。陛下来的时候,他正在抚琴。行礼完毕,就见女皇陛下径直走到他的琴案前。眼睛一眨不眨的凝视他的清漪,甚至还伸手拨动了琴弦。悠扬的乐音淌了一地,上弦登时醒悟,呀,她刚才没有跟主人打招呼,就乱碰了别人的东西,立时脸就有点红了。“澈,你的琴声音真好听。”

还在月隐宫外的时候,就听见了他的琴声。虽然她只是粗通乐理,琴也只在幼年时学过一点点,绝不敢说有多精通,但是,这么动听的琴声,她还是听得出来的。

刚刚她只是随手拨了一下,声音一样是好听,这具琴即便她不清楚是什么来历,也可以猜到定非凡品。把手放在身侧,她怕自己忍不住又想去碰它……它的声音真的很美呀。

看她脸上泛红,紧紧地盯着清漪看的样子,他就明白了,她,很喜欢他的清漪啊。说它声音好听,他当初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寻到合意的梧桐,做成琴,声音自然是好听的。

“陛下若是喜欢,就拿去吧。”

她喜欢成这样,若是不给,此事只怕是不能善了了。

这样的事,他已经很习惯了,人都是这样的,看到别人有好东西,就要千方百计的谋夺。他是惯于与世无争的独孤澈,从来不会有舍不得给人的东西。匹夫无罪,怀壁其罪的古训,他并不想以身相试。这具琴,之所以一直能留在他身边,不过是没人识货罢了。

给了她,也算是到了知音手中,她,应该不会错待它吧。

他这样对自己说,只是心中,忍不住微微有些失望,原来,她还是跟他的父汗皇兄们没两样。

听了澈的话,上弦愣了一愣,才明白,他竟然要将琴送给她。

这种东西她怎么敢收?这具琴,一看就知道是他的心爱之物啊。

“澈,朕不是这个意思,这是你的心爱之物,怎么可以随便送人,朕只是觉得它的声音好听罢了。”她果然还是太不小心了,竟然,让澈误会她想夺人所爱。澈看她急急辩解的样子,心中一宽。她,毕竟还是跟父汗不一样的。

“陛下会弹琴吗?想不想试着弹一下清漪?”

原来,这具琴名字叫清漪。她可以弹弹它吗?

心在怦怦跳,她很想试试在清漪上弹奏啊,可是……

当初是怎么回事呢?

对了,那天,她看到默然哥哥在抚琴,就站在他身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听着。

“弦儿也想学弹琴吗?”

一曲终了,默然哥哥转过头来看她,问。

想啊想啊,她想像默然哥哥一样,可以奏出好听的声音。那时,她还不懂什么叫音乐,只知道默然哥哥可以让琴发出好听的声音。默然哥哥会的,她都想学,想变得跟默然哥哥一样。

默然哥哥对她笑,说,

“以后若是弦儿每天都能早一点完成林先生的功课,我就教你弹琴好不好?”

当然好了。

从那以后,她常常早早地完成功课,等默然哥哥教她弹琴。

弹琴真的是一件很痛的事,手指总是好痛。默然哥哥老说,以后打上茧子,就不会痛了。可是,还没有等她打上茧子,默然哥哥就受伤,不能教她了。

后来,默然哥哥伤好了,回国去打仗做国君,也就不会再有人来教她弹琴。

默然哥哥回来了,可是,再也没有教她弹过琴。她的手上真的打上了很多茧子,却不是因为弹琴。那天,她拿出自己好久都没有弹过的琴,准备擦一擦,竟王殿下来了。他说,“陛下,玩物丧志,请陛下把琴交给臣。”从此,她再也没有见到过自己的琴。她,已经好多年都没有碰过琴了。因为他说,玩物丧志。“不了,朕根本就不会弹琴。”

虽然她真的很想……很想弹一弹澈的清漪,可是,她不该玩物丧志。何况,一天不练手就要生,所以,她早就忘了琴该怎么去弹。她嘴上说自己不会弹琴,脸上也是一贯的无甚表情,眼神却泄露天机,她,分明是很想弹一弹的。猜不透她心中有何心结,向来冷淡的他本不该再理会这事,却在看到她静静凝视清漪的眼眸时心神微动。“陛下既然喜欢这琴,就由臣来为陛下弹奏一曲吧。”

一曲之后,又有两曲三曲……,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他猜得不错,这位女皇陛下实在是很容易快乐满足的人,静静地听他弹奏,脸上的表情就随着琴音千变万化,不复刚才的悲伤。

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见了她难过,就想哄哄她开心,独孤澈只好在心中暗叹,或者,是这位女皇陛下太……太温和了吧,温和得他舍不得看她不快乐。

这个答案连他自己都不满意,不过,他是随遇而安的独孤澈,从不为难别人,当然更不会为难自己,想不通,也就不想了。女皇陛下竟然要陪他用过晚膳再走,他真是有些……受宠若惊了。不过,一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懒得跟人打交道的他,竟然不觉得这件事难过,实在很奇怪啊。

仔细想想,从她昨天问能不能唤他的名字开始,他就不觉得和她相处会难受了。

肯定不止他一个人是这么觉得的,看呈膳进来的内侍对她行完跪拜大礼,再安然等待她的微笑还礼。独孤澈突然想,这世上,也许很少有人会觉得和她相处是难过的吧。可以让每一个呆在她身边的人都觉得安然舒适,对了,他终于找到那个词了,是舒适,她的存在让人感到很舒适,这位女皇陛下,当真是一个奇妙的人。呈进来的膳食她用得很少,独孤澈稍一转念,就猜到,她,陪他用完膳以后,还要去和那位竟王殿下一起用晚膳吧,所以要留着肚子。

只是,那位竟王殿下实在不是好对付的人……

他发现自己又开始为她担忧起来,不觉莞尔,他只是一个小小人质,不担心自己的处境,反而去为敌国的女皇陛下担心,实在是很滑稽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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