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秦州府今年的秋后又干又燥,风是干的、燥的、热的,像用火烤过,或是放在锅里爆炒过。

沈持在外面晃了一圈回到客栈,只觉得身上的襕衫拧一拧能出水,拿扇子不停地扇风,可是心不静哪里能凉,还是热得他喘不过气来。出了房间,一群考生聚在客栈的大厅中议

论这次乡试的题目,一名叫杨兆琦的考生看见他自来熟地说道:“沈兄同是听过

其贤’的题目,按照邹夫子所教,是该这样破题的吧?”

问完,他背出自己的破题句子。

引来稀疏的几声奉承叫好。

沈持对这位四年多前在贡院短暂求学时的杨姓同窗没印象,方才也没听仔细,只得硬夸了几句。

杨兆琦挑挑眉:“沈兄又是如何破题的呢?”先前在贡院一起求学时,那会儿邹夫子为数不多的夸赞都给了沈持。沈持:“实在对不住,我记不得了。”

“定是你作的破题不如杨兄的,”一个他不认识的考生尖声笑道:“说出来怕被杨兄比下去喽。”

沈持拱手道:“在下愚笨,的确不如杨兄。”

说完,他打声招呼又回房去了。

这下更觉得热了。

后来他发现了,他不是热的他是烦的。最要命的也不知道是在烦什么,就莫名其妙燥得不行。

大概是多年没日没夜的读书,乡试完一下刹车突然停下来的空虚感让人不适吧。

“沈秀才,”客栈掌柜上来敲门:“您还在在小店住上几日啊?”

此次乡试的放榜时间在九月初十日左右,其时正逢桂花盛放,故又称“桂榜”。

今儿八月二十,距放榜还有一段日子。

不是所有的考生们考完之后都要滞留省城花天酒地,沉默且安分的是大多数,这一两日陆续要返回家中了。沈持:“在下明日就走。”说完他拿出碎银子结了房费:“这阵子多谢掌柜照顾了。”

与其在这里每日浑浑噩噩等放榜,不如回禄县暂且躲躲清静,等放榜那一日再来。要是考中的话,放榜后的第二天,例由知府大人举行宴会,要宴请考官团、阅卷官及新科举人,席间歌《鹿鸣》诗,大家一起吃一顿“鹿鸣宴”。听说宴前还要会给新举人发一套丝质的衣帽等物,反正考中的话不白来。

“哪里哪里,”客栈掌柜满脸堆笑:“不知沈秀才能不能为小店留下一份墨宝?”

这十多天他暗暗观察,入住他家客栈的乡试考生里头,只有沈持一人每场考完没在房间砸、摔东西,或者半夜对着黑越越的夜空喊明月.....以他开了多年客栈的经验,那些考生多半是中不了举的,像沈持这样该吃吃该睡睡的的主儿,押吧,一押一个准儿。沈持:.....

他心中闪过一抹浅浅的得意:你眼光真不错啊。

但尚未放榜一切皆不好说,他可不敢大刺刺地留什么墨宝,万一不中举那要被笑话死:“掌柜看重,在下十分感激,待张榜之日若及第成名,在下定来奉上。”一句话:先欠着吧,等他考中桂榜再来赠字。

客栈掌柜不敢勉强,只得笑道:

“小的在此恭候沈秀才此次乡试攀蟾折桂。

沈持:“多谢。”

入夜收拾回家的东西,赵蟾桂问:“举人老爷回到禄县做什么呢?”

刚考完总不能还要闭门读书吧。

“回去呆着。”沈持说道:“好好说话。”叫什么“举人老爷”。

回到禄县跟他爷沈山下地种地或者著书立说,写市面上流行的话本、小说他是不行了,他脸皮薄当不了老登,要不写写怎么玩虫给蝈蝈点药吧这个可写的很多很多。

反正不能闲着。

赵蟾桂:“....听他的语气好像带着火气,得,把舌头收起来少说话吧。

二人睡了一晚,八月二十一日早上吃过朝食往回赶。

考生交卷后,考官团还要组织阅卷、录取。

乡试结束之后,贡院后头的阁楼里人头攒动,衙役们将两座阁楼打扫干净,一座外头一些的贴上“外帘”,供阅卷时候存放考生们的试卷,一座紧里一些的贴上“内帘”,供阅卷官在里面阅判文章。考生们的卷子不能直接交给阅卷官一一阅卷官有同考官,也有当地进士出身的官员,还要先经过书吏弥封、誊录、对读等各种处理,弥封,即是将试卷弥封糊名,先把考生的姓名隐去,誊录是将考生的“墨卷”由专门的书吏照着用

江色的笔抄一

遍,这些

誊抄下来的卷子称为“

卷”,对读呢则是抄完之后

还要再核对朱卷与考生本人的墨卷是否一致。

这是一项极细致的工作,每经过一道程序,书吏都会在相应位置写下自己的名字表示负责地说这工作没出错误。誊录完,考生们的墨卷存外帘由知府调派府兵看管,朱卷则送给内帘之阅卷官。阅卷官分头阅卷,并将自己选中的试卷加圈加评语放在右手边,等着判阅完推荐给主考官,这叫做“荐卷”。而去取排名之权衡,最后全看主考官。

对未被推荐的试卷,主考官

翻一翻过目一遍,以防遗珠之憾。对于“落卷”

则分别由同考、主考官加上简短的批语,写下为什么没有被录取。

等到阅卷完毕,放榜之前,知府大人从外帘调取墨卷,经过再次与阅判完毕的朱卷核对无误后,才能拆开墨卷的糊名,看到考生姓名,然后在榜上写名次。秦州府阅卷的工作繁重但进展有序。

晌午过不多久,到禄县的马厩还马时,赵蟾桂骑的毛驴对着他就是一通狂叫:“啊呃一一啊呃一一”路上他快马加鞭跑在前头,赵蟾桂骑着驴子拼命追赶,把个驴累得直翻白眼,心中怨怼。

沈持走过来摸摸它的头:“对不住了驴兄。”毛驴叫得更大声,显然不肯原谅他。

沈持笑了笑,故意对它露出杀气腾腾的眼神:“听说驴肉火烧不错,好吃,不如杀了它吃肉,赵大哥再买一匹马骑。毛驴立刻噤声不叫,它将一张驴脸藏到赵蟾桂身后,不敢去看沈持。

“乖,举人老爷和你玩笑呢,”赵蟾桂抚着他心爱的小毛驴:“不怕不怕。

沈持:“快回家吧赵兄,先替我给赵秀才带个好,过几天再去看他。

毛驴用嘴拽着赵蟾桂,一刻不敢多呆,速速离开沈阎王。

沈持大笑,心情转为大好。

笑声未落,他身后传来个幽幽的声音:“你馋了?想吃驴肉火烧?”

一回头是裴惟这个老六。现在该叫他裴秀才了。他穿一袭当朝生员的襕衫,身姿挺拔,用一根青玉簪子挽着发髻,腰间挂着鹅黄色的香囊,一块坠流苏的玉佩,一身打扮让他看起来俊俏又贵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同入学那年害羞的裴惟变得脸皮厚了话也多了,后悔当年没多逗逗他。

沈持:“你怎么......”””

“以我对你的了解,”裴惟笑道:“考完乡试肯定不会在省城等放榜,今儿一准回禄县来,我出来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让我接着你了。”沈特:.....

你还真了解我。

他和裴惟走路回去,到沈持家门口,这老六又不肯进去了:“你先歇一晚,明日我和江兄再来找你一块儿去吃驴肉火烧。沈持:“.....不不不,我不吃。”他真的不吃驴肉,毛驴不在他这个老饕的食谱上。

裴惟嘿嘿笑着告辞了。

沈持目送他走远,推开家门走了进去。

庭院里一切如旧。他们租房那一年院子里野生的夹竹桃长得已是蓊蓊郁郁,开满一树粉红色的花,衬着翠绿的叶片,绿茵红妆煞是好看。“....得得....午后,沈月坐在窗前看书,偶一抬头看见沈持,放下书从屋里跑出来:“真是.....得.....沈持放下考篮:“我回来了阿月,阿娘呢?”

沈月撇撇嘴:“....,家了。晚回。“

她给沈持倒了白开水,又去厨房盛出来一盘红枣桑寄生煮的鸡蛋让沈持吃。

这是之前阮行推荐给她吃的药膳,说能补肝肾通窍,不过那时候哪有闲钱闲功夫煮,一直到这两年家中稍稍宽裕些,她这次放假在家学煮饭,才想起买药材试着炖这个来吃。沈持:“阿娘回没玉村了,你一个人在家?”

沈月点点头:“莹.........她说不清楚,便跑去书案上写了一行字给沈持看:下个月村里的虞家来向莹姊姊提亲,大伯娘给姊姊做衣裳,让娘去帮着绣几针。提亲,是上回她娘提了一嘴的那个媒婆说的读书人后生吗?听说那家姓虞,家中只有父子二人,穷的叮当....沈持:“阿月怎么不跟阿娘回去?”

沈月摇摇头,又写道:我不喜欢虞家,也不想莹姊姊嫁过去。

“虞家怎么了?”沈持忍着浓浓的中药味剥开一个鸡蛋:“.....能吃吗?”

沈月扑闪着圆圆的黑眸子:“能,就是吃.....她忽然闭嘴了。

吃了放屁多。这是她一个女娃儿能说的吗。

沈月忙切换话题,嫌说不清楚只能写道:哼,几天前回没玉村,虞郎君看见爹就打听哥哥这次乡试能不能中举,有几成把握。你想他为什么定在下月中来咱家提亲,不正是哥哥放榜的日子吗?

敢情要等沈持中举后才向沈家提亲,势利。

沈持:“也许是正巧赶到下月中的时候了呢,阿月会不会想多了。”

沈月摇头,又换了一行字来:对了哥哥,你回家后还要读书考进士是不是?

“暂且不读书,”沈持说道:“写书,阿月,我写写怎么给蝈蝈点药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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