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石竟然明知故问道:“你是军士?”
陆挽硬着头皮道:“小子浙江发配至镇羌堡的军士。”
杜石:“因何来镇羌?可有调令?”
陆挽:“……”调你妹的令啊,陆挽知道今天要糟糕了。
杜石追问道:“镇羌是庄浪辖下,就不知镇羌堡离庄浪城驿路多少里?”
陆挽道:“一百零五里。”
杜石:“小朋友精通律法,不知道这种情况该怎么判?”
陆挽欲哭无泪,还是说道:“无故出境一百里,可算逃役,当判杖刑八十。”
杜石道:“小朋友,既然国法如此,请和本宪回衙受刑吧。”
毛伯爷忍不了了,陆挽自来庄浪,所行之事,哪件对庄浪军民没有大利?这样的人要受刑,毛洹忍不了。他瞪眼就欲阻拦,陆挽赶忙拉住毛伯爷猛使眼色,一边自甘认罪道:“是小军行为疏忽,小军甘愿领罪。”
陆挽来庄浪有缘故么?有!联结江右、龙游二商帮于庄浪本地的好处大到无法估量。但这不能作为他免罪的理由。他只是一个充军之人,从军之役是他的本职,其他的事情干再好都不属于他的职责。
杜石没有私下拿他问罪,而是当着全城百姓面,在陆挽反驳他之后,先承认自己的过失,再追究陆挽的罪责。可算其行堂堂,其心昭昭。
自己和毛伯爷现在无论以何借口反驳他,都是理亏的,从法理上都站不住脚。什么叫以正克奇,这就叫以正克奇!克的你一点办法没有。
杜石留下法司官员登记现场人证、物证,自己把涉案的蒙古人、李强一并带回衙门关押等待公审;陆挽因为要受杖刑,也被迫和他回兵备道衙门;老伯爷不放心,就跟了过去。
伯爷和陆挽都跟着去了兵备道衙门,何、郭二商人不跟感觉不对劲,也只能跟着走。
到了衙门,杜石笑着对毛洹道:“老伯爷跟来,是怕下官行刑不公?”
毛洹气道:“老头子不信你不知道他为啥来庄浪,你公道就不会要杖刑他了。”
杜石道:“整饬兵备道本职就是分理辖区军务、监督地方军队。天下文武官员皆言诸军逃役之弊端,难道我身为兵备使见之无视么?他若可无令而行,别人就不能无视军纪么?老伯爷若要观刑,本官绝不阻拦。”
让一个武官和一个文官说理,还是一个京官考评第一的文官,太为难毛伯爷了。说不过,又不能动手,老伯爷气得胡子都快飘起来了也没办法。
杜石无视了吹胡子瞪眼的毛洹,拱手对两位商贾说道:“未请教二位尊讳,不知跟来兵备道何事?”
“小民郭安世。”“小民何冰。”两位商人忙还礼。
“原来是二位商界之雄。二位莅临庄浪,真是庄浪之幸,可否请到后堂一叙?”
杜兵宪出身正、底子硬,看其作风绝非凡品,未来可能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做商人的最好谁都不得罪,他们先看了看陆挽,又看了看毛伯爷。
陆挽点了点头,二位会长随杜兵宪去了后堂。接下来,陆挽被人带到了刑房,扒掉了裤子。
毛洹就蹲在边上说道:“打轻点,你们要是把他打坏了,老子跟你们慢慢算账。”
一施杖皂吏笑道:“伯爷放心,我们又不是傻子,绝打不坏的。”
虽然施刑的人下手有分寸,但臀部表面的皮肉肯定是会被打烂的,血肯定也要流一地的,看着也是很吓人的。
皮肉伤也是伤,陆挽疼的龇牙咧嘴。
毛洹内疚道:“都怪老头子拖你来庄浪,不然你也不会挨顿打;你要不是为老头子出头,也不会被他当场逮着。”
陆挽道:“其实和你老没关系,这事咱回头慢慢说。”
“那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两位会长那边事情已经定了,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也不会后退。杜兵宪要想干涉此事,两位会长自会找人对付他。老伯爷你回头慢慢和他们商量合作细节就可以了。至于我嘛,得赶紧回镇羌。五日不回,罪又该加一等了。”
“那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两位叔伯陪我来的,他们送我回去不会有事。”
“别倔!老头子请你来的,就一定把你送回去。”
毛伯爷让人找了副担架过来,把陆挽抬出了兵备道衙门。衙门外还有好多跟来看热闹的人还没散。观众对陆挽指指点点,当然评价多数褒奖的。
“这位小公子硬气,有错敢认,是条汉子。”
“可不。。。看人家对国法的理解比兵宪老爷还深,肯定大贵之家的孩子,没走后门没找人情,硬挨了八十杖,确实硬气。”
“你们看,那被子里还在往外面渗血呢。”
。。。。。。
挨刑杖就算了,还要被人围观,陆挽不觉得是什么光荣事情。屁股上皮肉烂了,裤子暂时不能穿,只能用绸被搭着遮掩一下。现在这幅狼狈样子,为了避免尴尬,陆挽只能趴在担架上装死。
张归荑也跟了过来,等在兵备道衙门外边。她见陆挽被打得不知死活,赶忙跑过来问道:“师叔,你没事吧?”
陆挽更羞了,埋着头悄悄道:“我没事。”
张归荑犹自怀疑道:“真没事?”
陆挽:“真没事,这么多人在,总得装个样子。”
张归荑:“哦,没事那我回家了。”
无情!陆挽觉得自己受打击了。
张家丫头长得俊,在西宁、庄浪、凉州三城都是知道的。张怀瑾和陆挽的关系,毛伯爷也是知道的。所以毛伯爷也就没插什么话了。
出城的路上,毛伯爷对陆挽说道:“今天谢谢你替老头子挽回颜面。”
在朝,名望为重,在野,民望为重;声望这个东西,看似无形,实则重逾千钧。诸族纷争,为什么习惯找毛洹;军卒营兵为什么信任毛洹,宁愿得罪兵备使也要维护他;因为毛洹处事公道。
毛老伯爷带兵不咋地,武艺也稀松,公道就是他的立身之道,也是伏羌伯一族的立身之道。百姓信他,兵军信他,他在甘肃的声望无暇,皇帝就信他。否则,京城远在三四千里之外,皇室如何知道一个外族勋臣的忠贞之心?
别说历史上什么自污之道,贪婪是无止境的,而贪的最大目标就是国。有贪心之人,谁都可以收买,谁也可以出卖,这个道理还需要赘述么?
纵观历朝,国是天子的,忠贞之人不会卖国,天子用人求的就是忠贞之士。像文丞相这样的人,元世祖身为异族还苦劝他三年;当今圣上为什么看中浙江巡抚高翼,因其家纯善也。贪官并非不用,但天子不会交心于贪官。
除非是昏君,昏君贪官刚好可以凑一对。
陆挽道:“伯爷只是说不出来而已,伯爷的心里是清楚的。伯爷生在边疆,长在边疆,知道如何做才是对的。就算没有深究国典律令,伯爷的断事已经合乎道理了,小子不过是帮伯爷口述出来而已。”
毛洹捂脸道:“都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啊。”
嬉闹过后,毛洹接着说道:“这位新任兵备使闹这出是为啥?打击老头子和你么?但老头子感觉也不像啊。。。他要是先点明你的身份,把你带出去用刑,你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到时候,老头子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论理。当着满城百姓面,那老头子的脸可就丢光了。”
陆挽道:“您老人家追求的是公正,他追求的也是公正。法律并非完美,有些事若全依律法,结果反而可能不公正。您老人家要的是结果公正。
但世间情况有很多种,公正有时候是很唯心的。你认为公正的事情,别人未必认为是。比如今天这个案子,我们都认为您的断事是公正的,但涉事的蒙古人未必会这么认为。。。你认为法律这条不对,我认为法律那条不对,我们都不遵守律典,那天下不是乱了么?”
毛洹也被陆挽说迷糊了:“那到底谁是对的?”
陆挽道:“这就是世界复杂的地方。我们有时候是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的!我恩师的观点是,既然无法确定对错,那两种观点都必须允许存在。常规之时,我们是要遵纪守法的,非常之时,各凭本心吧。圣人说的随心所欲而不逾矩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毛洹拍着脑门道:“真特么复杂,看来文官也不好当。这样的话,这顿打你就认了?”
陆挽道:“不认!杜兵宪今天这么做,我猜他的目的是想让我们办事要守规矩。咱们前段时间用闹粮饷这种事挤走了仇兵宪,从朝廷角度来说,确实有点过了。九边要是有样学样,那每个督、抚、兵宪、布政、粮道的官都不好做了。京中六部也要跟着头大。
但国朝至今,很多法规都不合于时,如果真的事事讲规矩,太祖之法一字不可改,那只能眼看着这个国家沉沦下去了。
就拿甘薯番麦这些作物来说吧,国家粮赋不收,怎么推广大面积种植?等中枢修改律令?我估计百十年都未必能改过来。但这些东西遇到灾年是可以救活万千百姓的,我们就不推广了么?
还有与蒙古人的贸易,朝廷说停市就停市,说限额就限额。以蒙古人的性子,与其饿死,还不如南下先抢一把。蒙古人要是生计活泛一点,南侵也会少很多。自俺答汗逼迫朝廷入贡开市以来,两族纷争确实少了很多,这点瞎子都应该看到。”
毛洹道:“如之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