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些时候,希望却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因为没有希望,也就不会失望。
这段时间虽然经历了人生中最艰苦的日子,手上直到现在仍然满是冻疮和裂口,但黄茵竹心里十分幸福,她意识到不久的将来,她就会成为他的新娘。
内心中憧憬着这一天的到来,许多时候她会情不自禁笑起来。
她曾经输给一个女人,后来她知道这是一个无可匹敌的女人,她认了。
但世事难料,这个女人没了。
她又有资格爱了。
然而当她积压多年的爱意,汹涌地喷薄而出,由内而外地将她整个人燃烧起来时,死去的这個女人,又出现了。
老天爷啊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
看清那张令她深感无力的脸的一瞬间,抱在怀里的爱马仕旅行包嘭一声跌落在地,磕碰在小院的青石板上,掀起一片尘灰。
这只她没让司机帮忙拿的旅行包里没有行李,却比她的行李更重,里面全是她从港城精心挑选带过来的甜食糕点。
她不确定李建昆喜欢吃哪种,所以买了很多。她想吃点甜的,心情可能会好些。
沈红衣望向穿着一袭玫瑰色翻毛领呢绒大衣的女人,微微一笑:“你好。”
“一点不好。”黄茵竹翻了个白眼,故作镇定,看似挑衅般问,“所以,你还好?”
“是的,谢谢。”
李建昆踱步走过去,拎起地上的旅行包,替她抚了抚翻毛领上沾染的些许灰屑,温声说:“先进屋吧。”
“真有你的。”
撂下一句话后,女人蹬着长筒皮靴摇曳着妙曼身姿大步向前,她想,又怎样,这地方我爱来就来!
不多时。
当李建昆关上正北房堂屋的大门后。
女孩趴在紫檀木茶桌上,哭成泪人。
李建昆站在旁边,轻捋着她的后背,轻声说道:“不是我找到的,事实上我也很意外……”
他说着,把自己去未名湖赴约,然后沈姑娘也出现,以及沈姑娘失踪背后的故事,一五一十道来。
“有毛病,都失忆了还记得一个破约会。”
话虽这样说,但既然能开口说话,说明她的情绪有所好转。
然而黄茵竹事实上仍有满肚子委屈,只是她又一次意识到……打不赢啊,或者说,没法子打,山崩地裂都拆不散这一对。
这下子老天爷能有脸拆?
她想,如果换成是她,在那种情况下还能记得这个约会吗?
能的。
一定能!
她突然破涕为笑,想起外面的那个女人也并非不可战胜,对于他的爱,她不会比她弱丝毫!
女孩昂起头,含着眼泪笑着说:“所以别再让我看见你像条死狗一样,从今往后,一直要幸福。”
男人热泪盈眶,重重说了声好。
爱到极致,是放不下,或者,放下。
……
……
不只是玉英婆娘觉得子女成婚一个比一个困难,李建昆更是深有感触,可谓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他和沈姑娘终于能喜结良缘,因此他格外在乎这场婚礼。
必须盛大,必须隆重,必须难忘。
事实上想小也小不了。
以他今时今日的社会地位和人际关系,有些人即使不发请柬,都会不请自来,譬如昆仑会的数百成员。
对于他而言举办这样一场婚礼倒也不难,哪怕是规模空前的世纪婚礼。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叫问题。
问题是,有人劝他低调点。
小院里,依旧是艳阳天。
李建昆和王家父子坐在一起,王秉权黝黑的脸上满是疲倦,不过眸子里又有股庆幸。
“还得是建昆你啊,站得高望得远,如果不是去年听你的,把街道拉进来,白给大干股,我王秉权这下子只怕也要出名了……”
清溪冰箱厂在不缺资金,不缺设备,不缺技术的情况下,经过几年发展,规模已干得颇大。
在北方听说过雪花冰箱的人,大抵上也听说过清溪牌冰箱。
“不过还是……哎,不提了,你这马上大喜的日子,不跟你说这些晦气事了,我这边顶得住。”
王山河表情担忧道:“建昆呐,伱应该晓得的,任何谈论到私营经济这一块的话题,都不可能绕得开你,现在已经有些舆论了,如果不是有更多人替你说话,你现在的处境估计不会比架在火上好多少。”
这段时间由于沈姑娘的事,李建昆根本无暇顾忌其他。
但是他只要没聋没瞎其实也知道。只是又冲昏在婚礼的喜悦之中。
正如他那日在燕园所见,社会心态失衡了。
人们对于倒爷、暴发户的不满,延伸至了更大的层面。
他倒是有些后悔承诺在燕园做演讲,大王小王的奉劝有道理,他现在其实并不适合露面。
可是这个鸽子他又实在没脸放。
……
……
燕园大礼堂。
原名施德楼,始建于一九二六年,北大最崇高的地方,许多重量级的贵宾都在这里举行过演讲。
上午,大礼堂内人满为患。
不要提座位,早已坐不下,连过道中都戳满人。
因为这场活动,学校上午几乎所有课程都停了,开课也没用,用屁股想都知道不会有几个学生。
今天这里的主角,叫李建昆。
在一片震耳欲聋的掌声中,身穿正装、系领带的李建昆,从后台出现,缓缓走上高台,来到布置在黄金分割线处的红漆演讲台旁。
他留意到台下第一排坐着的全是老师,八十九岁高龄的扛把子约莫是被推到了最中间的位置。
李建昆离开演讲台,来到空地处,向下行了一礼,这才打开话匣子:
“不怕各位笑,来之前我很紧张,昨晚辗转反侧许久没睡着,我一时拿不定主意该讲些什么,同时我意识到我的话,可能会对一些学弟学妹往后的人生造成影响。
“而每个人的性格、思想和际遇,都不相同。我的看法,我的话,未必会对你们带来帮助,误人子弟可就不好了。
“有幸这些年去过很多地方,跟许多人打过交道,我知道现在有股留学潮,想必大家都对外面的世界很好奇,那么我今天就来讲讲我的见闻,希望能够帮助大家了解一下外面的世界……”
不是什么高深的话题。
然而底下的燕园学子们个个都竖起耳朵,充满期待。
果不其然,李学长的见闻,岂能寻常?
李建昆从特区讲到港城,从港城讲到日苯,从日苯讲到美国;从胡自强讲到林兰瑛,从包玉钢讲到董浩芸,从堤义明讲到盛田昭夫,从巴菲特讲到吉姆·罗杰斯……
底下学生们听得如痴如醉,大脑跟着构建画面,仿佛身临这些地方,目睹了它们或好或坏之处;仿佛与这些人物亲密接触过,从他们身上汲取着成功的经验或教训。
洋洋洒洒怕是有十万字。
讲到口干舌燥。
李建昆含笑谢幕之际,底下的学弟学妹们仍意犹未尽,纷纷举起手来。
李建昆望向扛把子,后者微微点头,看来搁这演讲还有这个惯例。
无奈只能随意翻牌,回答学弟学妹们提出的各种天马行空的问题。
“最后一个吧。”
至少又是半小时之后,李建昆留意到扛把子疲倦不堪,抬起手腕看一眼,再不结束,都耽误大家吃饭。
他随手一指,一名戴黑框眼镜、梳着利落三七分的学弟站起来。
“请问学长,私营经济扰乱经济秩序,你觉得应该整顿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你……难道不是最应该整顿的那个吗?”
嚯!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不少人望向这个男生,勃然大怒。
但也有些人并无反应,静静凝视着李建昆。
深深看了眼这位学弟后,李建昆问:“您是哪个系的?”
“经济系。”
李建昆望向扛把子,后者阖上眼睛,似乎睡着了,他沉吟,这个问题他不得不回答。“首先,我提出一个观点,嗯,我认为从学术分析上得出的一个观点:私营经济并没有扰乱经济秩序,罪魁祸首应该是偷税漏税、贪污腐败,规则的不完善。
“综上,我回答您的第二个问题,要整顿。
“如果我存在不合规的行为,我会接受整顿。”
言毕。
李建昆行过礼后,转身,默默离开。
心口有些阵痛。
私营经济的整顿,在日后看来或许无法理解,但他两次经历这个年代,看得比较透彻。
其中饱含着太多非如此不可的原因和无奈,舆论只是其一,这确实也是一个野蛮生长、规则不完善的时代啊。
不破而不立。
可这又是一把双刃剑。
……
……
“我说你小子平时主意不是很多吗,多大点事,突然没脑子了,你在港城那么大的庄园,弄着玩呢,搁那边举行婚礼不舒坦?”
贵飞懒汉惦记啊,恨不得住那边才好。
摊上个不孝子,和一个没脑子的婆娘,他觉得自己命真苦。
李建昆斜睨过去:“你知道个屁。”
富贵的师傅三德爷说过,南方是沈姑娘的险地,现在李建昆可不敢不听。
别说婚礼不能放在南方举行,他以后都不会让沈姑娘去南方。
而北方这边,尤其是京城,愈发不好大张旗鼓了。
媒体上舆论汹涌,他这时再举行一场盛大婚礼,一准会将自己、李家甚至是红衣和沈家,推到风口浪尖。
李建昆想过回清溪甸,可是有两个制约:
1、时间上来不及,如果按照庙里求来的日子。
2、清溪甸毕竟是个乡下地方,捯饬不出他设想好的婚礼。
有些纠结和苦恼。
“小嫂子来喽!”李小妹在院里唱歌般地喊道。
沈红衣走进正北房堂屋,向李家两口子打过招呼后,拽了一下李建昆的衣袖,把他扯到房间,并带上房门。
两人坐在床沿边,沈红衣抬起小手在他脸上搓了搓,想搓出一朵笑脸来。
“嘿嘿。”李建昆皮笑肉不笑,冲她做了个鬼脸。
“简单点吧。”她说。
“多简单?”
“就两边主要的亲戚,办个几桌好啦。”沈红衣道,身为媒体人,舆论风向她自然一清二楚。
李建昆皱眉不答话。
这可是他期待两辈子的婚礼!
“婚礼归根结底是两个人之间的事,能得到两边亲人的祝贺已经挺好了。”
这份两边一致的祝贺,来得并不容易。
沈红衣主动靠进他怀里,小手在他胸口画着圈圈,娇嗔道:“好吧好吧?就这么定了。”
李建昆如何不懂她的心思,担忧自己摊上麻烦,又要照顾自己的大男子主义。
“这样太委屈你了。”
“我还想说这话呢,我没事的。”沈红衣笑靥如花,“我家没几个亲戚,你不觉得委屈就行,等……”
姑娘红了脸,垂下头去,声如蚊蝇:
“结婚那天,我会对你好的。”
这个好字,听得李建昆虎躯一震,伸出一根手指勾起她下巴,坏笑着问:“咋个好法?”
沈红衣霞飞双颊,像两颗最好的国光苹果,说出了这辈子最没羞没臊的三个字:
“我来动。”
毕竟也是快三张的人,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李建昆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天灵盖,哪还有脑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呗。
着实平复一番后,李建昆搂着她,下巴在她头顶摩挲着,嗅着蜂花洗发水的清香,柔声道:
“就当先扯证,其他女人有的,你要有,其他女人没有的,你也要有,往后我会弥补回来,给你一场最难忘的婚礼。”
姑娘小脸上洋溢起幸福的笑容,轻嗯一声。
……
……
婚礼决定一切从简后,倒是没什么好操办的,李建昆一封喜帖都没发出去。
弄得有些人还会错了意。
“不结了吗?”
“我怎么听到点高兴劲儿?”
“啊,有吗?”
冉姿在电话那头装糊涂。
“迟早会办喜酒,现在你就当没结吧,还有什么事吗?”
“有!”
冉姿语气郑重起来,汇报道:“如你所料,洛克菲勒家族没打算轻易放弃,最近在东南亚活动频繁,他们背后的那个组织似乎也出动了。”
李建昆冷笑道:“管他是谁,照干不误!”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只有手上的筹码足够,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不能招惹的。恰好他在东南亚一带,还颇有些资本。
这一仗他甚至不在乎结果。
那群家伙不是很牛吗,行,有种干死他。
如果不能,好叫他们知道,这天下不是他们说的算,即使是在资本世界里,也一样。
冉姿的来电挂掉不久后,无独有偶,又有个女人来电,声音背后同样憋着一个喜劲儿。
“婚礼又黄了?”
“会不会说话?”
“反正不结对吧?”
李建昆仍是回复冉姿的那个说辞给她,想起刚才冉姿提及的话题,李建昆问道:“有茱蒂的消息吗?”
“正想跟你说呢。”
“我听着。”
“茱蒂大概率在欧洲。”
李建昆皱眉道:“欧洲?还大概率?西欧东欧,加起来占半个地球了,这种信息有什么用?”
“这个信息我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你别查了。”
“嗯?”
“术业有专攻,找专业人士来做,身边的资源利用起来。”
“你是说……中情局?”
“有何不可?”
电话那头柳婧妍咯咯笑起来,没什么不可以,只要利益足够,即使不指望皆为我所用,击破一个还不简单?她只是没意识到还要用上这种手段:
“等我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