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熊良遇来到杭州的时候,陆挽就知道自己的危机已经基本过去了。杭州府的差事自己辞了,顾家的生意并不需要自己过多插手。杭州一案未定案之前,陆挽还不敢离开杭州。
闲来无事,陆挽想到师父还有几位友人也在杭州便去登门拜访。
杨仲坚,前任光禄少卿,杭州府仁和县人,因不肯同流合污辞官在家。李振之,南京太仆少卿,杭州府仁和县人,现丁忧在家。陆挽上次说的《坤舆万国全图》就是他和泰西传教士利玛窦合作完成的。
两位先生本身都是正直之人,因为受西方传教士的影响,对儒家礼数不太在意;陆挽在启蒙的时候,卫先生教授的内容就包含一些西方学说;所以陆挽和二人非常聊得来,可以说是一见如故。虽然彼此年纪相差了三四十岁,陆挽却觉得自己交到了两个知己。
后来,杨、李二位先生又给陆挽介绍了一位正在杭州传教的泰西传教士——郭居静。三人就经常去郭先生的天主教堂中观阅泰西书籍、讨论学术问题。
前两天聊到利玛窦先生翻译的两本著作《实用算术》、《西字奇迹》。三人都认为这两本书有很重的意义。但是,《实用算术》只是算例,没有系统的原理;《西字奇迹》因为利玛窦是外国人,其音很多不准,对中文认识也不够全面;且国内尚无一本音、形、意统一的字典;所以陆挽就建议二位先生重新编写这两本书。
这日,陆挽又来到教堂。郭居静外出传教去了,杨、李二位先生正埋首书案,案上稿纸凌乱不堪。
杨仲坚听见脚步,抬起头开玩笑道:“现在杭州城内疯传你就是谋害张御史的凶手,带着朝廷圣旨的钦差也到了杭州,你居然还天天往这里跑,你是想连累我们两个老家伙么?”
陆挽还没答话,李振之先接口道:“你真是白费力气,你觉得能吓唬住这小子么?陆小子,赶快来替我整理笔记。”
陆挽过去一边收拾一边翻阅,书稿正是李振之重新编写的《算术概论》。只是书中的数字和符号依然沿用中文字符。陆挽皱眉道:“排云公,利玛窦先生不是已经传入西式数字和字符了么?”
李振之道:“那些东西国人看不惯啊,西学要想在国内传播,首先得符合国人的习惯。”
陆挽不赞同,反驳道:“先生是为了迎合士林的习惯吧。士林是不会接受这些东西的,启蒙都是从孩子开始,孩子们并没有什么习惯。如果用中文字符来表达算式,理解都会成为障碍。
比如这段,借虚征实其术精矣又有字母杂互隐奥难知者则两借虚数以征之征之实尚远也或两浮而盈或两缩而不足或一盈一不足俱以借数列上以较原数以多寡之差列下而左右互乘焉其法有二。。。
这段您老人家连标点都不加,我拿到看着都头痛。先生你也学过方程公式,这段要是列公式说明就简单明了的多了。有些东西是无法迁就的,我们不正是因为守旧了两千年,所以才停滞了两千年么?”
李振之被驳的面红耳赤,杨仲坚开口替他解围道:“你小子就知道指使我们两个老人家,也没见你自己动手写一章节?”
陆挽说道:“我哪有指使你们,二位先生是第一批开眼看世界之人,是你们自己说要做点有意义的事情。二位先生天天这么辛苦,总不希望自己的书因为晦涩难懂被人束之高阁吧?李先生昨日编的乘法口诀表就通俗简明,那样才容易流传啊。”
陆挽前几天去拜访二公,谈到大明的现状,无不痛心疾首。这才有了重新编书之事。书是在编写了,不过普通人看不懂,看得懂的人又不珍惜,那编写的意义何在呢?
李振之气呼呼的把桌子上的书稿全部扫到地上,然后重新铺开纸张,说道:“娘的,我重写,地上的废纸你小子替我收拾干净。”
陆挽鞠躬一礼,道:“先生开明,小子冒犯。”
李振之依旧气道:“不用你拍马屁,赶快收拾地上的垃圾。”
陆挽找来废纸篓,蹲下来捡地上的废书稿。
杨仲坚一边停下来饮茶,一边问道:“对,赶快收拾,收拾完了过来给我帮忙。说文解字里面共有一万多个字,我这两天总共才修订了三十来个字,现在已经头晕眼花。你说会不会这本书还没写完,老夫就一命呜呼了?”
陆挽说道:“淇园公又开玩笑了,我看你身体好着呢。其实有些不常用的含义是不是可以不用解释?”
杨仲坚道:“那不行,老夫说好要编的是万历大字典,其名为典,怎可因为困难就敷衍了事?”
陆挽道:“那您老慢慢编吧。”
杨仲坚道:“你就不能帮老夫写一部分?”
陆挽露出惭愧的表情道:“四书五经我都没读全,我就算想帮忙,您老放心么?”
杨仲坚道:“没用的家伙,算了,你还是去帮排云吧。”
李振之兀自生气道:“也好。天天就知道给我挑刺,我看他自己能写出啥花样来。”
陆挽说道:“我的水平哪敢写书!您这几年翻译的那些书籍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完呢。等我钻研完排云公的大作再来帮忙可好?”
李振之反嗔为笑道:“滑头!其实你小子不明白啊。学以为用,你启蒙的学生终归还要用于朝廷,朝廷如果不认可你的方式,你怎么让之通行呢?你写的朝廷里面的人看不懂,又有何用?”
陆挽叹道:“朝廷是不会认同这些学术的。儒家自汉朝独尊儒术以后就具有了排他性,连道、法、墨诸家都不能相容,何况是这些外来学说?”
李振之严肃道:“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方法都是试出来的。就算我们试错了,也可以给你们当个借鉴,不是么?”
两位先生心如明镜,陆挽此时觉得自己或许过激了。
三个人正聊着天呢,忽然从外面闯进来几个捕快手持着令签来传唤陆挽去按察司问话。
杨、李二人放下笔,站起来道:“就说要被你小子连累,我们陪你走一遭吧。”
陆挽阻拦道:“二位先生莫非信不过小子?”
杨、李二人问道:“你确定不要帮忙?”
陆挽镇定道:“二位先生宽心,不会有事的。”
捕快们从来没见过这么跩的嫌犯,要不是面前两位老爷一是前任光禄少卿,一是丁忧在家的太仆少卿,捕快们都想先揍陆挽一顿,再问他会不会有事。
陆挽被带走后,李振之还是不免担心道:“淇园公,这次是吴党和锦衣卫共审,真的不会有事么?”
杨仲坚却毫不担心道:“排云,那小家伙蔫坏蔫坏的,你还担心他?我到是替两位主审官担心这事该怎么收场。”
陆挽被带到按察司公堂后,值班衙役擂响堂鼓,皂吏们从值房跑出来,整理仪容后在公堂两侧排成整齐的两列,拉长调子高喊:“升~~堂~~!”
陆挽恭敬的跪在公堂之下。
一红一青两位官员从后堂走了出来,并排坐到公案之后。
坐在右首身穿鹭鸶青袍的熊良遇谦让道:“今日审案,都督位尊,当由都督先问。”
骆思公却客气道:“此人我已问过,暂未发现疑点,今天还是由按院主审吧。”有动机、无证据、不能用刑、部分案情不能公开,在这种约束条件下,这案子没办法审理。骆思公才不想背这个锅呢。他现在很期待身边这位新任巡按的表现。
“那下官就不客气了”没办法,熊良遇只能顶上了,问道:“下跪的可是山阴县监生陆挽?”
陆挽从容答道:“学生正是陆挽。”
熊良遇问道:“听闻你和张与哲的公子发生过冲突是不是?”
陆挽答道:“是,端午节夜里,学生夜游西湖时偶遇张公子等人,因熟人陈知府公子陈允诚和伍氏公子伍衡介绍,同船夜游西湖。后来我与张公子都喝多了,张公子先动手殴打学生,学生还手时不慎令张公子落水。”
熊良遇追问道:“有传言是你买通凶手谋害张御史的,你怎么解释?”
陆挽答道:“我与张公子之间只是误会,我本人并未受到伤害,哪有因为与其子有几句口角之争,就去谋害其父的道理?请两位上官明察!”
临安那边的案子朝廷已经定性了,对外宣称何指挥使御下不严,致使卫军假装山贼戮掠商贾,何指挥使事后试图篡改军册掩盖真相,被判斩立决。
朝廷也只能这么结案了,不然暴露钦差巡按役使卫军,为报私仇杀戮百姓,朝廷的脸面往哪里放?钦差监察御史的威信还怎么维护?
朝廷如果不敢公布临安一案的真相,那陆挽就完全没有谋害张御史的动机。
熊良遇再问道:“有传言张御史曾派卫军假装山贼前去刺杀你,你怎么解释?”
陆挽答道:“学生家境贫寒,日常往来俱是孤身一人,欲杀学生遣一泼皮即可,哪里需要冒着巨大的风险调动卫军?再说张御史官声清正,怎会因为鸡毛蒜皮般的小事去报复一个从不认识之人?”
熊良遇又问到:“你说你家境贫寒,却有人说你是卫夫子的学生,你身边隐藏着护卫是曾经的军中精锐,不然你怎么解释临安那四名箭手?”