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宝镇地处二线关以外,不属于特区范围,这边的警务系统李建昆不算熟稔。
暮色里,一辆黑色皇冠轿车缓缓行驶在去往局里的路上,原本想着再见面后一定要把李建昆骂个狗血淋头的胡自强,幽幽叹息着。
“庸医害人呐。”
“他是个屁的医!招摇撞骗的所谓大师罢了。”
李建昆躺靠在后排座椅上,手臂上青筋暴露,整个人犹如一口即将喷薄的火山,嘶哑的声音从喉咙里迸发出来,“他以前在什么地方兴风作浪,我一个平头百姓管不着,现在我姐夫死了,被他给害死的!是谁准许他在本地行医,谁批准了福禄寿医馆光明正大营业,你们特么的把人给我揪出来!”
胡自强皱眉道:“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这应该不是某一人的问题。”
“那就给我全部揪出来!”
胡自强一阵头大,“你这是说气话。”
李建昆侧过头,怼到他脸门前,一字一顿问:“我的样子像是在开玩笑吗?”
胡自强凝视着他,正色道:“百姓是人,官员也是人,既然前者能被他蒙骗,后者也一样。”
胡自强拍拍手边的黑色公文包,“资料是你提供的,那些个地方的官员,包括一些拿笔杆子的家伙,显然都被他蒙蔽了。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我认为还是应该冷静看待这件事,说白了,大家都是受害者。”
“是个狗屁!”
李建昆怒斥道,“胡自强,你难道没发现吗,现在有股邪风在吹。像庞福生这种人,为什么能混出这么大名气,是谁在推波助澜,是谁在予以方便?一句‘他们也被蒙在鼓里’就解释完了?
“他们有想过那些行为会造成的后果吗?
“几十条人命啊!这还是我没费多大功夫查到的。
“我不否认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是坐在他们的位置上,他们是有影响力或者有决策权的人,在没有经过科学验证之前,有些话是他们能说的,有些事是他们能做的吗?
“这难道不叫不负责任?
“咋地,有行政指令让他们必须帮助庞福生?没有吧。
“这件事它就不是官不官的问题,是有些掌权者、有社会影响力的人,愚昧无知,自己愿意相信庞福生,然后利用手中权利、自身影响力,不遗余力地去推扶庞福生,试图将他推向神坛。
“这难道不是徇私?
“而他们的愚昧和自私造成的后果,是毁灭性的,几十条人命啊,触目惊心!
“这难道不是助纣为虐?
“所以你特么的别再跟我说他们没有责任。”
李建昆深吸一口气,仿佛几欲破体而出的怒火,被刻意压制少许,他望着眉头紧锁有些无言以对的胡自强,沉声说道:
“强哥,你信不信这件事如果不追究到底,接下来还会出现一个庞福生,两个庞福生,三个庞福生……他们是恶魔呀,一个人就能轻易收割走几十条上百条性命!
“事实上这件事都不需要等到以后来验证,我的人查出来,庞福生此前有过三次入狱的经历,就在本地有一次,不到三个月放出来。
“好嘛,他放出来后,我姐夫死了,我查到的这一年内被他治死的人还有十几个。
“这就是放任的后果!”
胡自强紧皱的眉头舒展开,点点头道:“是我想浅了,你说的对。”
看见李建昆阖上眼睛,不愿再说话后,胡自强自顾自说道:“内部我来使劲儿,不过我要外部的压力配合。”
李建昆睁开眼睛,“我给你。”
————
曲弘文局长下午就接到胡自强的电话,说要带个重量级人物过来见他,这让曲弘文猜想一下午,到底是什么重量级人物?
胡自强是特区发展公司总经理,级别虽然不算特别高,但是权利相当大。
论影响力在特区能排进前十。
而他们二线关以外的这块地界,基本是依着特区吃饭的。
曲弘文不敢怠慢,即使今晚不用值班,下班后仍然在办公室耐心等待。
耳畔传来敲门声,曲弘文说了声进后,秘书推门而入,领着两个男青年走进来。
曲弘文哈哈一笑,从红漆五屉桌后面起身,踱步迎过去,“胡总,我可是千盼万盼,等你们等得好辛苦啊。这位是?”
李建昆摘掉鸭舌头,取下墨镜。
曲弘文怔怔后,睁大眼睛,一个名字快要脱口而出时,赶紧止住,遂望向站在二人身后的秘书道:“你出去吧,带上门。”
房门合拢,办公室只剩下三个人。
曲弘文连忙伸手握过去,摇了又摇,身上那股子激动劲,是个人都能看出来。
“请请请,二位请坐。”
曲弘文亲自去倒茶时,多少有些诧异,胡自强和这个人走在一起,他倒是不奇怪,有消息说二人是同学,但是这个人找自己做什么,恕他实在想不出来。
八竿子打不着。
李建昆没有卖关子,等曲弘文坐过来后,让强哥把公文包里的两份资料取出来,递到曲弘文手上,然后不紧不慢说道:
“福禄寿医馆庞福生兜售的所谓功德汤,我拿去做过化验,其中一份是检测报告。
“这种汤药的主要成份为芒硝,是一种最大剂量超过80克,就会威胁人体生命的化学药物。
“而庞福生配置的每一份功德汤内,芒硝的剂量超出三倍还不止,达到250克,是正儿八经的毒药。
“这个所谓的神医,是在公然谋财害命!”
曲弘文一手拿着资料,一手挠挠头,看一眼李建昆后,好像搞懂了他来此的目的,又好像没搞懂。
曲弘文沉吟道:“庞福生这个人我倒是知道……”
李建昆心想你当然知道,还被你们抓过一次。
“素有神医之名,都说有些癌症他都能治,不瞒您说,我们以前还真调查过,有些患癌的人吃过他的药后,自己也承认病情有所好转。恕我冒昧,您这份检测报告……”
“来自深大化学系的实验室。”
李建昆道,“在这之前,我还让华电研究院的化学专家检测过,结果一致。”
曲弘文目露回忆,蹙眉道:“既然是这样,毒药它怎么还能治病呢?”
“我刚说过,芒硝是一种化学药物,可以入药,是治疗积滞便秘的常用药。不过是药三分毒,它的最大用药剂量如果超过80克,对于人体来说,毒性就会大过药性。
“我接下的话可能有点绕。”
李建昆打了剂预防针,尽量放缓语速道,“大量服用芒硝,的确可以达到消肿、软化肿瘤的目的,这就是一些癌症患者,服用过庞福生的功德汤后,为什么自己感觉病情有所好转的原因,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这样大剂量服用芒硝没有中毒,兴许是癌症给他们带来的痛苦,更胜于中毒症状吧。”
倒是不算绕,曲弘文听懂了。
检测报告他没再细看,许多化学字符他根本看不懂,对于眼前这人的话他也不怀疑。把检测报告放在木艺茶几上,他开始翻看第二份更厚的资料。
眼皮颤了颤。
嘴角露出苦涩。
始终留意着他表情的李建昆,看不出喜怒问:“怎么了?谋财害命到这种程度,难道不应该赏他一粒枪子吗?”
庞福生之前在本地被抓的事,李建昆也让人调查过。
同样是医死人,家属报案。
由于时间关系,更详细的信息李建昆暂时还没有获得。
但是无论如何有一个道理他想不通,且不提杀人偿命,凭什么这么大的事,庞福生不到三个月就能放出来?
曲弘文抬头望向他,苦笑说道:“其实我们之前抓过一次庞福生,我到现在都忘不了那乌泱泱的人过来堵门,替庞福生求情的场面。其中有个人嚷嚷的一句话,我记忆犹新,他说:
“就算是大医院,能保证每个病人都活下来吗?
“每年找庞神医看病的人海了去,没有十万也有九万九,只有几个人没活下来,这有什么问题?
“你们怎么不看看庞神医帮助多少病人脱离苦海?我有癌症,大医院都没办法,是一直在吃庞神医的功德汤,才没有那么痛苦,病情也在慢慢好转。”
曲弘文深深看一眼李建昆道:“庞福生这个人,很难抓,也很难给他定罪。”
李建昆冷笑一声道:“是吗?我想问一下,对你嚷嚷这句话的人,现在还活着吗?”
“这我不知道。”
李建昆漠无表情道:“所以就算他下毒的证据确凿,这么多条人命摆在这里,你们也不打算抓?”
“您是不知道上次闹出多大动静,几乎引发动乱!”曲弘文这话口气有些重。
“行。”
李建昆站起身来,“你们不抓,我来。”
曲弘文睁大眼睛,“你?”
“他害死了我姐夫!”
李建昆怒喝一声,“怎么,我没资格找他报仇吗?!”
曲弘文吞咽一口唾沫,声音打结道:“您、您可别乱来。”
“那你们倒是管呀!”
撂下一句话后,李建昆不再看他,拂袖而去。
返程路上,强哥也一直在劝,劝他冷静。
“你错了,既然这件事这么拧巴,我现在还真不能冷静。别担心,我姐是林家剩下的唯一寡妇,一个弱女子,身为弟弟,我有确凿证据证明庞福生在对我姐夫下毒,这件事,我有资格闹。”
李建昆侧头望向强哥,“你不是要外部压力吗?正好!”
“总之……你悠着点。”
————
凌晨,幽邃的夜色里,五辆由蓝鸟和皇冠组成的车队,缓缓驶入万宝镇,车速慢如乌龟爬行,没有惊扰到任何人,在福禄寿医馆门前停下。
从头车副驾驶座上走下来一个壮实青年,表情狠厉,目光阴冷。
五名司机留在车上,其他人轻缓地走下车,聚集在壮实青年旁边,只见他率先从后腰的夹克衫里面,抽出一把泛着幽冷色泽的开山刀。
紧接着,其他人纷纷效仿。
霎时间附近的温度仿佛都降低不少。
做完这些后,壮实青年亲自上前拉开头车的后排车门。
一个“巨人”颇为费劲地从车厢内钻出来。
与此同时,医馆门前的人赶紧向两侧散去。
巨人缓步上前,蒲扇大的手贴在医馆的铺门上,摩挲一下后。
突然!
毫无征兆地右肩一晃。
看似并没有铆足劲儿,却发出一声惊天巨响。
小镇的静谧被打破。
医馆硬木大料制成的铺门,竟如玻璃般龟裂,崩断,垮塌。
壮实青年领着人,第一时间提刀冲进去。
医馆内很快传出鬼哭狼嚎的声音。
十字交叉的万宝镇两条街道上,一盏盏灯光亮起,许多脑瓜从建筑物的窗户后面探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
“搞什么呀,美帝空袭咱们?”
“卧槽!是医馆那边!”
“快快快,庞神医有危险!”
轰!
轰——
不等手脚麻利的一些人,来到医馆营救庞福生,五辆汽车不再藏匿动静,飞驰驶离。
驰援而来的人们涌进医馆后发现,不幸中的万幸,并没有发生大规模流血事件,其他人基本完好无损,但是,庞神医不见了。
被歹人掳走。
这可把一些特意赶到镇上求医,暂时没有轮到号,租住在居民房里的人们给急得团团转。
“报警报警!赶快报警!”
“我曰你老娘!”
“王八蛋!狗畜生!救死扶伤的神医也绑,我祝你全家死绝!”
夜色里,街道上骚乱成团,骂声一片。
————
黎明破晓,华电产业园内宁静悠然,只有灯火通明的食堂里传出些细碎的轻响。
行政楼顶层也亮着一盏灯。
未关的办公室房门外传来脚步声,躺靠在红木案台后面的黑色老板椅上的李建昆,缓缓睁开眼睛。
富贵当先走进来,憨态十足的脸上透着一抹古怪之色,他看一眼李建昆后,什么话也没说,自顾自走到靠墙的真皮沙发旁坐下。
李建昆的视线定格在后进来的那人身上,微微眯眼。
阿贵的皮肤上、衣服上,有不少尚未干涸的血迹,十分扎眼。
“搞定了。”
“哦?”
“明天他会当众认罪。”
“明天?”
李建昆手指敲击桌面,“你怎么保证?”
“我很肯定他已经深刻明白一点,如果到时候他敢反悔,或者不吱声,他就是个死人。按照您教我的话术,认罪,那些对他盲目崇拜的人能捞他一次,也会有第二次;不照办,他只有一个死字,那垃圾鬼精得很,知道怎么选。”
这个效率比李建昆预想的还快。
原本他以为高低要和庞福生玩上几天,这家伙才会就范。
想想看,毒死了至少几十个人的魔鬼,能是胆小之人吗?
“你把他怎么了?”
“我一根汗毛都没动他。现在您这边站着道理,我不能让您变得没理。”
李建昆沉默,他其实说过庞福生如果不配合,只要不弄死就行的话,他再次上下打量阿贵一番后,问:“那这些血是哪来的?他家人的?”
“他身边根本没有家人。我的。”
嗯?
沙发那边传来富贵瓮声瓮气的声音:“他当着庞福生的面,把自己的手指给砍了,两根,一刀一根。”
李建昆从老板椅上站起来,皱眉望向阿贵,这才发现,他的左手一直藏在身后。
李建昆绕过桌台走过去,抓起他的左手臂,望着那用纱布简单包扎的断指,已经尽数染红的纱布落在李建昆眼中,格外刺眼。
“你是不是傻?!”
阿贵咧开泛白的嘴唇,笑道,“好不容易求来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再不做好,不用您叫我滚,我自己都没脸见您,反正,管用就行。”
“你个憨货!
“你也是!”
李建昆扭头骂道,“还坐着干嘛?送医院啊,断指呢,看能不能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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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黄金时段。
万宝镇上乱成一锅粥,福禄寿医馆面前的十字路口处,尤其乱糟糟。
望着医馆破碎的大门,以及失去灵魂的医馆,数不清特意赶来求医的人们,破口骂娘。
正在这时,一个莫得感情的声音,经由喇叭扩音后,自一条街道的尽头,随风飘来。
“……我叫庞福生,我没学过医,也不是什么医生,我就是想挣个名,赚些钱,我最常用的药方叫功德汤,主药是芒硝,这东西吃多会死人,量不够又起不到大用,所以我让买药的人多喝水,是想尽量把药留下,把毒清出来,能不能行其实我也不晓得,我只读过三年小学,我知道个啥……”
只见街道尽头,一个人踉踉跄跄向十字路口走来,腰间绑着一根麻绳,固定着一根伸到胸口的麦克风,麻绳的末端向后,绑在一辆缓慢行驶的黑色蓝鸟轿车的右侧后视镜上。
车顶架起一只不大不小的铝制喇叭。
生无可恋的声音从里面一遍一遍,念经似的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