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氏夫妇离开后,陆挽躺在床上百无聊赖。自己原本的衣服已经换成了非常舒适的细棉睡衣。陆挽解开睡衣,发现伤口被纱布裹严严实实,看不到到底伤成什么样子。
医生不让动,陆挽也不敢动。他只能扭头看看这,看看那。这间客房并没太奢华的布置,但也是陆挽这辈子住过最好的地方了。案几上的檀香轻烟缕缕,香味醇厚馥郁,闻之令人祥和安逸。
唯一不适的地方是身子下面的被褥太过柔软,陆挽睡起来有点不舒服。开始是一点点不舒服,时间久了却越放越大。正当陆挽颇为烦躁的时候,外面传来轻缓的叮咚琴音。
陆挽的注意力被琴音吸引了过去。陆挽不通音律,但是音乐不需要懂也能听出其中优美与否。琴音安魂,檀香镇眠,陆挽渐渐睡去。
顾家对陆挽服侍非常周到。吃喝拉撒都有仆人婢女伺候;医生会定点过来替他换药;不定时还有音乐欣赏。这种米虫一般的生活陆挽一连过了三天。
三天后陆挽已经能够起床行动,顾老爷再次过来慰问。
待两人寒暄坐定后,顾老爷先开口道:“前日贤侄伤重,不便长时间叨扰。尚未请教贤侄姓名户籍。”
陆挽:“晚辈姓陆名挽,家住山阴县小王庄。”
顾老爷:“贤侄姓陆?不知出自湖州陆还是宁波陆?”江南陆家源远流长,浙江行省内以湖州和宁波两宗最为显赫。
陆挽:“寒门小户,二十年前家父母因倭乱才避祸山阴,宗族已不可考。”大明朝这些年天灾战祸不断,流民越来越多,小家小户追述不到宗族很正常。
顾老爷:“不管怎么说,自汉末开始,江南顾陆二族世代通好,贤侄在此就当自己家。我观贤侄知书达理,不知可曾应试。”
陆挽:“晚辈家贫,未曾正式入学,只是跟随村中落地的秀才公粗略学了些算术、律法等实用之学。”
顾老爷:“不妨事。以贤侄的资质,现在进学也来得及。老夫可替贤侄捐监,然后送贤侄进万松书院读书,今年秋闱还有好几个月,以贤侄的天赋,现在努力努力说不定还来得及。”
顾老爷出手真是大气。当朝户部曾有公文,民间俊秀子弟可纳银三百五十两入监。三百五十两啊!!要知道陆挽一家十几年来不过存下十二两银子。
不过贵有贵的道理,当上监生以后,不但可以免除定额的赋税,还可以免除家里的徭役。这些还都不算什么,重点是可以跳过层层县试府试,直接参加乡试;就算乡试不中也可以论资排辈等待朝廷选官。
捐监令陆挽非常心动。但是参加科举这件事,陆挽和卫夫子讨论过,因为种种因素,他并不适合。
陆挽婉拒道:“不敢让员外破费,晚辈志不在科场。”
顾老爷大为惊讶,问道:“这是为何?”
大明朝士人读书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科举!只有通过了科举,才可以当官,当大官,才可以治国平天下,才可以光宗耀祖!像陆挽这样知书识字并且智慧绝伦的少年,顾老爷想不通他为什么不参加科举。
陆挽:“顾员外应当知道我浙江司每届秋闱中举的定额是多少吧。”陆挽有自己的原因,但是不能告诉顾老爷,只能选出一条能说的来应对顾老爷。
对于顾老爷来说,陆挽说的这条理由已经足够了!
顾老爷当然知道浙江每届乡试只有90个中式的名额。他不但知道,还替自己那个宝贝儿子定了一个今年秋闱的名额。要知道,这个名额可不是光光花钱就能买到的。
浙江文教昌盛,立国至今光状元就出了十八位,进士更是肩摩毂接。浙境之内官宦世家不可胜数,致仕的、在位的阁老、尚书、侍郎、各省督抚。。。谁家没几个读书的子弟,这90个名额根本就不够分。
要不是去年邻省江西矿民又作乱了,浙江完不成户部摊派下来的钱粮,顾家就是花再多钱也买不到一个名额。这一个名额就花了顾老爷五万两银子。但是顾老爷认为这钱花的值!
在大明朝,有钱算个屁!没有功名,就算再有钱,没有势力,见到县大老爷你也得跪下磕头;就算再有钱,没有人保着你,也挡不住破家的县令和灭门的府尹。
但如果让顾老爷替陆挽花五万两,他肯定是舍不得的。就算舍得,也未必再有这个机会了。所以顾老爷也再不劝陆挽了,他说道:“既然贤侄洞察玄机,老夫便不勉强你了。不知贤侄未来有何打算?”
陆挽:“晚辈粗通算术、律法,进衙门做个幕僚应该还可以胜任。”
绍兴府文运昌隆,读书人太多了。但是每届中举的名额就那么一点,注定有很多人一辈子都中不了式。这些人知文通政,其中有部分人开始钻研算术律法,进入各个衙门,替各衙门长官参谋筹划,以当幕僚为生。
大明朝科举中,考核律法和算术的内容几乎为零。所以很多官员考试之前,没精力时间去看算术律法,考中之后又懒得去研究这些东西。但是日常政务几乎件件都涉及律法算术,这导致很多官员从政之后两眼一摸黑,急需有人替他们解决政务问题。
一方有学识,一方有需求,这种买卖当然一拍即合。绍兴府渐渐有很多人把幕僚当做一条出路。亲帮亲,邻帮邻,绍兴同乡之间又互相提携介绍。渐渐地,绍兴人进官府做幕僚已经成为了一种普遍现象。
顾老爷道:“我与杭州府的陈知府尚有点交情,可替你疏通疏通。不过捐监一事,贤侄万勿推辞。贤侄不为自己,也要为家人打算。”
为了家人,陆挽确实心动。想到从此以后,父亲不用因为交不起杂役税在寒冬腊月被官府强行抓去挖河修堤,陆挽便不再虚伪推辞:“晚辈谢过顾老爷!”
顾老爷:“你我世家渊源,以后不需如此客气。不嫌弃的话,世侄可唤我伯父。”
陆挽深揖到地:“晚辈遵命,谢过顾伯父。”
顾老爷见陆挽毫不做作坦然收下自己的大礼,更加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人。
陆挽也知道顾老爷送他这份厚礼绝不仅仅是为了答谢自己救子之恩,彼此俱是人杰,意会即可。
送走顾老爷后,陆挽感觉自己腹部湿湿的。好在陆挽现在已经可以自己敷药了,他解开包扎,观察了一下伤口。伤口已经结痂了,可惜刚才的动作太大,让腹部的疮口又挤裂了。陆挽赶忙重新敷上金疮药,药效倒很灵验,血立刻止住了。
睡了三天,陆挽感觉自己骨头都睡软了。反正都已下床了,陆挽走出房门。
身处雕阑画栋的二层,陆挽独自凭栏。看院中一池春水生波,半池绿荷飘摇,中间几朵粉嫩菡萏,娇艳欲滴。池边杨柳依依,翠芽垂枝挡不住岸边墨瓦白墙的亭台楼阁。
举目四望,这片园林一院连着一院,层层叠叠。顾家的宅邸要远远比陆挽想象中还要大。这么大片园子,顾大少爷偷偷找个地方爬出去,要是没人通风报信,外面人鬼才知道。
一阵微风吹过,带来细细雨丝沾湿陆挽面颊,云层中传来隐隐雷声。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既无韩掾之貌,又无魏王之才。自己的相思到最后会不会也变成了灰呢?陆挽好生惆怅!
值此时,琴音又从邻院响起,风声雨声不损其清脆空灵之声,打破了陆挽的惆怅。可惜陆挽天赋有限,夫子琴棋书画的绝技,他都无暇去学。要不然现在便能如伯牙一般,闻琴音而知雅意。
陆挽不知道琴音的主人乃是顾钟安顾老爷唯一的掌上明珠顾琰。
顾老爷刚刚回到内堂,顾夫人上前替他掸去身上的雨滴。
顾老爷站在门口,负手望向隔院的待客的凤仪楼,开口道:“夫人,你安排个时间,让琰儿也过去慰问一次。”
顾夫人不解道:“老爷这是何意?”
顾老爷:“那孩子救了圭儿一命,他初来杭州又没有个落脚的地方,我准备让他就住在我们家。时间久了总会遇到的,不如让琰儿趁着这个机会去认识一下。”
顾夫人:“这样合适么?”
顾老爷:“没什么不合适。相信我,那孩子绝非凡品,说不定我们家以后还用得上他。”
顾夫人:“好吧。对了,杭州府陈知府的公子好像对我们的女儿挺上心的。”
顾钟安:“今时不同往日,若是太平年景,我巴不得与府尊结个亲家。。。。。。可惜乱世将至啊!”
顾夫人:“只是。。。”
顾钟安:“别只是了。要是让我选,我倒宁愿选那个姓陆的少年。你不知道,那个少年无论勇气、智慧还是气度,在同龄人中我没见过第二个人能与之相比。夫人,民间常言,富不过三代。然而我华夏有史以来,屹立千年的世家不在少数,如弘农杨氏、陇右李氏、清河崔氏。。。尊家的吴越伍氏。。。。。。还有我江南顾氏陆氏。夫人当知为何。”
顾夫人本就是世家闺秀,却下嫁这顾氏旁枝商贾起家的顾钟安,她当然知道是为什么!
创业难,守业更难。世家大族虽然偶尔也有惊才绝艳的子弟,但是绝大多数都是败家的纨绔之徒。就那么少数几个优秀的子弟,无论怎么呕心沥血,也支撑不起偌大的家族。
为了家族财货不致匮乏,为了维护家族声望不坠,这些大家族就必须不停的吸纳外界具有各种才干的人才。最简单的例子,每届科举也不是全无寒门之士登榜折桂,外人却不知这折桂的寒士早已是世家豪绅接纳之人。
世家扶持后*进俊杰,这些俊杰功成名就之后再反哺世家。除了利益交换之外,姻亲就是最好的纽带。
顾夫人:“好吧!老爷做主便好。”
顾钟安拉起夫人的柔荑道:“夫人放心,琰儿是我唯一的明珠,我不会让她受委屈的。我还想她在家里多待几年了,只要一想到她未来要嫁人,老夫就胸闷气荒。”
顾夫人笑道:“你吖,就是太宠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